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苻萇和苻家宗室親軍雖然已經撤離,但秦軍的攻勢并沒有絲毫放松。
反而越加緊迫起來。
秦國的前線將官都看到了血誓衛的后退。
這些黑甲紅袍的宗室勇士,在戰場上從來都是有進無退,不勝不歸的。
如今戰事尚在膠著之中,就在王旗的帶領下有序撤退。
那么原因只可能是主帥出了意外,大單于不是戰死,就是重傷。
不論是哪一種狀況,都不是這些中下級軍官能夠承受的起的。
他們戰后必將迎來狂風驟雨,想要在風雨之中不受牽連,那么只有盡可能多的獲取戰功,以期能夠保住自己的小命。
因為這個原因,秦軍的將官們都在拼了命的催促手下攻擊,有的甚至拔出了刀來,傳下了“后退者斬”的令諭。
乞活殘兵的單鉤陣此時已經被從中截成了兩段,大部分士兵隨著李桂組成鋒矢陣向南突進,只留下鉤尾的兩三百人陷入了包圍之中。
王猛心急如焚,他的女兒王薔就在前方被圍的殘兵陣中。
他們師兄弟二人隨著主將薛珍騎馬沖殺在最前方。
可眼前的百余丈距離密密麻麻都是敵軍,一時間卻沖不過去。
殘兵結成圓陣在秦軍兇猛的攻勢下搖搖欲墜,他們失去了主帥,全憑著一股子血性在苦苦支撐。
王薔蹲在圓陣的最中央。
她滿臉的淚珠,滿腹的苦水,想哭又哭不出來。
不是說好的么?王薔想著:我是主帥,怎么主帥在戰場上也是這般危險的嗎?
難道我今晚就會被那些氐人抓去嚼來吃?
一個乞活老兵被不知什么東西猛地一撞,整個人倒飛到了中間,轟然摔倒在王薔面前。
王薔慌張的往后挪了兩步。
剛開始她還會尖叫,到了現在嗓子都啞了,哪里還能叫出聲來。
她向老兵看去,對方的臉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縱著將這張滿是滄桑的臉分作了兩半,皮肉向外翻起,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骨。
他躺在地上不住的抽搐,口中泛起大股血沫,順著臉頰流下。似是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王薔心中升起憐憫,她強忍著恐懼,湊到老兵面前,柔聲問道:“大叔,您想說什么?”
老兵的嘴巴開闔不止,血水一股接一股的涌出,聲音微乎其微,難以辨別。
王薔伏下身子,把小臉湊到了他的面前,側著耳朵仔細聽來。
“獨活……獨活亦……末路!”
“難乞人間道,獨活亦末路!”王薔的耳中傳來了那個叫李沉的年輕武士的喊叫聲。
她抬頭看去,只見他一手持刀,一手抵著大盾,奮不顧身向剛剛從縫隙之中擠進來的敵兵飛撞而去。
快要沖進來的敵兵叫他這一下,撞的倒飛了出去,兩邊的戰士立刻跟著彌補上了那處缺口。
李沉站在原地,喘著粗氣。
此時,他雖然不知道自己二伯李桂的死訊,但是他之前聽到了李桂的豪言,也體會到了他話語中的決死之意。
他將盾牌舉到胸前,用刀身猛烈敲擊了一下,再次狂呼道:“難乞人間道,獨活亦末路!”
“人間路難行,你我兄弟今夜結伴,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
“弟兄們!就讓我們多帶幾個胡狗同行吧!”
言罷,他將盾牌抵住肩膀,再次向著陣線的薄弱處猛沖。
王薔看著敵軍如潮的攻勢里翻起一陣浪涌,宛如向著奔流的大河之中投入了一塊石子,濺起一朵浪花,卻很快就消失不見。
她轉過臉來看向眼前躺著的老兵。
他現在雙眼空洞望向夜空群星,嘴角的血水還在汨汨流淌,但卻不再涌動。
他已經沒了生機。
也許他正在黃泉路上等著他的戰友呢。王薔想道:我如果死了,會和他們一道嗎?還是會和這些氐人一路?
殘兵脆弱的圓陣再次叫秦軍突破了一個口子。
兩個相貌兇惡的氐人士兵揮舞著兵器向著圓陣中央殺來。
他們看到了跪伏在地的王薔,只是一個小女孩。
但在他們的眼里,并沒有什么不同。
男人、女人、孩童、戰馬、獵狗、甚至是花鳥魚蟲,都沒有什么不同。
只要是擋在他們秦國大軍面前的,就是敵人!
敵人,只有死!
兩人向著王薔殺來。
李沉不知何時又從前線退了下來,他渾身浴血,手中的盾牌都碎掉了一個角。
他舉起那塊殘破的盾牌,用肩膀頂著,狠狠的撞飛了其中一個秦兵,手中長刀隨即刺出,一刀捅進了另一個秦兵的肚子。
他拋開殘損盾牌,伸手攬住滿臉驚訝的敵兵,右手長刀往前一送,刀尖從對方的后腰上露了出來。
握刀之手又復一擰,他沉聲在對方耳邊說道:“上路去吧。”
長刀抽出,帶出了幾條腸子和一股熱血,濺到了王薔呆若木雞的臉上。
她看到了被撞飛的敵兵很快爬了起來,飛身一刀砍在了李沉的背上。
李沉頭也不回,向后一腳,正踹在對方兩腿之間。
那人疼的彎下腰去,他一步跨到對方身側,雙手高舉長刀,像劈柴一樣揮下。
對方的人頭飛出一丈多遠,滿腔的熱血潑在了地上。
做完這一切,李沉頹然坐倒。
他的手抖個不停,已經顯出力竭的征兆。
他的背上一片冰涼,感覺不到痛苦,只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從背上的傷口緩緩流逝。
或許今夜就是我和乞活軍的最后一戰。李沉心里想道。
“刺啦!”
李沉聽到了絹帛撕裂之聲,他回頭看去。
只見王薔的大眼睛里噙著淚水,緊緊抿著嘴唇,手中拿著一條碎布,是從她衣服上撕下來的。
她一邊手忙腳亂的為李沉包扎,一邊怯怯的說道:“我死之后能和你們一起走嗎?”
“我不想和氐人一起,他們太嚇人了。”
李沉接過她手中的布條,自己給自己包扎起來。
他費力的擠出一個笑容,溫言道:“你不會死的,令尊正在帶著援軍往這邊殺來。”
“一會兒就能救你出去。”
王薔茫然的向南方張望,她看到了飄揚在空中的薛字軍旗。
大概是父女間的心靈感應,她也聽見了喧囂戰場上傳來了父親的聲音:“薔兒!你在哪里!”
父親焦急而低沉的聲音如同一股暖流,裹住了王薔全身,洗卻了她的恐懼和疲勞。
她激動的站了起來,跳著腳應道:“阿爹!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李沉裹好傷口,跟著站了起來。
他估計了一下兩軍之間的距離。
還有四十五丈。
只是這四十五丈,卻如同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他不知道自己這邊還剩下的百多人,能否撐到援兵趕來。
也許撐不住。
乞活殘兵稀疏的防線終于被秦軍攻破。
潮水般的敵人從缺口沖了進來。
李沉默默地將王薔擋在了身后。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雙眼死死盯著前方。
他在心中向著滿天神佛默默祈禱。
至少,讓這個小姑娘能活下來,她還那么小,那么善良。
她不應該為這個亂世付出代價。
夜空之中,明月西垂,群星暗淡。
滿天神佛寂然無聲,默默不語。
神佛沒有回應他的祈禱。
回應他的是一柄長槍。
一柄通體銀白,冰錐一般的長槍,扎在了他們與秦軍之間的地上。
長槍從天而降,自東方而來。
那邊紅日初升,其道煌煌。
鋪散開來的朝陽如同一把利劍,驅破了長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