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蒙山,風不至于止人腳步,但寒冷,山路雖不崎嶇,但濕滑。破廟之下并無好路,樹叢制造的黑暗吞噬著一切,甚至聲音。
于是腳步變得沉重而清晰,急促卻又斷續。
裹得過于緊實的衣物,也無法掩蓋身姿的不自然。
身材該是嬌小的,嘴里呼出的白氣都被圍在嘴邊的布擋住,這是一個少女,也就十六七的年紀。她走路似是帶著腿傷,在似路非路的林間失去了方向。
少女憤而扯下頭上的竹編斗笠,墊在地上坐下,于雪地上畫了個手掌大小的圈,取出腰間小刀,深呼吸之后割破手指,擠壓著將一滴鮮血滴在了圈內。
待少女捂著手指從樹叢中現身時,南宮離取了蓑衣斗笠行至桃樹旁已有半個時辰之久。
少女似是知道桃樹旁的少年是何人,徑直走去,卻又停住了。
南宮離望著來人,眼里有驚詫有迷惑。
二人都沒有開口,半晌,少女呼出白氣,道:“請問這邊,有什么可以借宿的?”
南宮離轉身看了看破廟所在,緩緩道:“山上有座破廟,或許可供你暫住一宿?!?
“里邊有人嗎?”少女的眼神很是復雜。
“沒有。我自小在里邊長大,廟雖破,卻可御寒。”
話音剛落,少女驀地嘴角抽動,眼淚登時撲簌簌往下落,盡管盡力控制,嗚咽聲依舊讓人在這個寒夜心碎。
南宮離并不能確定眼前女子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這般境況,也是不明就里。
少女突然一拳直勾勾打在南宮離胸膛,速度不快力量不大卻無比堅決。
“你在等人對嗎?”少女沒有抬頭。
“嗯。”
“等待救你養育你的恩人的女兒嗎?”她依舊沒有抬頭。
“嗯。”南宮離伸手輕輕握住少女打在他胸口握得緊緊的拳頭。
“放開?!鄙倥穆曇舭l冷,收回了拳頭,“別碰我,南宮。”
南宮離沉默,眉頭微微蹙著,欲言又止。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鄙倥Z調變得冰涼,“你叫我秦無虞便是,能找到這并且知道你是南宮后人,你也無需懷疑什么,這里不方便,回破廟里談?!?
語速很快,一邊說著少女一邊自顧自往山上走?!安⑶?,盡快安排好下山,我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
南宮離喊住了她,“我帶路吧?!?
少女站在原地等著,待南宮離走過,才跟在后邊。
破廟里的火爐提供著溫度,剛從門外走進,少女便走向火爐坐在了地上。
南宮離關了門,取了蒲團,示意少女,少女一手拍開,待南宮離自己坐到對面蒲團之后,卻又拿回來坐了上去。
“你……無虞,你從哪里過來的?腳上是有傷嗎?”迷惑在心頭,南宮離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棺材里出來不久,走路還不是很適應?!睙o虞伸出手烘著火,兜在頭上的布也拿掉了。是生得很清秀溫柔的女孩,膚白勝雪,卻沒有血色。
她發色很淡,絕非烏或漆可形容,倒是接近夾雜黎草色的青黑,與蒼白的膚色相映,得見這八十余年的沉睡何等傷人。
該是一塊玉一樣,眼里卻見不到明澈,眉頭也見不到她名字的無憂無虞,盡是憂愁。
南宮離似是了解了什么,沉吟半晌,道,“我叫南宮離……”
話音未落,無虞突然盯住他,目光似鷹?!半x字,為了紀念嗎?”
“對不起?!?
“你換個名字吧,這個世界上沒有南宮,也沒有鐘離……”少女突然停住,咳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們都需要改名換姓,我是秦無虞。你想一個吧。”
“姓鐘,名離。”南宮離輕聲說道。
無虞嘖了一聲,突然往前傾死死盯著南宮離,聲音壓在喉嚨里,“你以為兩百年過去世人便忘了鐘離嗎?世人會忘那狗皇帝會忘嗎?!”
南宮并未作答,倒是無虞煩躁起來,目光閃爍許久,又盯著南宮離,最后嘆了口氣。
“你的故事,我爹基本都在紙上跟我說了。魂匠,天子劍,家國大任我也都看過了?!睙o虞看著南宮的眼神慢慢飄忽,“百年前你出生,我十六歲。而我的爹爹,可能早就算到有這一卦,棄我而去,這一去,便再也不回頭了?!?
“恩人為救我而來,那時候愿意冒死為南宮家留住火種的,便是心系蒼天社稷又掌握天機的鐘離家了,只有你們知道改變如今民不聊生局面的方法。”南宮離說得很慢很輕。
“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魂匠,有一人為器物鑄靈的本事?!?
“天子劍是罪魁禍首,需要我去毀掉。能鑄靈,便能卸靈。”
無虞突然渾身顫抖,壓著怒火道,“你也知道天子劍是罪魁禍首?”
南宮離低頭不語。
“百年前狗皇帝征兵喪心病狂,百姓要么被拉去打仗要么因為戰爭家破人亡,帝國疆土已經夠大了,國家如此兵力再強盛有什么用?!是你們家族鑄就天子劍,天地神工鑄就了如今的一切!你們家族惹的禍,你們家族的所謂天子劍害我兄弟叔伯全都上了戰場杳無音訊!我爹爹,我爹爹更是為了救你,為了你們家族所謂的拯救蒼生所謂的彌補過錯去救你,就這樣拋下我和娘親!蒼生,蒼生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家族那把破劍而如今這般生靈涂炭嗎!”
無虞哭到聲音嘶啞,站立的她激動得渾身發抖,火光也在躍動,映照著她的影子如同鬼魅。
“是我對不起你。恩人為我隱姓埋名,從此與世隔絕,只為保我安全,他也很是思念你。常向我提起……彌留之際,提及你出生之時窗外有桃樹,我便葬他于山下桃樹旁?!?
無虞聽罷,更是哭得不能自已,許久才稍稍平靜。
“待會下山,從廟里拿點殘香,路過順便祭拜吧?!睙o虞看了看破損得差不多的佛像,“就算只剩百年前的香柄,也行?!?
南宮離便起身,走到那已經結滿蛛網的香柄旁,閉上眼睛,輕輕拿起,竟見那已經快要成灰的香柄慢慢地恢復紅色。
一條金線沿著香柄末端緩緩往上,如同火焰當年一點點燒去它,如今金線圍成的圈卻一點點重現這支香,不多時,一支完整的香便被遞給了無虞。
“這幾支香有靈性,暴雨狂風依舊可以燃上十年?!?
無虞接過,看了幾眼,“我十六歲時,家里男丁都被抓了,爹爹又去救你。剩下的女性除了老人孩子也被抓去充軍了,娘親因為患病時日不多,便被放過。我則被娘親不知哪里找來的能人異士,封在了棺材里沉睡。如同僵尸一般,封條時間到便解除。醒來的時候,棺木幾乎都糟朽殆盡了,本來為了我能逃生而修建的地道已經不見蹤影,因為這個假墓都差點被官軍掀了個底朝天。
“棺木里的紙條,是我爹留給我的。陰陽神算,算到了你爺爺的還魂丹需百年見效,算到了可以救出魂匠小孩,算到了我要沉睡近百年……這些順著做的陽卦,依舊改不了家破人亡的陰卦。
“我哪里還有家,封我入棺的那位恐怕也已經駕鶴西去,我已經是個怪物了,不過終不如你,活了一百年的老妖精。看著都是十六歲的年紀,我是十六歲的心智,你卻是一百歲了。”
“我真心希望你是十六的心智?!蹦蠈m離突然開口道。
無虞剛剛止住的眼淚又一次止不住了,這番模樣著實楚楚動人,也叫人無比心痛。
“爹爹叫我到這來,是為了幫你毀掉天子劍嗎?”
南宮離看著無虞,點了點頭。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無虞用殘破不堪的袖子擦著眼睛,“南宮家自己造的孽,自己去還。鐘離家為了所謂蒼生,我可沒有這等覺悟,兩百年前鐘離家可也是跟你南宮家一樣的命運,要說我有什么理由去見狗皇帝,只有取他狗命這一條而已。況且,從兩百年前我們就算是從鐘離分支的毫不相干的一脈了。我來這里也不過是給自己跟家人一個交代。你……”
南宮離眼里絲毫不見驚訝。
“你的目的,只是毀掉天子劍嗎?狗皇帝呢?”無虞把手捏成了拳頭。
“雖不知為何天子容顏不老,但在位三十余年,太子繼位,或許也不遠了。況且當今天子也非背負你我家仇之人,天子劍若可毀,明君繼位,百廢待興,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你就沒有家仇嗎?天子劍的鑄造雖是你南宮家的罪過,但跟你無關啊,為什么需要你來背負?反倒是皇帝得了劍又滅你一族,你不恨嗎?他們世代傳承,父債還講究子償,世襲的皇帝,手里還拿著天子劍,怎么就不能跟他算家仇?”無虞雙手都捏著拳頭,指甲都快嵌進肉里去。
“恨。但是如今這般景象,必須有人來結束,我是合適的那個人,我就該站出來。”南宮離看著無虞。
無虞的手慢慢松開,又顫抖著,“只是百年,你就成佛了嗎?你憑什么如此堅定?”
“魂匠的魂,不用修?!蹦蠈m離端坐蒲團上,對著無虞深深彎下腰去。
“那我呢?”無虞突然笑了,“你既然這么有決心,那就你去拯救蒼生,我去茍且偷生,如果在這亂世能活下去的話。”
說罷無虞便起身走向破廟大門。
直到門前,無虞回首,卻見那南宮離閉眼端坐,手里拿著剛剛無虞放在地上的那幾根香。
“你就這么肯定我不會離開嗎?南宮離?”
“從你看完棺木里的文書時,你已經做好了選擇?!蹦蠈m離看向她,“不是嗎,秦無虞。接下來你我在外,還需給我尋得本名以外的稱呼,要不就姓鐘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