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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溫園

分界樓屹立在北市正中心。

它高三層,長寬各百步,雖不是鄴城最高大的門樓,卻是冀州最有名的酒肆。

鄴城名流顯貴多愛在此飲酒,往來商旅也會喝上一杯。一壺四季春,更是整個鄴城的招牌。

分界樓之所以名為分界,那是因為日落之前,它只經營酒食一道。日落之后,卻搖身一變,成為典當、課利的天堂。

而這一切,都始源于一道名為陳肺(臭豆腐)的佳肴。

田鈞跪坐在分界樓三層的一間包廂內,從桌上夾起一片陳肺,放入口中不停攪動。

“勢先,此物如何?”

許據伸長脖頸,眼睛死死盯住田鈞的表情,生怕錯過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

熏臭的豆腐,不斷撞擊田鈞的味蕾,可以說除了腐臭味太濃之外,味道的確不錯。甚至可以說是田鈞來到大漢之后,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這道陳肺的確不錯,可惜,這些年來反復改進,依舊還有不少可以精進之處——”

缺少香菜和剁椒,這道菜就失去了靈魂。

當然,大漢是有香菜的,只不過此時被稱作胡荽。至于為什么陳肺里缺少胡荽,因為田鈞吃不慣!

田鈞的語氣雖然帶著略微失望,卻又將銅著提起,準備再夾上一塊。

然而陶碟之中,早已經空無一物。

田鈞愕然抬起頭,瞧見許據正一臉享受的打著飽嗝。

“勢先,你適才說什么?”

“精進之處,什么精進之處?”

許據用剔牙掩飾內心的尷尬。

忽然,他猛地瞪開雙眸,眉頭皺起,驚問道:“反復改進,勢先,你反復改進什么?”

“自然是這陳肺!”一句突然聲響,從隔間內傳出。

許據大驚失色,擎刀在手,嗖一聲站起身來。

只見一個文士裝扮的中年男子,從屏風后走出,緩緩說道:“叫許君知道,這道陳肺,正是我家公子所創。”

公子?所創?許據左瞧右看,一時摸不著頭腦。

文士走到田鈞身側,躬身作禮道:“田忠,見過少主。”

田,田忠?

許據瞳孔一縮,將環首刀橫在胸前。

田豐如今被關在死獄中,田氏此時跳出來這些神秘人物,未免太過敏感!

田鈞見狀,急忙起身將許據按在坐席上,示意不必驚慌。

“多年不見,忠叔風采依舊。可惜兄長,已經陰陽陌路!”田鈞聲有戚戚。

田忠聞言悲慟。

田忠,曾是田鳴的親信侍從,也是巨馬水一役中,作為田氏親衛唯一的幸存之人。

身為親衛,主將戰死理應連坐而死。

但當年田忠因為替田鳴送信,僥幸躲過一劫。之后得田鈞力保,才從田氏族法中撿下性命。

如今他明面上是分界樓的主人,背地里卻奉田鈞為主,在鄴城收集情報,經營產業。

“少主重獲新生,忠喜不自勝。”

“至于少主治好袁買病情,又接連被司隸校尉府、州府接見之事,忠已知曉。”

“竊以為這每一步都是危棋,令人事后尤恐。可惜我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少主以身犯險。好在眼下撥開云霧,得見光明。”

田忠再拜道:“恭賀公子!”

田鈞趕緊溫言寬解,示意他不必多禮。

“我已派人從大將軍府探明消息,審配日中時已呈遞舉薦文書,袁紹已批準公子就認黎陽縣尉之職。”田忠輕聲說道,“短則今日,遲則明日,必有書吏到別駕府報信。”

許據如遭霹靂,田鈞、田忠的言辭,已經超出他的認知。

他以為自己帶著少吏在別駕府監督數年,對田鈞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萬萬沒想到,田鈞竟然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先是耿并,現在又冒出個田忠來。

許據心神陡然一驚,雙眼瞪圓:田鈞公然與田忠議論私事,為何毫不避諱自己?而且從他二人的言論中,能夠聽出對大將軍的反意。

“黎陽縣尉一職固然萬分兇險,卻也不是沒有轉機。”田忠直接無視了許據,“早前公子吩咐的事宜,都已備妥,就在城外溫園中。說起來,多虧公子當年目光如炬,否則哪會有如今的助力。”

初平三年,在界橋一戰中,有一支軍馬被任為袁軍先鋒。它一往無前,每戰必下。以羌人戰法,大破公孫瓚三千白馬義從,立下大功。

興平二年,這支軍馬在鮑丘之戰中,正面擊潰公孫瓚主力,從此河北局勢攻守轉換,袁紹占據上風。

這就是被時人贊為兵皆驍銳,拔壘破敵的先登營。

三年前,先登營主將麹義恃功而驕,有不軌之心,被袁紹密謀斬殺。袁紹又忌憚先登營,于是將其分割瓦解,部眾兼并。

由于先登營中有許多涼州人,不愿服從袁紹,于是四散而逃。對于這些不愿臣服的先登營余部,袁紹親自派兵絞殺。

而田鈞則根據后世所知,讓田忠不計財力,全力救濟。

如今,這一部分被救下的精銳,就藏在城外的溫園塢堡內。

田忠瞧了一眼早已癱軟在座的許據,笑道:“許君與我家公子情同手足,理應知道藏匿部曲的事不能宣揚除去,否則——”

否則什么,殺了我嗎?

許據緊了緊手中的佩刀,突然意識到眼前面容青澀的舊友,原來也有猛獸吃人的一面。

“子占不必在意,我將你視作好友,所以并未藏私。”

“今日之事,請君出此門后,莫要向任何人提起。”

許據不住點頭許諾,此時此刻他只想找個僻靜地方待著。

“那就請子占先去雅室等候,我還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等趙君到來后,再一同吃酒。”

“忠叔,煩請先將許兄送到雅室等候。”

“此前你向我提起的軍頭陳團,如今可在分界樓中?我想見見他。”

田忠道一聲“這就喚他來”后,拉起許據就走。

二人離去不久,便有大漢推門而入。他徑直走近案桌,將一碟陳肺放置在田鈞面前。

此人就是陳團?果然是一個鐵打的漢子。

田鈞不由上下打量起這漢子來:

凌厲的面龐,雜亂的胡茬,以及麻布護腕包裹下暴起的筋肉,無不顯露出大漢的強硬。

田鈞捏了捏鼻尖,有些生分地笑道:“陳軍頭,想必忠叔與你提起過我,就不再復述了。來,此菜尚溫,請一并用食。”

說罷,將陳肺往對方面前推了推。

“公子美意,陳團心領了。”

“但是軍有軍規,尊卑有序,恕某不能接受。”

陳團擺擺手,露出一副與形貌完全不符的憨厚,又將那碟陳肺推回到田鈞面前。

田鈞無奈,臉上掛著苦笑。

這是初次與陳團謀面,雙方確實有些距離感。但田鈞卻不得不承認,陳團的自知與自律,讓他很有好感。

田鈞忍不住盛贊:“不愧是麹將軍的兵。”

提起麹義,陳團的情緒肉眼可見的激動起來。

田鈞瞧在眼里,心中明白:麹義在先登營中的份量,一時半會難以動搖。

便話音一轉,問道:“溫園可好?”

溫園,如今是陳團的安身立命之地,自然不錯。

陳團清楚,田鈞話中其實另有深意。

溫園有先登死士七十八人,精壯部曲五百人。

這里是田忠存放錢糧的塢堡,更是田鈞亂世安身的命根子。

將溫園交給陳團打理,靠的不僅僅是救命之恩,還有先登死士復仇的怒火。

“溫園一切如常,兄弟們憋著心氣,只等公子振臂一呼。”

振臂一呼?的確是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詞。

田鈞聞言微笑,這家伙可真是個直腸子。

見田鈞默不作聲,陳團頓了頓,支支吾吾道:“有一事,某本來不該多嘴,只因牽涉到公子,心中實在是忍不住。”

田鈞啄了一口陳肺,反問道:“可是為黎陽縣尉一事?”

“非也!公子若要我等去黎陽賺命,正是求之不得。我等別無所長,只會殺人放火。”陳團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請公子直言相告,是否決心反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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