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素來寂靜,哪怕近百年,也只有南宮離與恩人偶爾的言語,是故無虞隨著言語增多而逐漸清脆的聲音顯得愈加響亮:“你是不是在廟里待傻了?你今天出門下山,見到人告訴他你姓鐘名離,明天我就能去斷頭臺撿你的腦袋!”
南宮卻只是擺擺手,“我也不是不懂塵世,雖未出破廟,恩人也跟我說過許多。如此,我也姓秦,名離,與你兄妹相稱如何?倒是你,破廟里,有百年未聞這般精神的聲音了。你看,灰塵都離你半米有余。“
無虞本欲生氣,聽聞最后一句,這才發(fā)現(xiàn)周遭半米確實沒有灰塵,她站立的地方甚至被灰塵躲出了一個圈。“這是怎么回事?“
“為了自己的安全,“南宮離走過去拿起無虞剛剛坐的蒲團,”破廟里的大部分物什,我都點過靈了。“
“所以這些東西還會保護你?“
“不一定。“南宮突然皺眉,”我點化靈,只是捅破窗戶紙,將原本就有靈的物品喚醒,至于后續(xù)他們會做什么,有何態(tài)度,我只能預估,無法判斷。這破廟里的物件,相處久了,將身上長久無人供奉的怨氣散去,也都單純,并無加害我之心。如果可以的話,請你把身上的衣服脫下。“
“干什么?”無虞倏地神情緊張起來。
“你坐過的蒲團,靈被破壞了。”南宮放下蒲團,“你身上,有煞。百年的棺木……以及你身上這件,壽衣。”
無虞對眼前人的能力從未有過懷疑,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忙忙開始脫衣服,連拉帶拽把最外邊的破舊粗麻做的壽衣扔到南宮面前,又準備繼續(xù)將貼身衣物脫去。南宮一手遮眼說道,“如此便可,煞氣集中在壽衣,你身上的衣服沒有。”
無虞一愣,臉泛紅暈,隨即低頭道:“這天沒了那衣服,出門就該凍死了。”
卻見南宮看著壽衣沉思,“祭祀喪禮之物,不該會有煞氣。器物之靈源于自我認知,是故越能發(fā)揮自身用處價值者,靈氣越盛,這也是自然中尋常花草、石頭難以點靈的原因,他們無具體用途,靈氣紊亂。
“物主對物品的態(tài)度與使用方法才是器物之靈樣貌的決定因素。例如,一把劍,佩于士兵之手,則必是要上戰(zhàn)場的,縱使砍伐至殘缺崩壞,其靈依舊堅硬強悍;若執(zhí)于貴人雅士之手,則流光溢彩,氣宇非凡,點化其靈上了戰(zhàn)場,劍恐會未戰(zhàn)而碎裂。唯有將其打造又棄之不用,使其灰塵滿身,才會染上煞氣。”
“你是說,”無虞聽得入神,“這件壽衣因為確實被當成壽衣穿了,不該會有煞氣?”
“一般情況下,是如此。”南宮眼眸發(fā)亮,手上快速變換著手勢,“怕是那位封你入棺的高人,給棺材壽衣都下了某種敕令,而你行已死之事人卻未死,壽衣裹了活人,方才有了煞氣。去!”
隨著一聲呼喝,只見南宮離一掌拍在了壽衣上,那壽衣竟兀自有了魂一般,轉瞬緊緊纏住了南宮的手臂。
無虞驚呼著就要上來拉扯,卻見南宮抬手止住,隨后破廟深處金光一閃,只聽“當啷”一聲,一把石劍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而衣服則被戳開一個口子,失了力氣掉落在地。
南宮長舒一口氣,拿起衣服抖了抖,遞給無虞,又撿起了那把石劍,神情復雜地看著。
“這是……”無虞接過衣服。
“但不合理的是壽衣的煞氣不該如此強悍。你或許尚未感覺到,我本以為灰塵躲你是因為你陌生,現(xiàn)在看來躲的是煞氣。再加上如此強悍的煞氣卻并未入侵你貼身衣物,無虞,你身體的陽氣極其強盛。
“那位高人封你入棺,怕是費了不小周章。這衣服與棺材,不算尋常器物,該是法器。說不定,還是我南宮家的手藝……煞氣被喚醒之后,我欲化靈改造,尚需時間,所以才阻止你過來。誰料想這柄石劍……你隨我過來吧。”
二人行至破廟角落,此處雖然灰塵甚多,但并無蛛網纏繞,應該還是有所打理,深夜在背光處本該看不見東西,眼前的半尊石像卻如微微泛光。
“此廟殘破已久,主神像早失落了。唯獨半尊武神像在,但也殘破不堪,只能見一手一腳,手上本來握著的便是這把石劍。他竟在剛剛自發(fā)飛來,斬去壽衣煞氣,并且……”話到這里,南宮離輕輕拍了拍無虞的肩膀,“石劍之靈,已經化作你這件壽衣的靈。”
無虞輕聲驚呼,隨后拽起衣角端詳,“啊……壽衣的紋路不見了!”
“嗯,”南宮將石劍放回神像原位,“石劍的靈,再在此地慢慢覺醒,守護破廟吧。”
“石劍為何……”
“伴我百年。”南宮眼中劃過一絲悵然,“知曉煞要傷我,自發(fā)護佑。無虞,廟里有今日剛打的井水,若有需要……”
無虞別過臉去,“來時已尋得山泉一泓,早就擦拭干凈,難不成你聞得我身上百年的棺木腐朽味道?”
“并無此意,”南宮無奈,“本來還愁你這身衣物,現(xiàn)在壽衣化作樸素麻衣,還寄存武神像石劍靈,暫且用作御寒衣物。我這破廟百年,也沒什么像樣物什。身上所穿白布袍,縫縫補補,也是靠點了靈,才能百年過去光彩如新。”
“光彩如新……嗎?”無虞套上麻衣,“我這件衣裳,劍靈附身,豈不是已非凡物?”
終究是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女,此刻無虞眼里已經流轉起了興奮的光芒,南宮淺笑,指著地上蒲團:“無虞,不可稱之為劍靈,器靈既已由劍化衣,便是衣靈。只是能化靈的器物,連我也甚少得見。此衣應可護你,如何護就未可知。”
“石劍袍!這個名字如何?” 無虞生得一個瓷娃娃般的美人胚子,那烏黑的眼珠也終于在此刻有了亮光,猶如墨玉,青黑色的頭發(fā)絲絲縷縷掛在耳后,長發(fā)及腰,此刻歡愉之情終于展露,少女的活潑如春風般吹過南宮的心門。
南宮見此般光景,一時有些心軟,“石劍袍,算是賜名了,以后可別隨意遺棄此衣。”
無虞拿起蓑衣,“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干嘛又坐下,不出發(fā)嗎?”
“……出發(fā),直取皇城嗎?”
“你不會真傻了吧!”無虞目瞪口呆,“想死別拉上我。”
“那……你要去哪?”
“我餓了!”
“你身上可有銀兩?”
“你……沒有?”
南宮報以慚愧的笑。
只見秦無虞滿臉不可思議地走回蒲團一屁股坐下,“活了一百年的人,總不能跟睡了一百年的人要錢吧?”
“百年來,恩人與我非要事不下山,銀兩也無用處。后院種了些蔬菜,如今寒冬,只有屯在壇子里的一些菜干與饅頭。”南宮說著起身到破廟角落,掀開兩個壇子的木蓋。
聽到提及自己父親,無虞的眼神又重歸黯淡,不情愿地走到壇子旁,“這……饅頭竟然還松軟?菜干竟也還有些許水分?大冬天的,怎么……又是南宮家的手藝?”
“點化壇子器靈罷了。”南宮拿出一個饅頭,又夾了些菜干,“委屈你,先吃點吧。”
無虞嘴上嫌棄著,手上動作卻是疾風驟雨般,三下五除二便解決了一個饅頭,又自顧自從壇子里左右手各拿一個,風卷殘云。南宮看得目瞪口呆,“悠著點,別吃撐了。”
“魚肉皆無,要不是看在饅頭香甜菜干有味,我寧愿挨餓。”
“我是怕你太久未曾進食,一下過了,吃壞肚子。”
無虞幾乎是往嘴里硬塞著吃完了兩個大饅頭,隨后連連拍打胸口,南宮無奈地搖著頭,遞過一早準備好的竹筒,里邊裝著用燭火溫熱的水。待無虞把水一飲而盡后,她方才有些飽意,也不理會南宮,走回蒲團悶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