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南宮悠悠轉醒,他與無虞已被五花大綁放在洞穴角落,那個怪物一般的老者正坐在他們身旁的一張木凳上,似乎在等他們醒來。
“無虞?”南宮叫了一聲。
“別心急,”老者聲音清澈了些,但依舊很難辨析,“迷魂散用量不大,性烈,起效快,持續作用差。你們體質都不一般,快了?!?
說著,無虞也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被綁住后,連著掙扎了幾下,震得周圍泥土散落,“床”上的人彘也發出痛苦的聲音。
“小女娃,”老者用拐杖敲擊地面,“這般力氣,怨不得我先綁你們?!?
“你是誰?”無虞憤怒地問道。
“可以叫我敗草老人?!崩险叩故遣患膊恍?。
“老先生,”南宮調整氣息,“我叫秦離,舍妹秦無虞,我們自幼深居山里破廟,方才出山門,被官兵莫名追捕,躲入洞內,不慎摔倒,一路尋得此處,若有冒犯,深感歉意?!?
“敗草洞……”老者未接話茬,反而閉眼開始回憶,“上一回有外人闖入,得有多少年了……記不清,小兄弟,你認為,老夫是做什么的?”
南宮看著土臺上的人彘,半晌才回答:“醫生?”
老者倒是一愣,隨即大笑,笑聲渾濁可怖,如同兇獸低吼,“何出此言?”
感受到無虞的憤怒與驚恐,南宮用綁在一起的手緊緊相握,“我看這堆人彘,早無生氣,斷口處的黑蟲不似侵蝕,反似清潔。若您真是什么魔頭,又何必為這批垂死之人筑好土臺作床?”
“朝廷的試驗品。”老者語出驚人,一下子驚得現場鴉雀無聲,連扭動的人彘也停了下來。
“又是……”無虞硬生生把“狗皇帝”咽回了肚子。
老者敏銳地察覺到無虞的不忿,饒有興味地湊近,這張惡心的丑臉也有一股腐朽的氣息,讓無虞不得不死死憋氣。
“當今天子求長生,已不是秘密?!崩险咦匾巫由?,“你們年紀尚小,是否知曉開天疆土西部的巨礦淵?不知也不要緊,礦產如此豐饒的土地,千年前爆發過可怕的戰爭,毀天滅地,寸草不留。戰爭落幕,西部卻瘟疫橫行。依我看,長年累月的尸體未能處理,與各種礦石糾纏,才有了瘟疫這個天罰?!?
“罰人之好戰。”南宮嘆道。
“罰皇帝之草菅人命!”無虞終是忍不住。
“小姑娘,”老者擦了擦腫大嘴唇與臉頰耷拉的皮膚之間,擦出來一些黃色的粘稠物,沾在了衣服上,“這話,可是要殺頭的?!?
無虞緊張地閉上了嘴。
老者卻沒有繼續追究,“天下百姓只知瘟疫會致人膚如死灰,硬如樹皮,神志散盡,避之唯恐不及。卻不知將死之人能以此種狀態存活許久,甚至活上兩個甲子,依舊見不得任何變化。對天子來說,瘟疫或許能帶來長生。得了瘟疫‘死去’之人,百姓不敢靠近,唯有信奉死亡的葬儀禮者愿意處理……”
話至此處,老者喉嚨深感不適,接連喝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朝廷也派了人拉回因瘟疫‘死亡’的尸體,用于長生研究。這么多年,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有的斷去手腳觀察腐爛情況,最終也是一并焚化處理。人若未死,理應救之。我敗草洞未止這一處,只為供亂世中為求一隅安生之人喘息罷了。我懂醫術,這批人從在送往焚化路上被丟棄,便帶回此處?!?
“老先生……不懼瘟疫?”南宮驚訝。
“這都多少年了,”老者嘶啞笑道,“能放這的,早失了傳染力。你所見的黑色毒蟲,本是南部水原國研究的蠱蟲,卻沒想到對他們成了良藥。我跟你們講明情況,你們也別藏著了?!?
南宮一驚,現在無虞也被綁著,算不了卦,眼前老人甚是神秘,該怎么說?
見二人躊躇,老人拐杖敲擊地面,“躲兵役?”
南宮無奈點了點頭。
老人沉默良久,“小姑娘,你對當今世道,不滿嗎?”
“這世道有誰能滿意?”無虞還是小姑娘心性。
“據我所知,”老者搖搖頭,“滿意者眾也。”
“胡說八道,余邦遍地生靈涂炭……”無虞說到這,卻見老人神情疑惑,不由得止住話語。
“若你二人自小躲避兵役,逃入深山,倒也可以理解?!崩先丝人詢陕暎^續說道,“百年來,先帝大興軍事,尚武成風,強制兵役,常年出征,最初確實令人苦不堪言。但現今天子有大才,膽識過人,學富五車,征戰換來的土地城池都大大提高了余邦國力。當今余邦之強盛,歷史前所未有也。商貿繁榮,城池穩固,百姓尚武而體魄強健,連年征戰但指揮得當,今日余邦可謂萬國來朝,國庫充盈,懲治貪污,減輕農稅,惠及百姓?!?
南宮與無虞二人遭受前所未有的震顫,瞳孔都失焦。
“若是刨除至今的強制兵役政策,對余邦國民而言,余邦可謂政治清明,經濟繁榮,文化昌盛,連江湖內的比武大會,也前所未有的興旺。尤其是對住在皇城的玉民來說,余邦天子便是仁德兼備,文治武功無人能及的千古一帝。本就貧苦的家族就并非如此了,強制兵役令許多窮苦人家家破人亡,天子的撫恤政策下了大手筆,依舊難撫民心。也催生了我這敗草洞?!?
“窮苦百姓就不是百姓?”無虞憤怒,眼里有淚水,“一派胡言,這天下端的是所謂玉民多,還是普通老百姓多?哪個老百姓愿意家里男丁盡皆上了戰場,回來一箱撫恤銀兩?”
老者深深看了無虞一眼,“要說對天子仇怨深刻的……被他征討的國家應是。但北國黃沙,南國水原,誰又不是虎視眈眈?若余邦自己不尚武好戰,也只是被征討的命運罷了。要說還有誰怨恨天子,許是那神算鐘離與巧匠南宮兩家后人吧。”
無虞大驚,卻感覺南宮狠狠抓了一把,便強裝鎮定。
“有自保的一戰之力固然沒錯,”南宮扭轉了一下身體,手臂已經麻木了,“但田間地頭的老農夫三更半夜還被征兵,絕非你口中所言余邦盛世?!?
“也莫急,”老者突然起身,走向二人,又緩緩蹲下,開始解開麻繩,“我并非認可當今余邦……我也不欲推翻當今余邦。天子有才華有韜略,上了戰場是天賜神將,進了朝堂是賢德明君。國家軍力之強盛,也是安居樂業之基礎。但天子心狠手辣,尚武好戰也是事實,若能使當今天子醒悟,摒棄武統思想,發揮其治國才能,定能開創天丹盛世。亦或者,若誰人真可稱得心懷天下……停了余邦征戰,也止了黃沙、水原軍備,天下大同……罷了,老朽一廂情愿?!?
南宮呼吸急促,卻實在無法分辨眼前老人模樣。他一瞬間有過強烈的欲念,他想告訴老人自己的身世與宿命,但終究忍了下來。
“天子劍,天丹劍?!崩先寺忾_麻繩,“余天丹……皇帝用自己名字為劍命名,自古以來從所未見。他也曾是……為百姓而泣之人?!?
麻繩剛剛解開,剛遭情緒震蕩的南宮無虞二人,正準備與老者交流,卻聽見身遭土壁傳來松動之聲,似有勁風殺來,瞬間爆裂——伴隨崩開切碎的土塊而來的,是一陣閃著寒芒的劍影,疾如風烈如火,以及一席赤袍的身影:
“天下第一劍客,韋三千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