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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淮江少年

“怎么還沒來?”

畫舫老板朱財貴坐在窗前,探頭朝遠(yuǎn)方眺望。早春三月,乍暖還寒,冰涼的晚風(fēng)讓他忍不住搓起手,心里叫苦埋怨。

旁邊一位獨眼壯漢正把玩著酒盞,突然橫眉掃來,沙啞著嗓音質(zhì)問:“朱老弟,讓你請個唱曲的——有這么麻煩?”

那漢子身材健碩,虎背狼腰,一顆眼珠渾濁發(fā)白,另一只眼中目光森然,瞪得朱財貴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喘。

“爺稍安勿躁,小人已派雜役前去尋找。”朱財貴戰(zhàn)戰(zhàn)兢兢,瞥向案上攤開的銀票,諂媚道:“天氣轉(zhuǎn)涼,大人多喝幾杯酒水,好暖暖身子。”

他親自倒了杯陳釀奉上:“請用。”

“哼。”對方不耐煩地接過。朱財貴哪敢作聲,只能眼巴巴望著江面,翹首以待。

燕雀歸南城,天邊赤霞如練,也似流火,蔓延開去遮住層層遠(yuǎn)山;幾艘畫船載歌載舞,飄搖于水中,華燈璀璨。

夕陽將世界映得彤紅,仿佛連天都在燒著。

一只燕子飛進(jìn)畫舫,越過紅漆雕欄,徑直闖入大堂。朱財貴伸手去抓,反應(yīng)慢了半拍,沒有捉住。

而在他身后,幾名舞姬正高拋水袖,乘著清風(fēng)霓裳款曲,唱那風(fēng)花雪月、愛恨糾纏,身姿盡顯婀娜。

舞池外圍擺有幾張長案,案幾后一群粗糙漢子摟著姑娘舉杯嬉笑,把酒言歡。

這些人都是獨眼男的隨從,今晚,朱家畫舫被他們包了場。

燕子在舞女頭頂盤旋兩圈,又從窗戶逃了出去。就在此刻,獨眼男拿起根竹筷,隨意一拋。

他看也不看,似乎出手前就知道了結(jié)果。

“啵!”竹筷射中飛燕,將其身軀洞穿,一并墜入江中。

“朱老弟,你打算讓我等多久?”獨眼男又問,話里帶著濃濃的北疆口音。

朱財貴用絲帕直擦冷汗,素聞北幽蠻子心狠手辣、兇殘成性,動輒就要拿刀殺人,今日觀瞧,所言非虛。

“抱歉、抱歉……”朱財貴點頭賠笑,揣摩著用詞。正躊躇該如何解釋,耳尖忽然一顫,眉頭頓時舒展,喜道:“他們來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風(fēng)中傳來一少年輕唱,伴著琴聲悠悠飄揚。

日暮黃昏,波光搖曳,一位中年船夫身披蓑衣,撐篙渡著一艘篷船溯流而上。

甲板處坐著位布衣少年,正垂首彈奏膝上古琴。琴聲叮咚脆如泉涌,順著淮江流水遠(yuǎn)遠(yuǎn)逸蕩。

不知不覺間,小船已行到岸邊。蓑衣漢子將船停下,走到少年身后,懷抱雙手,眼觀鼻、鼻觀心,默然站立。

此地位屬云國南境,坐落于汜城水鄉(xiāng),乃煙花紅橋之所,遙遠(yuǎn)便聽得人聲嘈雜。放眼所及,江上畫舫成群,兩岸青樓無數(shù)。游客身著華服,沿長街喧鬧;娼女濃妝艷抹,依勾欄歡笑。

可謂溫柔鄉(xiāng)里鶯吟燕語,銷魂窟中紙醉金迷,云雨風(fēng)流,不知何日。

唯有那道琴聲穿透紅粉喧囂,曲調(diào)悠而不愁、樂而不淫,似不受濁塵玷染,亦不被世俗束縛,瀟瀟灑灑,氣度非凡。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待到琴聲初歇,一曲唱罷,少年方才停手,抬頭露出一張笑臉。瞧模樣,約莫十二三歲,臉蛋生得眉清目秀,眼角尚有稚氣未脫,正值爛漫年紀(jì)。

“到岸了么?”簾帳撩起,船篷里走出一位中年美婦。

少年抬起頭,恰與其目光相接,便笑問道:“娘,孩兒這首春江花月夜彈得如何?”

原來這美婦就是汜城赫赫有名的琴師,雅號念幽夫人,因琴技超絕,遠(yuǎn)近馳名,常被本地豪紳邀請獻(xiàn)藝。而那男孩則是她的養(yǎng)子,取名林逸,從小跟隨在夫人身邊,自五歲起開始練琴,至今已有八載。

聽得孩子詢問,念幽凝思點評:“指法精準(zhǔn),淡雅脫俗,更難能可貴的是……”

她垂目望向水中云影,心里感慨連連。

光陰奔流,皇朝更迭,自大夏覆滅已有七百余年。至如今南北兩立,群雄并據(jù),多少榮辱興廢,盡化瓦土陵灰。

獨剩這濤濤江水,浩瀚東去,千古依舊。

“你的曲聲里已有意境了。”

念幽回過神莞爾一笑,伸手摸著他腦袋,以茲鼓勵。

“娘說過——要做到曲中有情、詞里有韻、意有所寓方得大成,非徒吟花月以自娛。”林逸莊重神色,“您的教誨,孩兒永遠(yuǎn)銘記于心。”

他記得這首《春江花月夜》是夫人最中意的曲子,喜歡聽自己彈奏,因此一直催促著練習(xí)。可讓其不解的是,這么多年來,夫人卻從未親手彈過。

每當(dāng)問起緣故,養(yǎng)母都避而不答,眉角間隱隱露出一抹愁思,似有無數(shù)掛念堵在心頭,說不盡、道不明。

船夫望著念幽消瘦的背影,嘴里也是一陣唏噓。察覺到他的聲音,林逸側(cè)頭瞧去:這漢子四十來歲,皮膚黝黑,從林逸記事起,就一直為他們母子幫工做事,對二人照拂有加,連夫人都尊稱其一聲“徐公”。

和那些在水里討生活的漁民不同,徐公體格健壯,孔武有力,雙手布滿老繭,似是練家子出身。但平日里行事低調(diào),少言寡語。性格憨厚木訥,處處與人忍讓,倒也沒起過什么爭執(zhí)。

徐公實言道:“林公子看似隨和,本性卻執(zhí)拗倔強。既然夫人愛聽,那他肯定會日夜苦練。”

“逸兒不僅執(zhí)著,悟性也高。”念幽笑含關(guān)懷,末了神色一怔,悠悠開口:“古來成大事者,多能隱忍堅持,鍥而不舍,或許逸兒……”

“夫人,公子!”正當(dāng)此時,江上傳來呼喊。

忽聞其聲,眾人齊同望去,只見一名仆役駕著小舟向這邊渡來,滿臉焦急。

林逸認(rèn)出他是畫舫上跑腿的小廝,準(zhǔn)備答話,卻聽念幽奇道:“小兄弟,瞧你這般匆忙,是有何要事?”

那雜役氣喘吁吁,趕到岸邊張口就喊:“打、打擾了!二位——舫上貴客有請,還望速速前去,莫要怠慢!”

念幽夫人秀眉微蹙,自己聲名在外,聽客們又多為雅人,豪紳商賈亦對其禮遇有加,何曾催得這般倉促?

略加思索,便反問他:“小哥先將氣緩緩,不知你所言貴客,究竟是哪條來路,倒也好大架子?”

她面露不悅,雜役慌得滿頭大汗,哀求著:“念幽夫人、念幽奶奶,這次來的人咱們可惹不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們一介粗野匹夫較勁?話不多說,奶奶您快點去吧。”

念幽夫人正色道:“不敢當(dāng),小哥說笑了。”

眼看夕陽即將落山,那雜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邊跺腳一邊催促:“夫人,今晚可真得要緊!”

念幽權(quán)衡片刻,猶豫著說:“平日里我母子二人多受你們照顧,既然今晚如此要緊,我也不好推脫,這便跟你過去吧。”

她提起裙擺,小步邁上船,然后望了眼天色,突然感到一陣心慌。

碧江春水行舟晚,斜陽漸隱霞云黯。

不是個好兆頭啊。

少年雜役又沖林逸招手,“林公子,叨擾了,朱老板也請你同去,還望公子莫掃了客人雅興。”

林逸慫肩笑笑,抱著琴跟上,嘴里不忘譏諷:“王小虎,你肯定收了別人好處,否則哪有這么勤快,替他們催人?”

那名叫王小虎的雜役臉蛋一紅,嚷嚷著:“客官愿意打賞,我非偷非搶,難道不該拿么?”

林逸面露微笑,“瞧你慌的,這跑腿錢可真難掙。”

“嗨——誰不是?話說回來,我見過那么多人,就屬林公子眼最毒,啥心思都瞞不住你。”王小虎感嘆一聲,麻利地?fù)纹鹦≈郏蛲?吭跇蝾^的一艘畫舫渡去。

徐公緘默無言,見二人離去,便獨自撐船跟在后面,想著等演奏完畢,好接他們回來。

而在這頭,林逸抱著琴,向王小虎詢問:“今天又是何方貴客,貌似來頭很大?莫非是兒子在州府出仕的張員外……他不是去北幽行商了么?”

王小虎聞言打了個哆嗦:“跟這伙人一比,張員外算得了什么?領(lǐng)頭那位出手闊綽,瞧著像軍中人士。在他面前,連朱老板都直不起腰來!現(xiàn)在老朱正親自給客人斟酒,跟條哈巴狗似的畢恭畢敬,屁都不敢放一個,你說對方來頭有多大?”

林逸半信半疑,雖然身在南方,但也聽說過北幽軍的兇悍惡名,于是點頭:“那是不得了。”

王小虎神往道:“傳聞大幽的富豪偶爾會南下,尋找童男童女當(dāng)家仆。若我能走運被相中,奴隨主貴,這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那小弟得提前祝賀你。”

林逸不咸不淡地開口,私下卻泛起輕蔑:當(dāng)個奴仆有什么好稀罕的?

徐公撐船跟在后方,聽到“大幽”國號,登時冷哼一聲,似對其嗤之以鼻。

他抬起頭,原本木訥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望著眾人若有所思。須臾后,又垂下腦袋,變回那個老實巴交的船夫。

閑話間,眾人已抵達(dá)橋邊,念幽率先下船,林逸緊隨其后。

見王小虎還在泊舟,念幽便彎腰致謝:“你忙著,我們先過去了。”

“哎,好嘞,你們快去吧!”王小虎綁著麻繩,恍然想起一事,轉(zhuǎn)頭吆喝:“林公子,明朝江浪廳說書,講那大圣爺一路打上天庭,被王靈官攔下,兩位神魔斗得昏天暗地!”

“去不了,明日我要練琴。”林逸搖頭拒絕,語氣誠懇。

念幽剛踏上登船用的木橋,一位身著錦衫的禿頂胖子就快步?jīng)_了過來。

那人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圓鼓鼓的肚子差點將衣帶給繃開,小跑幾步,連胸都在上下抖。

他湊到念幽跟前,試圖拉住對方白皙的手指,一張嘴就是撲鼻的酒臭:“哎喲喂,我的姑奶奶!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能這么悠閑?”

念幽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避開,舉袖遮住口鼻,欠身說:“朱掌柜,讓您久候了。今日教逸兒練琴,稍微耽擱了點功夫。”

“你怎么不懂規(guī)矩?”朱財貴沒揩到油,更加氣急敗壞。

見他還要啰嗦,念幽忙打斷道:“事不宜遲,快讓我進(jìn)去拜見客人吧。”

“啊、啊……”朱財貴羞惱交集,自知時間緊迫,這才讓開路,引念幽夫人上船。

這頭肥豬,膽敢占我娘便宜?

林逸怒火中燒,可日后還得靠他們掙口飯吃,現(xiàn)在只能忍氣吞聲。他停下步子,轉(zhuǎn)頭凝望遠(yuǎn)山余暉,借此平復(fù)心情。

王小虎將舟泊穩(wěn),抬頭正好看到這一幕:但瞧云空晦暗,林逸懷抱木琴,獨自站在橋頭,背影顯得孤寂修長。

他開口想要招呼,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愣神間,仿佛聽到林逸發(fā)出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而江浪廳處,說書先生嘹亮的嗓音遙遙傳來,透露出一股蒼涼:“王權(quán)霸業(yè),一朝成空;生死離別,轉(zhuǎn)眼云煙。天道,最是無常——”

林逸,走向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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