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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市

別駕府監視的少吏已經撤離。

田鈞回到府門前,遠遠瞧見許據倚在石柱旁邊,握著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地面,發出噠噠的聲響。

許據眉頭緊鎖,臉上布滿愁容,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心中的憂慮一般。

“子占兄,此地尚嫩,下不得刀。”

聲音傳來,許據抬眸看去,見是田鈞在打趣。

他當即擠出笑臉,快步上前,應聲說道:“此地已經出頭,恨刀鋒不老!”

走到田鈞身旁時,許據又拱手見禮:“聽聞勢先已被舉薦為黎陽縣尉一職,真是可喜可賀。”

田鈞作揖回禮后,指著許據的愁容,示意給耿平。

“兄長請看,子占兄嘴上說著可喜可賀,可這臉上嘛,卻沒瞧見絲毫喜色。”

“我看他分明是擔心我會死在黎陽,日后再無人請他吃酒了?”

一番戲弄后,田鈞這才向許據介紹起族兄耿平。

二人見禮后,許據聽聞耿平乃是已故主簿耿苞的公子,神色愈發恭謙。

得知田鈞將要出仕黎陽,許據心中不無擔憂,他長嘆一聲,將黎陽的險境委婉指出,聲有悵然。

“勢先被州府錄用,我自然心中暢快。偏偏那黎陽縣,已經是虎穴狼巢,只怕你雖去得,卻坐不安穩。”

“還有一事,勢先,我已經決定致仕回鄉。”

致仕,這是為何?

許據才二十余歲,正是奮發有為的年紀,為何好端端會生出致仕之念?

見田鈞不解,許據乃吐露真情。

“我在鄴城數年,光陰虛度,所幸能與勢先結識。”

“如今勢先脫困,如同龍入大海。我在鄴城再無牽掛,可以放心歸去矣。”

田鈞聽聞后,就知道許據看似言辭懇切,句句不離自己,實則是在借自己表露他對前景的失望。

“何必失意?袁紹不識賢能,自然有人識得。”耿平唾罵一句,“依我看,勢先到黎陽之后,一定會大展拳腳。子占兄不如......”

不等耿平說完,田鈞急忙使個眼色,將他制止。

“兄長不可胡言亂語。”

“子占是高士,豈能明珠暗投,與我們到虎口去拔牙。”

如果能夠招募許據,以許據的才能,自然會使田鈞如虎添翼。

可是田鈞開不了這個口,一來是許據家中還有賢妻孺子需要照顧,這二來嘛,則是黎陽危機四伏,不必再拉許據下水。

“今日是勢先的喜事,怎么凈說這些喪氣話?”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氛圍,許據便將話風一轉,輕輕掩飾過去,“某在分界樓已訂下酒食,今日做東,替勢先慶賀。”

“的確該慶賀,不過不是你做東。”田鈞徑直入府,邊走邊說,“分界樓中,現有一位豪杰留宿。我已經讓書佐趙君代為引見,你二人隨我同去吃酒便是。”

豪杰?許據與耿平面面相覷,心中不由都好奇起來:如今這鄴城,哪里還有豪杰?

半響,見田鈞從府中快步走來,手中還捧著厚厚的一卷錦緞。

耿平忍不住脫口而出:“蜀錦!”

有漢一朝,蜀錦之名遠近無雙,可謂聞名天下。以至于盛產蜀錦的巴蜀一地,都被賦予“絲綿布帛之饒,衣覆天下”的美譽。

田鈞手里這一丈蜀錦,其繡品之精巧,色澤之艷麗,足可以稱得上巧奪天工。

如果說以軟緞和彩絲為主的原料,只是針尖上的華章,那么精湛而又考究的手繡,便是錦娘們的溫婉。

耿家還沒有落魄時,也曾購置為數不多的蜀錦,因此耿平識得此物,他當先驚嘆起來。

“這是上好的蜀錦,勢先你從何得來?”

“如今一匹蜀錦,市價已不下兩萬。你手中這一丈,至少值五千錢?”

五千錢?許據被驚得里焦外嫩!

區區一丈布,竟抵得上他一年的俸額,難怪田鈞有例錢給他!

原來這種貴重的物品,田鈞隨隨便便就能扯出一丈來。

蜀錦之名,許據也是如雷貫耳。他曾拜讀過揚雄的《蜀都賦》,猶記得其中“爾乃其人,自造奇錦。發文揚彩,轉代無窮”一句,正是稱贊蜀錦之妙。

如今蜀錦就在眼前,讓許據覺得聞名不如見面。

他探出手掌,輕輕撫上錦面,嘆道:“不想我定居之南市,一戶兩進宅院,只能換此物三匹!”

田鈞聞言不置可否,隨著戰事一開,鄴城的房產地契只會貶值,但這蜀錦卻會越來越有價無市。

他將手中錦緞放在耿平手中,笑道:“勢安可到東市將它換作便錢,除去嬸娘所需要的戶稅之外,剩下的便是今日的酒錢。”

什么,換做酒錢?

許據一動不動,被田鈞深深地打擊到。他還沒想好要說的言語,嘴已經張得老大。

“勢先,你這錦緞太過貴重,我怕......”耿平欲言又止。

倒不是他不愿去,而是這蜀錦屬實稀罕。他驚訝于田鈞被禁足多年,怎么會有這樣的寶貝。

萬一是田鈞從別駕府竊來的贓物,如果就這樣賣了,只怕田鈞回府后無法交差。

耿平不敢答應。

“不必擔心,這蜀錦,乃是我兄長田鳴的賻贈之物。”田鈞說得輕描淡寫,耿平、許據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所謂賻贈,是指官府拿出財物,贈予寵信的臣工做為喪葬之用。用白話說,就是死人的錢財。

二人都知道,田豐的長子田鳴,在數年前的巨馬水之役中,被公孫瓚陣斬。田鈞所謂的賻贈,自然是大將軍袁紹所送。

既然是賻贈,蜀錦在其中也就不足稱怪了。

“勢先,你是說,你暗中掘了你兄長田鳴的墓?”

耿平的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原本輕柔如鴻毛的錦緞,此時重如太山,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許據也想起多年來從田鈞這里拿了不少例錢,只怕大多數都是冥物。

這一刻,他恨不得剁了自己的雙手。

“勢安何必打趣?”

“兄長在巨馬水身涂百草,只剩一座衣冠冢罷了!別駕府的人看不得這些東西,因此都賜給我了。”

原來如此,耿平、許據對視一眼,這才放心。

于是便讓耿平先去東市跑一趟,田鈞則借用別駕府的安車,邀請許據同去北市。

北市,遠離冀州府衙,卻偏偏是鄴城最繁華的市集。

安車還沒有轉到萬盛街,便已聽見喧鬧聲不斷傳來。原來大戰的烏云,還沒有覆蓋到這一片自由的市坊。

許據掀開簾子,指著市坊中形形色色的商人,向田鈞介紹。

“北市,不僅是河北四州最龐大的市集,也是鄴城信息最為流通、人員最為閑散的地方。”

“大將軍為了購置戰馬,允許北市與游牧民族通商。為了促進商貿,州府有意放松對北市的監管,乃至商稅,也是冀州最低。”

“勢先你許久不曾行走,只怕還不知道北市的繁華。如今的北市,可不僅僅只有漢人。”

田鈞舉目望去,果然見北市中行走的,不僅有大漢的富商,更有牽著牛羊、戰馬的胡人。至于交易的商貨,則是鹽鐵、茶葉、布匹,甚至是女人。

安車轉入市集,田鈞指著一處公然販賣女子的商鋪,質問起來。

“身為海內名望之翹楚,袁大將軍的做法,只怕有些失德于人吧?”

“如此公然略人,司市如何不禁?”

有道是就室曰搜,于道曰略。略,就是指公然在道旁販賣人口。

大漢《略人法》對此明令禁止,違令者處以磔刑。

“非常之時,只能用非常之法。大將軍首重胡馬,只怕其余事項,都是次要的。”

“就算真要細究,又怎么知道那些被略的女子就一定是良人呢?聽聞在先漢時,官府不許將銅鐵販賣給匈奴人,如今又如何呢?”

“他們中不僅有鮮卑人、匈奴人、烏桓人,還有羌人、羯族人,甚至高句麗人。我不知道這一切,應當慶幸于大漢的強盛,還是大將軍的英明神武。

“但有一事卻很清楚,那就是在這北市中,只要愿意使錢,但凡是這大漢能買賣的物品,盡數都能買著。”

許據指著來來往往的左衽胡人,語氣不無興奮。

田鈞卻不置一詞,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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