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篇小說 去老萬玉家(二)
- 《當代》雜志(2024年2期)
- 《當代》雜志社
- 17394字
- 2024-04-10 17:02:09
一
又是一個初秋。離第一次歷險已經三載,舒莞屏年屆二十。三年來他身在南國,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吳院公。上次回返,他在老人身邊待了七天。離開前他要親手尋覓一根上好的梧桐,與西營圃人一起出入鄉閭,終遇理想之物:一截陳年梧桐已放置多年,顏色蒼蒼,叩擊時發出“錚錚”之聲。吳院公將其放到木工房的長案上細細雕琢,刀削,石磨,再用瓷片刮過,做成一條輕韌光滑的假肢。
亨利講授世界史,說到西歐奇異女子:圣女貞德。法蘭西牧羊女率驍勇之師,所向披靡?!榜R上英雄,三軍統帥,”亨利眨動藍眼睛:“知道嗎?貴國其實也有?!笔孑钙恋哪抗饽趯Ψ侥樕稀!靶欧??”“這怎么可能?”亨利聳肩攤手:“然而事實真的如此,這個人嘛,I guess she is about 30 years old.(我猜她大概30歲。)當年只有十三歲。她叫萬玉,民間俗稱‘老萬玉’?!薄鞍。∧阍谡f她!”舒莞屏喊起來?!澳懵犨^?”“不不,沒有。”舒莞屏忍住,讓自己平靜下來?!芭域T一匹白馬,率領義軍,如今是割據一方的‘大公’了?!焙嗬行┡d奮。
就因為那次歷險,出于好奇,舒莞屏多次探究過這位“萬玉”。她原為膠萊河東半島巨富養女,因姿色過人,青州將軍內侄垂涎日久。養父貪婪權勢,將剛滿十三歲的萬玉送至軍營。男子為渾蠻都尉,花燭之夜竟然遭遇剛烈少女:手刃新郎,奪騎而去。這就是整個傳奇的開端。舒莞屏從亨利這里第一次聽到了驚人的類比,就此記住了另一位“圣女”的名字。
舒莞屏正準備即將到來的同文館季考,突然接到一紙電文。電報來自舒府,不,準確點說是西營。這是一條輾轉而至的急訊,它發自離西營最近的萊州沙河電報局,傳來吳院公病危的消息。他雙手顫抖,盯住片紙大口呼吸。“院公,等屏兒??!”口中喃喃,在屋中來復走動。因為緊張,一時竟不知該做些什么。匆匆找提調告假,別過亨利,收拾行囊。那個柳條箱包很快塞滿。一切必要打理的物事在腦海過了一遍,急急出門,心中念叨:“上蒼保佑,讓我趕上最近的船期,讓我快快抵達!”
初秋的南國一團悶熱。舒莞屏被幸運之神照拂,幾日里衣衫透濕,結果也算順遂。洋人提調抖動著棕紅色的胡須,聽過他的敘說,同意并強調早歸:不可耽誤季考,尤其是年考。他當然明白這對同文館生員意味著什么,因為剩下的是八年學制最后幾門課程,化學和萬國公法,還有譯書。他頻頻點頭,心里想的卻是吳院公。他好像看到老人手撫假肢,正探頭遙望南方。
踏上顫顫的舷梯。昂昂汽笛響起,他在最后的回望中看到了亨利。
與三年前不同,這一次未能進入客艙套間,只好擠在多人的三等艙里。第一天的航程幾乎沒到艙外去,大部分時間躺在上鋪,偶爾翻書。船很穩,感受不到船體的移動。除了箱包依舊,衣著簡樸許多:棉質短衣,黑幫白底牛鼻鞋,細布襪靿遮入褲腳。唯有那條油亮粗長的發辮有些異樣,同艙人不免多看幾眼。他雙手枕在后頸,看艙鋪頂部淡淡的水漬印跡:像一頭海象,巨大的肚腹和牙齒。又記起舒府的夜晚,六角宮臥榻上的伯父,呋呋的喘息聲。下鋪有兩人交談,像說一種密語,內容晦澀,后來聽出是關于煙土的價格,還有從洋行倒賣火器的事?!斑B發槍,德國,嗯嗯。走貨不難?!彼硐騼?,不再留意下鋪的談話。可是后來他們說到“匪患日熾”,特別提到了膠萊河以東的半島。“老萬玉”三個字讓他心上一動,好像被一支伸來的長柄錘敲了一下。
真的沒有聽錯。兩人當中的一個故作夸張,竟然說到一段親歷:“我真不敢相信落到了她的地盤。那個黑夜,我給五花大綁押到火塘前。海邊風大,冷颼颼牙齒磕打。屋里點了海豬油燈,我能看清坐在魚皮靠椅上的女人。嗬唉,五十多歲,水牛一樣壯,頭扎皮條,頭發亂糟糟披在肩上,門牙又大又硬,咬住一桿三尺長的煙桿,煙斗有拳頭大。正審一個小生呢,顧不上搭理我。只聽她問,‘你是童男子不是?如實稟來!’那小子哆嗦著尿了褲子,連說‘俺不是哩’。老萬玉火起,伸出大煙斗,啪砰一聲敲在小子頭上。小子應聲倒地。你道怎地?原來老萬玉日日吞食發性海物,身上火燒火燎,必得采童男元陽,這時爆出狠勁!”“老天,只有說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這是老哥親眼所見,不然誰能想到?媽耶!”“那倒不假。接上臨到我了,她見我這把年紀,自然不打那番主意,只翻著眼問起來路。我說大元帥在下有禮了,我是送煙土的南商。就這樣撿回了一條小命。老萬玉沒有殺我,不過賞我一條艇鲃魚,讓人看著我吃下。我也尿了褲子,知道這是一條毒魚,她還是想讓我死。因為外人活著逃出,會泄露營地水道。我吞了這條毒魚,回到住處趕緊伸手摳嗓子,嘔出所有吃物,這才逃過一劫。啊哈,千刀萬剮的老萬玉!”
二
海上三日頗為暢順,抵滬,兩日后登上煙臺客輪。天氣晴好,水波不驚。航船離滬,舒莞屏心情輕松了許多。換置二等艙,艙內只他一人。他去甲板踱步,憑欄遠眺,北方??粘蚊魅缦矗挥傻糜窒肫鹑昵暗臍w返。耳畔響起順德飯店保齡球館的嘭嚓聲,心里盤算:下船后需留宿一夜,至第二天早晨,有近二十個小時要在這座城市度過??蓢@歸心似箭,怎可在半島耽擱寶貴的時光。這一刻他在心里決定:登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車行,高價賃一駕快車直馳西河。他仿佛看到了彌漫在膠萊河上的薄霧,駛出霧幔就快到家了。
如同所料,客輪于下午四時抵達煙臺碼頭。喧聲,碎石路,柵欄外的幾輛馬拉轎車,一聲聲馬嚏。他只顧低頭看路,一出大門即尋覓車行。有人引他去商驛客店,那里既可入住又可租用車馬。他毫不遲疑地賃用一輛輕便騾車,使了雙倍銀子。在咔啦啦的車輪和踏踏的騾蹄聲中,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驅車人手持長鞭,嘴里叼了一支長桿煙斗,駕車駛過沿海大道。路過右側一座小山時,看到郁郁蔥蔥的山麓和下邊的洋房,腦海里馬上蹦出一個名字:順德飯店。啊,就在這座建筑里,幾年前剛剛進行了《馬關條約》的換約簽署。甲午海戰,由一紙屈辱的和約告結。
一夜疾馳。黎明前換了一個車夫,在路邊小店用過早餐,又急急上路。這是半島上最快、最顛簸的驛車。膠萊河的漫橋上沒有一絲霧霾,兩旁有蒲草搖動,舒莞屏舒暢了一些。他心里不斷念著:“院公等我,我這就飛到身邊。”騾車直接駛向西營。太陽升到正中,又緩緩西斜。一些雨燕在車子四周翩飛?!罢埬偕暇o一些,請您加鞭!”他探身催促車夫。
終于駛入西營大門。一股特有的野生氣迎面撲來。幾幢草屋的輪廓在不遠處閃動,看到了小山巒一般的木瓜林。他念一句“院公?。 鄙碜硬铧c躍出車子。狗在吠叫,雞撲動翅膀。有幾個孩子在奔跑。舒莞屏的到來沒有一絲訊息,沒人知道他的仆仆奔波即刻畫上一個句號。一個上年紀的女仆懷抱水罐從草屋走出,迎著騾車站住。他提著箱包跳下車。女仆遲遲沒有認出來人?!拔沂枪?,我回來了,快領我去見院公!”他向她大喊。
那片濃蔭匝地的木瓜樹格外靜寂。這里拒絕所有嘈雜。樹間有特異的香味飄散出來。兩幢相連的大草屋坐落在樹隙中。他像走在淺水里,一步步向前,呼吸都停息了。女仆把水罐放在地上,隨他踏上門階。濃烈的草藥味兒溢出,他吸了一大口。屋里燃起燈火,幾個人圍在燈前,擋住了榻上的人。他扳開前面的一個,那是粗壯的高個子,一位臉色鐵青的男子,這人故意晃晃身體擋住來人。他看到了榻上的吳院公:雙瞼垂下,輕輕喘息,一臉厭煩。老人沒有刮臉,毛發參差,看上去有些嚇人。他將“院公”兩個字強咽到肚里,淚水在眼眶里旋轉。
那個粗壯男人身旁站著一個手捧湯缽的老者。男人盯住榻上人,使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年輕男子跨到跟前,一邊一個托起老人的身體。老人仍然沒有睜眼。捧藥的老者將湯缽挨近唇邊?!澳氵@就喝下!”一聲嚴厲的規勸。老人雙唇緊閉。兩個年輕男子想伸手扳開嘴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拐肘擋開。粗壯的男子奪過老者手中的藥缽,要親手給病人灌下。舒莞屏撩一下發辮,一步跨到男子對面,豎起手掌:“不可造次!”“你是何人?”女仆喊道:“啊,這是舒公子,是公子回來了!”
青臉男子怒容收斂,拱手:“公子,怠慢了。是這樣,院公拒不服藥,已經是第三天了,舒老爺差我趕來。”一邊的人哈腰:“公子,這是府里總管。您先歇著,我們自會料理好的。”舒莞屏抬頭尋找女仆,向她招手。他將藥缽接過,交到女仆手中,冷目掃過幾個男子臉龐:“你們全都退下,這里有我?!鼻嗄樐凶由ぷ幼兊眉饬?,哼叫:“舒老爺有話,再也不能耽擱。”舒莞屏重復一句:“退下。”
幾個男子走開。舒莞屏托起老院公后背,讓其倚向榻枕。老人眼睛睜開,坐直了身子:“屏兒!”“院公,是我。”淚水涌出。老人臉上漾出笑容。女仆端著湯缽站在一旁。“我在等你。知道你會到來。這是咱們的最后一面了,你不來,我不會上路?!笔孑钙翜I水難抑。他低頭看老人的左腿,撫摸它。“喏,它熱著呢。它涼下來的時候,我也就啟程了。”老人嗬嗬笑了。舒莞屏心情好多了。老人接過女仆手中的湯缽,舉到肩頭,手一松,跌地摔成幾片。“我不會吃這藥的?!崩先藪暝酒?,他們扶住他。
老院公拐到窗前:“我有半個多月沒有起來走路了,想看看今晚月亮?!痹铝吝€未升起,木瓜樹隙有幾顆星星?!肮?,你今夜就睡在這里?!彼愿琅腿沓晕?,要和公子一起用餐。女仆高興壞了,轉臉對舒莞屏說:“啊,院公見到您好了多半,他想吃飯了!”她跑開了。一會兒進來一個男童,把一張大木盤放到榻上,又擺了幾個小碟。女仆端來玉米羹,羊肉餅,三兩樣小菜。老人伸手說:“茶,要茶?!崩先撕褪孑钙翆ψ圆璐?,互碰一下仰脖飲下。一旁的女仆流出了淚水。
月亮升到了樹梢。舒莞屏攙著老人站在窗前。這樣的月夜獨屬西營,他記得小時候在院公身邊的情景。渠水潺潺,月光下魚兒戲水,院公講故事,說陳年舊事:“舒濟老爺最喜歡白海棠,廊下的那幾棵是他親手栽的。夫人愛芍藥,她打理芍藥園最用心?!彬序许懫饋?,這是十多年沒有更易的歌聲。院公喘息沉重,只站了一小會兒就不得不回臥榻。他陪老人躺下,悄無聲息待了許久。熄燈前老人叩響銅鈴,女仆進來,又喚過一個男丁。老人說:“把屋門關嚴。從今以后院里要值夜。”男丁聲音沉實,答一句:“遵令?!?
漆黑的夜色。因為過于沉靜,身邊的喘息顯得更加粗重。舒莞屏實在太困了,身體一挨近老人就發出了鼾聲。他好像還在那條大船上漂移,耳邊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快啊,快啊,就要來不及了!”一條銀色大魚躍出水面,在前面引路,大船不得不奮力追趕。他跳上了大魚脊背,它把他舉到高處,又扎入寒冷的深淵,嘩嘩頂開翡翠似的山巒,讓他渾身披掛破碎的冰凌。大魚把他粗韌的發辮咬在嘴里,憤怒地牽拉扯拽,一直拖到木瓜林中。他一眼認出少年處所,淚水奔涌,牢牢抓住這些挺立的樹樁。他搖動樹木,連連呼號,一個聲音響在耳旁:“我在這里,屏兒!”
舒莞屏坐起。啊,原來老人一直未眠,在看自己?!霸汗?,我回晚了?!薄昂⒆樱业钠羶海r間還來得及?!崩先丝匆谎鄞巴?,那里有月色涌入。“屏兒,今夜好月亮!我有太多話要告訴你,一直在等。我害怕帶走這些話,知道時間不多了,讓貼身仆人去沙河鎮發了電報?!彼脜柡Γ孟裨谑褂米詈蟮牧?。舒莞屏把老人扶住,一點點放到榻背上。老人閉上眼睛,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如果不出所料,那么我還有三天多的時間。聽著,你一刻也別離開。我讓人守住院門,都是我最信得過的人,跟了我半輩子。你就坐在這兒,困了打個盹,醒來就聽好,記到心里。要說的話太多,我怕自己講不完呢。”“院公,您慢慢說來。我不會離開半步的。院公,您就仰靠在這里吧,我在聽?!彼难郾粶I水糊住了。
三
接下來的三天沒有白天也沒有夜晚。兩個人不再注意天光,窗上的光亮由弱到強,再轉為黑色,都未在意。有人會躡手躡腳進來,在榻上放一個木盤,那是簡單的粥食。老人已經很少進食,氣息微弱,說話十分費力。到了第二日,老人說出兩個字:“參湯。”仆人端來一碗參湯,舒莞屏一匙匙給老人喂下。老人睜開眼睛,喘著:“好了,接上。剛才說到哪里?”“說到父親大人病臥不起?!薄笆前?,老爺悲傷過度,整個丁憂期間都愁眉緊鎖。府里事情由我打理,夫人忙別的事,這些日子他們太難了。舒員外住到府里,他的房子就在一條街外。他為了兄弟的病搬進來,立馬接手府里事務,帶來一幫人,把我晾在一邊。這是最難的日子。府里多年重用的醫生被他斥退,說老爺的病越來越重,都是庸醫之過。”
舒莞屏還記得那位醫生,那是跟隨父親多年的先生,從武定府到兗州府,后來因年紀太大才還鄉。父親和母親有什么不適,都服先生的藥。他記得自己去武定府探望雙親,因為水土不服,嘔瀉不止,正趕上老先生不在,折騰得府中人人色變。當地名醫毫無辦法。老爺差人鞭打快馬,兩天后接回先生,只兩服藥就讓他好了大半。老先生會編蟈蟈籠,還用高粱秸稈為他做了一副眼鏡。老人把藥做成糖果,讓他裝在衣兜里,時不時嚼上一顆。
院公伸手將假肢扳動一下,瞇眼看看窗子:“屏兒,我的好孩子,我要告訴你另一些事情,這是急著喊你回來的緣由,你可猜到?”“院公,您好好將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薄肮渝e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得趕在前邊把事情說完,不然就來不及了!”“院公,您躺得舒服一些吧,您慢慢說。”舒莞屏見老人臉龐轉為絳色,大口呼吸,一雙手緊抓他的胳膊。他不知該怎樣幫助老人,眼里洇出淚花。“孩子,自從我領一幫人來到西營,就不再回到府里。舒員外差人叫我,我都以腿疼回拒。他的那些家丁是從街南帶來的,輪流到西營監工,都被我趕走。咱們長話短說,自從老爺和夫人過世后,舒員外就把我當成了最礙眼的人。我在府中一輩子,他什么也瞞不過我。他除掉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也早有預料。我要躲在西營?!?
舒莞屏盯住老院公的眼睛,驚得合不上嘴巴。老人的呼吸摻雜了“嘶嘶”聲,胸部急劇起伏?!拔艺胰藖戆?,您有些憋氣。”“不,這碗參湯會頂事的。你不要打斷我,聽準,然后記牢。我說的是府里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最后的樣子都差不多。我疑心老爺的病,最初是傷痛所致,眼見幾服藥好轉了,可是舒員外改讓自己的醫生上手,老爺的病就節節加重,最后回天無力。夫人的病也是一樣。我心里一直壓著這件大事,暗中查找根由,只想抓住那只黑手。可惜時間不夠了,那只手又搶在了前邊,公子!”
“院公!您是說,伯父加害了父母大人?真是這樣?”他搖動老人的肩膀。院公閉上眼睛,點頭又搖頭:“公子,這或許是一件驚天大惡。我敢說這個舒員外為魔獸孽子,占住了一座百年府??!我只盼你快快長大,接手做完一些事情。在你長大之前,斷不可再回舒府?!薄拔乙呀涢L大了!院公,我任誰、我什么都不怕!”舒莞屏淚水干涸,鼻翼翕動,攥緊老人的手。老人抽出手,撫他的額頭:“公子,你長大的只是身個。你還不是那些人的對手。”“我的武功已有長進,三年未曾荒疏。”“不,我是說公子的一顆心,它還待長大?!薄霸汗?!”舒莞屏把臉伏在了老人手上。
“屏兒,我現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了一次舒府。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只為取回一些東西。當年離開得慌促,有些緊要的物件遺在那里。舒員外拆老屋,我怕藏下的東西不保。孩子,那不是金銀細軟,是什么,一會兒再告訴你。謝天謝地,我找到了它們,難的是怎樣帶回西營。我把它們混在雜物中間,什么亞麻衫玉石手串、山胡桃癢癢撓。舒員外擺下酒宴,讓我和隨身仆人留下過夜,還要聽堂會。我飲宴小心留意,只動他夾過的菜肴,不飲酒水。盡管如此,回西營后的第一夜還是渾身不適。接下來三天昏惘,手腳如炭,汗涌如珠。這和當年老爺發病時的癥狀毫無二致。我在想最壞的結局:扳指算來,我的日子還有半月,即便尋些解藥,也至多挨過二十日。就這樣,我差人急急喚你了,屏兒!你可聽得分明?”
“院公,我們這就快馬尋人,去找最好的郎中!”“屏兒,來不及了。你只要聽好,今夜聽院公最后的話,不可分神。你應我。”“我應院公?!薄澳蔷秃?。屏兒,我的公子,你聽到這里也該明白,舒府,還有西營,皆非久留之地。你要及早打算,有遠走高飛的大計。再有一年同文館就要結業,舒濟老爺心志固大,想的是國事洋務。百年舒府難得割舍,屏兒斷不可盤桓于此,日后免遭禍殃。舒銓與舒濟老爺并非血緣同胞,這個你該知曉了。”
舒莞屏坐直身子,凝在清冷的月光里。夜靜之極,秋蟲緘口。“府中沒幾個人知道,因為你的爺爺宅心仁厚。他和夫人膝下無子,不愿納妾,后來收養一子。這就是你的伯父。舒銓活該命大,當年遇到慈悲的大人。那一年你爺爺率軍剿匪,翦除一對屠村的匪首。紅了眼的兵士要舉斧砍殺逆賊不足兩歲的稚兒,你爺爺將其救下。誰知第四年夫人生下了你父親,他們將兩個孩子皆視為親生。老爺撫養舒銓,自幼錦緞裹身詩書盈耳,誰承想野性難除,初入學堂即咬傷先生。一個荒唐不羈的公子給府里帶來大害,十幾歲即成為有名的惡少。當年草匪竄行,舒銓與一些歹人暗中往來,得知身世,遂將恩重如山的大人視為殺父仇人。”
舒莞屏緊抱雙臂,感到了逼人的寒氣。他記起三年前六角宮的硫磺氣味,那個海象般起伏的巨腹,兩只海蛇似的眼睛。他嚇壞了?!霸汗f,您歇息一下。”他把老人的背墊高一點?!捌羶?,如今舒員外最怕的人就是我和你,他會讓我先走,然后對你下手。我算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場劫難,分明是用心謀劃,想借山匪之手除掉公子。”舒莞屏不解:“劫匪索要一千兩銀子,后又改了主意,勸我留下?!薄澳鞘桥巳蘸笈c洋行打交道時要用你。這才是舒銓失算的地方。”“如果女匪截獲電報呢?”“不,詳細日子,登陸時辰和過夜的順德飯店,這些只有舒府知道。”
老院公的聲音低下來,一陣劇咳。舒莞屏手忙腳亂,打開屋門,門口站著年邁的女仆?!霸汗?,是我啊?!彼p揉他的額頭和頸部,把他蜷在胸口的手放到身側??人云较⑾聛恚瑴I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他睜開眼睛,看著女仆,說一聲:“去吧?!迸驮陂T邊叮囑舒莞屏:“他不能再說了,公子。”門輕輕合上。榻上人想坐起,舒莞屏扶住他?!拔业靡锌恳幌?,好生憋悶。最后一個時辰都是,都是這樣。”老人左手搭在他的肩頭,整個身體靠向榻背,“啊,這樣好多了?!?
窗外有影子閃過,舒莞屏盯著那里。老人說:“我的人值夜。外邊的人要進來,我讓他們動用弓弩。放心,今夜誰也不能、不能打斷我們爺兒倆說話。剛才講到了哪里?”“講到綁匪?!薄鞍?,那是‘小雀鷹’,一個兇蠻女匪,十年前屠過半個村子,連三歲孩子都沒放過。她敢冒充萬玉,我說過,她的死期到了。屏兒,我今夜想告訴你的,聽了不要怪罪,不要驚慌,也不要把我往歪處想。我至死都是舒府的人,變成魂靈也不會離開西營。”“院公,我聽著,我什么都信您?!?
老人目光尖亮。月光下,這神色實在嚇人?!捌羶?,吳院公是通匪的人。”“這怎么會!院公啊!”“孩子,你這就扶我起來,我能走的。我們到里間,到木工房后面吧,那里藏了東西。你問我冒死從舒府取來的物件,那就是了?!薄拔胰槟??!薄安唬阏也坏剑l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挪動幾步。老人喘得厲害。舒莞屏沒想到老院公的身體這么沉重。左邊的假肢幾乎用不上勁。移動幾步就得停下,費了半個鐘頭才繞開一條木工桌。越過一些雜物,打開一扇小門,一股濕氣撲面而來。舒莞屏端著蠟燭,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貯物間。“你看到東邊那個橡木柜子?打開它?!焙裰氐哪鹃T后面是幾只老舊的器械:腰刀,飛鏢,匕首;一支半新的短銃,一件斗篷?!岸放窈投蹄|,是我巡夜用的。另外幾件是前兩任院公的東西,府中傳下來。”老人撫摸它們,想披上那件斗篷,“我以為再沒機會穿它了。這該傳給下一任院公,如果不出意外,該由公子親手轉交他了。”
喘息變得劇烈,老人坐上門階。舒莞屏料定老院公即將說出最重要的事情。他將斗篷給老人拉正一些,把短銃插到腰上。老人微笑:“這些行頭,我已經用不著了。”他指一下柜子,貼墻的一面有兩道橫木?!扒么?,往上抬。”他指點著。啊,兩塊方木豎起,輕輕一撞,更小的一扇門旋開了。擎著蠟燭彎腰踏入,原來是一間不大的密室,里面幾乎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一只長方形木盒。舒莞屏明白:這是今夜要取的最重要的東西了。
他們返回臥榻。老人倚臥,將斗篷蓋在身上。連衣帽有毛皮鑲邊,一圈深藍色的熊皮襯著一張皺紋縱橫的臉,臉上是一雙突然變得銳利的眼睛。老人讓他打開抱回的樟木盒,里面是一層錦帛裹住的皮袋,袋里有一個硬殼圓筒。老人大口呼吸,兩手顫得快要捏不住東西。費力拉開圓筒,取出一卷東西。舒莞屏把蠟燭移近,低頭凝眸,發出“啊”的一聲。這是一張顏色鮮亮的油畫,類似的東西只在同文館那兒見過:一匹白馬,白馬上一位女子,風吹長發飄過雙肩;馬在疾馳,女子側臉顧盼,明眸灼人;她身穿武士征衣,皮褲裹腿,戰靴閃亮,弓與劍清晰可見。
舒莞屏頭垂得越來越低,最后被一雙眼睛吸引。畫上女子眼角微吊,嬌怒冷艷,稍長的臉龐,嘲諷的嘴角,深深的鼻中溝。他抬頭看著院公。“屏兒,你大概想不到,騎馬的女人不是別人,她就是萬玉!你別睜那么大的眼睛,這真的是她!不知是誰,大概是身邊的人吧,為她畫出了這幅畫,是一筆一筆描出的!你會問我親眼見了這女子不成?這就是我今夜要說的了。是啊,我不光見過她,還把她藏在舒府里,長達一月之久!這件事太大了,當年只有三個貼身仆人知道。那是萬玉逃出虎口幾年后的事,當時她才十七八歲,已經在山匪那里成了氣候。那是個冬天,滴水成冰。半夜府里的人呼喊起來,原來官軍把舒府圍得鐵桶一般,正尋打散的悍匪。一夜清肅,府中每個角落都沒漏下。黎明時旗營的人走了,大家才各自安寢。我走到馬廄那兒,有些累,一下倚在柱子上。我看到一匹馬的神情不對,就拔出腰刀,貓下腰。看到了,離開幾尺遠的地方,有人一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胸,一手攥刀,是個女子?!?
老人揭去斗篷,把它蓋在左邊的梧桐腿上。“下邊的事情你會猜得到。我救了她。這個傳說中的女子,我那會兒算是親眼見到了。走投無路,奄奄一息。我讓人給她醫傷,藏在一個嚴實的地方。傷得太重,只差一點就沒命。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再加三天,好生不易。她能夠站起,她終究要走。那天她騎在馬上,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勒住韁繩,最后看我一眼,打馬去了。我那會兒覺得她就此走失,再也沒了。好俊美的姑娘。好生可惜,哪怕她是土匪。唉。屏兒,這就是前前后后的事,二十多年過去了。如果沒有記錯,她這會兒該有四十多歲了。她如今是統領六支人馬的‘元帥’,整個半島西北,望不到邊的沙堡島和幾百里灘涂,還有半島東部南部的飛地,都是她的地盤。有人從家世族譜考證,尋找老齊國的血脈,說她才是西周封國的姜姓后裔,這好比西洋的嫡傳‘大公’。由此可知,她身邊必有通洋之人,你三年前在匪寨里聽過的名號,就是因應這個來由?!?
舒莞屏脫口而出:“‘大公’,‘老萬玉’!一個殺富濟貧的響馬,她的名聲太大了,連廣州同文館的洋教習都知道!”“你認為她贏不了旗營的將軍?”舒莞屏聽出了老人的憤懣。老人咳著,吐出一口長氣:“非但土匪不是她的對手,也許有一天,她會拔掉青州旗營。老爺和夫人過世后,舒府落入舒員外手中,她不止一次讓我去河西大營,要報答一個獨腿人的救命之恩。我哪里離得開!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差人潛到府里,送來一件寶貴的禮物,就是這張‘女子策馬圖’。每到夜里我都會打開看一眼,看我親手救下的女響馬。我離不開舒府,我是院公,要等這里的主人長大,他就是公子屏兒。”
舒莞屏擁住老人?!捌羶?,這些事裝在我心里,壓得喘不過氣來。沒人能讓我說出這些,只有你。你是老爺一生的指望,是新的舒府主人。我們都看著你了。我想說,你有個可怕的對手,那就是伯父舒銓。我一輩子都是老爺的人,今夜從頭說出實情,就要離開了。我最后囑你一句:千萬別回舒府,除非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還有,你要藏好這幅畫,等待一個時機,代我將它親手交還萬玉。這是我最后的心事。”
老人把樟木盒往前推一下,又到榻背尋覓什么。舒莞屏撫摸臥榻前后,從軟墊下取出一個信封?!斑@就是了,我給萬玉留下一封信。沒有它,你是沒法走進沙堡島的。啊,這幅‘女子策馬圖’,千萬不要丟失。”“院公,我會一直帶在身上,您放心吧!”“屏兒,你不能在西營耽擱,別忘了幾天來講的事情,你要句句記在心里?!?
四
三個晝夜之后,老人離開了。當時的一陣劇咳讓年邁的女仆破門而入??嚷暫芸斓途徬聛?,老人一雙大睜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張,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開了。女仆哭起來。舒莞屏看著窗外木瓜樹濃重的輪廓:“此事不要驚動舒府,由西營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過的幾個,咱們一起。”他平靜的聲音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蓋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離開西營。他計劃中的第一個落腳地是煙臺。啟程是凌晨五時,整個西營一片漆黑,騾車駛出大門。上車前與上年紀的女仆擁抱,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她讓身邊的男童上車,他沒有拒絕。這一程需要兩天一夜。上路后感到無法抵御的困倦,這才記起十多天沒睡一個好覺。過了膠萊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來,車夫商量夜宿,他答應了。路邊客棧無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極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進入城區直奔那座蔥綠的小山,車子緩緩停在了順德飯店。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華的客店。車子回返,他交給車夫雙倍的銀子,然后牽住小童,說:“我們還會在西營相見!”
他要在順德飯店等候船期??戳艘幌氯ド虾5妮喆啻?,離開船的日子還有七天。時間太久了些。這樣想著,首先洗了個熱水浴。他在寬大的柳木浴盆中仰臥,閉著眼睛。西營老院公臥榻前的三個晝夜回到眼前。沒有淚水,已經流盡。院公說得對,自己現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開啟水路,抵滬,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館全部課程,等待自己的將是全新的人生。前屆生員有的進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譯員,還有的出使西洋。他做夢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開那個樟木盒,取出層層包裹的硬殼紙筒。啊,好一個白馬女子,飄飄長發,刀劍與裹腿。這雙眼睛正凝視自己。他此刻與之對視,覺得畫上那雙潤澤的雙唇就要嚅動。嘴角透著悍猛和倔強。是的,這是一個女響馬,還是一個“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齡球館。
與上次一樣,只有一個球道被占據。那是兩個打扮講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島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們抽雪茄,旁邊的小圓桌上放了兩杯咖啡。那種氣味好像讓人瞬間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它的名字叫“遠方”。果然,那兩個人說起了英語,磕磕絆絆,眼角不時瞟來一下,顯然有什么隱秘。舒莞屏抿嘴低頭,不想漏掉任何一個單詞?!癢here is the company?(那個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邊的人是誰?)”最后一句顯然是指自己。他聽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發出“咚”的一聲。天哪,他們說到了“萬玉”!兩個人看他彎腰撿球,又小聲說下去。如果沒有聽錯,他們在談一筆洋行的火器生意,將在兩天內去那個神秘的地方:“老萬玉家”?!凹摇弊致爜砗蒙H切,一下子沒了距離感。
那兩個人離開球館不一會兒,舒莞屏也要回了。他發現圓桌上遺落的煙盒,看了看,里面還有幾支。在柜臺前,他把煙盒交給侍童,說是客人落在球館里的。侍童往二樓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篤篤”敲門。巧極了,這正是幾年前自己住過的那個套間。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幾眼“女子策馬圖”。他無法躲開這雙美目。輕撫畫面,又看它的背面:緊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紙張?!斑@是她身邊的人一筆一筆畫出的?!崩显汗脑挭q在耳旁。用筆太過細膩,結膜,眼睫,頸間肌膚,一切楚楚動人。畫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屆四十,而這幅畫上的人至多有二十多歲。她這樣的年紀,卻擁有一支無堅不摧的勁旅,成為官軍聞名喪膽的人物。她的目光掃來,就像一束轉瞬即逝的電光?!八鸟R一定快極了?!彼緡佉痪?,將畫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個夢將他驚醒:一片幽深的泛著白沫的黑水,氣泡翻騰,刺鼻的硫磺味兒。他極力掙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動物游過來,黑鰭,肚腹松軟,下體長滿棕色毛發。它頭顱仰起,露出幾顆板牙,雙目如同懸鈴。這張猙獰的臉分明是舒員外。他急急躲閃,后邊緊追不放,“舒公子,屏兒!我要將你拿了!”伸開的鰭就要觸到的一刻,他猛地醒來。長時間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早餐在一個包間里,中間由幾扇雞翅木屏風隔開。鄰桌話語低低,口吻聲氣和飄過來的咖啡味,讓他知道是保齡球館遇到的兩個男人。他格外留意,因為昨夜從他們那兒聽到一個驚心的名字。這會兒他們在商量動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個人?!斑@位先生一直是準時的。他的船不會延期。不過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計,要變天也說不定。他能趕在大風前就好了?!薄皶?,這是一筆大買賣。和上回一樣,八成金子,兩成煙土。”“是啊,跟老萬玉打交道,我一百個放心?!?
兩天后,舒莞屏發現大堂里多了一個洋人:藍眼金發,年紀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齡球館再次遇到這位洋人。舒莞屏估計兩個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人。三個人說話聲音不高,摻雜了不少洋語,只要事涉隱秘,他們就用這種語言,偶爾輔以手勢。舒莞屏大致還是聽得明白:三個人于一兩天內動身,那邊有人迎接。他一想到這幾個人很快就要抵達那個秘境,去見那個傳說中的“老萬玉”,心頭就有一種揪扯的感覺。說不上是急躁還是憂慮,或許還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個名字,輕輕吐出的卻是:“吳院公!”
第二天,那三個人消失了。顯而易見,他們去老萬玉家了。整個順德飯店一下變得空曠起來。還有四天才能開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辭典,還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畫。女子的目光已太過熟悉,可他每次總能從畫筆的細節中發現更新的東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斷這究竟是一件飾物,還是殺敵的利器?還有那把劍。結論當然是后者。剩下的時間仰躺床上出神,讓思緒執拗地離開兩個地方:西營和舒府。他不敢預想和猜測那里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隱秘太多,愛恨太多;就在幾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親血仇,一個驚天陰謀。他一陣戰栗,將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剛入秋,卻有一種不可抵御的寒意襲來。果然,他聽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風。
侍童送來一個壞消息:因為風暴來襲,去滬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個禮拜?”“客官,對不起,我問過了,碼頭那邊說是遇上‘北煞風’了,至少半月才能開船?!彼牡装l出泣哭一樣的哀號:“天哪,我得困在這里了,我沒處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營。糟透了?!彼麤]有說出,只咕噥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沒事兒。)”侍童看著他,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想起了剛剛離去的那三個人,啊,如果沒有聽錯,他們已經去了老萬玉家。天哪,真是這樣。既然離啟航的日子還遠,我何不趕在這段時間完成一次必要實現的、至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來,既是踐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囑托,又可滿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安贿^是一來一去,一個大男人沒什么可猶豫的,我在‘北煞風’結束時趕回便是,不會誤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個決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圖,認為這樣體面的飯店也許會有。果然,侍童拿來一張最新的《海域圖》,那是甲午海戰第二年的石印版,繪制了萊州灣西部至黃海西岸的半島,島嶼岸線分布,特別是河流與沼澤標注清楚。因為同文館開設的地理及航海測算課程,這張圖在他眼里還算簡易,一些符號及文字即刻還原為蒼茫的沙礫、水流和叢生的蒲葦檉柳。他似乎望得到沖積漫灘上,那些只腿獨立的水鳥。他手夾一支鉛筆,用尺子在圖上度量,隨手在另一張紙上繪記。他估量了一下,從這座黃海與渤海分界處的城市動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輛驛車,只需兩天半的時間即可抵達那條“界河”。它是穿過大片山地的一條季節河,幾百年間一直是響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從山嶺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鎮,而今都是老萬玉的轄區。那片復雜而遼闊的土地有一個共同的主人,關于這個人,最多的是離奇的傳說,只很少見到她的真容。
侍童為他端來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張圖上,說了句“好極了”,接過杯子。從界河往西,在黃河入??跂|西幾百公里的岸線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參差交錯的沙堡島。最大的幾個沙堡島已建成海邊要塞,“老萬玉”,那個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帥”,就在其中的某座島上。他想象那個地方:燈燭高懸,花帳低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戒備森嚴,一個姣美的、英氣逼人的俠女,在樸拙而又輝煌的宮殿深處。“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見到她呢?”一句詢問險些脫口而出。他對前幾天的錯失良機有些惋惜:如果給三個人使上足夠的銀兩,他們會不會攜他同行?這樣一想,馬上搖頭苦笑。不會的,那是一些厲害的江湖人士,不會將幾把銀子放在眼里。他抬頭看著侍童,問:“那三個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貴客,還有一個洋人,他們離開時騎馬還是坐車?”“啊,是驛車,那種車子才快?!彼P算著,有了一個主意,摸出一些銀子:“我也想賃一輛驛車,不過要找同一輛車和同一個車夫。”侍童看著那包銀子,眼睛亮了。
飯店有租賃車馬的便利。侍童因為不菲的銀子,很快為舒莞屏辦理完畢,告訴他:那輛騾轎已經返回,車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對侍童說趁航船啟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絕不會誤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輛驛車停在了飯店門口。駕車的是一位臉色陰沉的瘦子,舒莞屏對他說:“你對那條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們下車的地方。到站后我會再加雙倍的銀子?!避嚪蚬肮笆郑骸霸谙伦匀辉敢???赡侨齻€人在東岸歇息一夜,還要過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個客棧了。”他點頭應允。
車子有些顛,舒莞屏已經習慣。他記起了三年前的騾轎,比這輛還要顛簸。那次隨車的兩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長臉,高個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樣,自己卻誤識為院公身邊俠女。這會兒身旁還是那個柳條箱包,里面除了幾本書和換洗的衣物,只多了一個樟木盒。還有,他貼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車子從城街穿過,風很大。車夫忍不住抱怨,認為這樣的天氣實在不宜遠游。
第一夜宿在一個鎮子上,這兒離海岸至少百里。車子穩穩地停在一家客棧里。車夫在這兒熟門熟路,與前來招呼的伙計斗嘴,又拍打柜臺領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條箱包,一直不讓它離身。客房寬敞,家具陳舊。到了半夜,單薄的臥具難以抵擋襲來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畢竟是半島腹地,從地圖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個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來再也沒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會兒,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閃爍,北風比白天要小。他料定這場“北煞風”有點虛張聲勢,也許比預計的時間要短,航船啟程的日子說不定還會提前。他想到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這次出行是否過于草率。不過那個磁石般的沙堡島群落、居于其間的女子,誘惑力正隨著他接近界河而變得強韌。離天亮不遠,客棧院里隱約可辨車輛的輪廓:幾個人抬著沉沉的東西,正往驛車轎廂下面塞。那里用來貯物。有人舉著一盞燈籠過來,照亮了弓腰歸置東西的車夫。舉燈的人小聲叮囑什么,車夫點頭。這些東西大概要交到下一個站點。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發現車夫毫無困倦,揚鞭昂首,像趕赴一場喜宴。午餐在路邊小店用過,然后啟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這從風中的腥味和翩飛的水禽便可知曉。一種泥腥氣從大片水汊蒲草中發出,車子已經行駛在最荒涼的東部邊緣。太陽偏西,不出預期,他們將在黃昏時分駛入那個客棧,舒莞屏準備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問到那三位客人,車夫應道:“他們的一路可沒有我們順,想想看,三個人嘛,車子不如今天輕快。好在離‘老萬玉’的地盤不遠了,你今夜會睡個好覺。”“啊,聽說那是個有名的女響馬?!避嚪蛐眮硪谎?,“哼”了一聲:“不止一撥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給宰了?!甭曇粝竦蹲?。舒莞屏吸一口涼氣:“都是傳說吧?!薄皞髡f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車多年,實話告訴客官,誰都不是‘老萬玉’的對手。”
五
車子在天黑前駛入客棧。這兒離界河一定很近,盡管看不到它的影子。一片相連的青磚平房,隔開的幾個小院,中間是高起的二層磚樓,原木圍廊的欄桿很舊。車夫與店家一起踏上木梯,將舒莞屏送到客房,說不能在此過夜了,要連夜返程。舒莞屏這才想起銀兩的事,呈上并再次道謝。車夫說:“客官來到吉祥地了,保你鴻運當頭!”舒莞屏望著那個干瘦結實的背影,突然覺得他肩頸搖晃的樣子有些熟悉。記不起在哪里見過。隨店家邁入客房,發現這里寬敞舒適。站在窗前望了一眼稀疏的星星,俯身看二進院落:小巧的卵石路和花壇,美人蕉正在盛開。院子外面響起牲口的嚏聲和騷動,是那輛即將離開的騾車。車夫下樓走進院子,微弱的燈光映出不甚清晰的輪廓。舒莞屏瞬間記起了順德飯店的一夜,那是洋人到來的前一天,他去咖啡間,正遇到里面出來的三個人:兩個男人送一位瘦高個兒,他們分手時拍打他的肩膀,很隨意的樣子。
店家四十多歲,和顏悅色禮數周全,詢問飲食及其他。這是一家坐落于特殊之地的老店,來往賓客各種各樣,主人見過世面。他上下端詳客人,提高聲音說:“嗬咦,好生貴氣??!”舒莞屏看對方一眼?!斑@額頭這眼睛,鼻如懸膽!恕我多言,官人,在下問一句,是路過還是小???來小店有商賈官役,也有道上高人。小店再安穩不過,保您舒心適意?!薄拔抑蛔∫灰?,天明過河?!钡昙野l出“嗯嗯”聲:“那好,你要乘船,小店和渡口相熟。”“我想從橋上走?!薄澳亲蠘蛟缇退耍荒苋ザ煽凇!?
晚餐豐盛,主菜是烤鴨和海鮮。舒莞屏第一次吃到海膽,覺得多刺的殼體很像一只刺猬。廚子介紹這里主營“齊菜”,是源于古齊國的菜肴,發源地就是這一帶。“那會兒齊國滅了萊國,這海邊村落就成了齊國地盤。老齊王喜歡漁家口福,海物成了大菜?!睆N子搓著手,很是得意。說過菜肴又說齊國:“那在當年是天下第一大國,五霸之首哩。咱齊國的寶劍和絲綢是頂有名的。老齊國亡了,可它的后人還在,那是有大本事的人?!?
廚子說到興頭上,伸出胖胖的手指點畫西北方向:“那個‘老萬玉’就是姜姓后人,她要把齊國原樣兒立起。咱們河東都是她的臣民了?!笔孑钙链瓜卵劬A聽?!斑M了她的疆界可就不一樣了,百姓安居樂業,六畜興旺?!薄拔夜烙嬆沁叺拇笱缫彩恰R菜’吧?!笔孑钙琳f。廚子笑瞇了眼:“那是自然了。不說大話,咱去了河西,說不定還能在‘大公’面前露一手呢。唔,客官去河西有何貴干?”“啊,我不過是個生意人?!薄澳蔷褪亲龃筚I賣的?!睆N子說到這里,聽到里面有人喊,做個手勢離開了。
舒莞屏飯后沒回客房,沿卵石路徘徊了一會兒。風很涼,但不大?!氨鄙凤L”顯然落定了。在二進小院的北邊有一些低矮的屋子,可能是堆房和寢室。一道小門將前邊兩個院落隔開,他推了推,是虛掩的。黑漆漆的過道很長,一直通向遠處,腥咸的濕氣從北邊洇來。他想到了成片的沼澤、無邊的蒲葦。鷗鳥的鳴叫淡淡的,消逝在遠處。有兩個黑影從過道右側的廂房躍出,好像從窗子上出來,輕輕落地。他們抬著重物。舒莞屏貼墻站立,等兩個人走遠。前邊傳來紊亂的腳步,吸引他向前。聲音漸漸遠去,微風吹在臉上,又涼又濕。
小院西北角有嘩嘩的水聲。這里離河還遠,可能是渠汊從旁經過。舒莞屏應著水聲,一直走到角門:風和水聲都從這兒涌來,還有隱隱的人聲。那些黑影顯然跑向了這邊。他看見了閃動的火光,很小,晃了幾下熄滅了。原來前邊是一條水汊,兩旁長滿葦荻,一直延伸到院墻。幾個人在彎腰忙碌,其中一個稍稍提高聲音,熄滅的火光又亮起來,幾個頭顱探到燈下看著什么。這一刻舒莞屏心頭一怔:那張瘦瘦的長臉有些眼熟,還有聲音。他認定是那個車夫,這人并未返程。正疑惑,響起了劃水的槳聲,一條小船在微弱的火光下離岸,很快隱于葦荻。
舒莞屏離開角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過道上,一只粗臂猛地從后邊勒住了他的頸部。猝不及防的偷襲。他覺得這人力氣大得可怕,要把自己提離地面。他穩了一下神,借力騰躍,同時左肘狠扣對方肋骨。頸上力道頓失,他擰動掙脫,揚拳擊中對方下頜;跳到幾尺之外,貓腰,待人撲來,一個側身閃過。黑影里有了急促的腳步,一簇火把逼近。無路可逃。舒莞屏鎮定自己,站立不動。
車夫從火把后面走出,拱一下手:“我果真沒有猜錯。舍不得離開,就留下侍候您了。”舒莞屏盯他一眼,沒有搭腔。這會兒有個熟悉的面孔從一旁閃現:一臉肅穆的店家?!昂蒙硎趾媚懥俊2贿^這一回你算走到了頭,過不了界河了。”店家額頭上有塊燦亮的疤痕,舒莞屏好像第一次發現。這個人面色一沉,立刻變得陰狠,瞥瞥四周,又盯向他:“你從順德一路跟來,分明是旗營的探子。前幾天這邊剛宰了幾個道員,就扔在水汊里。這會兒我們忙完了,倒也有些工夫,咱們喝一杯?”
兩個黑漢扭住舒莞屏的雙臂,用力壓他的頭顱。店家擺擺手:“遠來的是客。松開吧。”他們松了手,另一個持刀的矮壯漢子挨近。一伙人分成兩幫,一幫走向別處,一幫擁著舒莞屏往前。在磚樓前邊的院落里,一幢燈火通明的房間內,透過窗戶傳出鈍鈍的擊打聲。他們走進去,有三四個赤裸上身的人打斗激烈,見了來人并不理會。一個身上印滿紅色疤痕的壯漢把對手擒住,狠力拉向胸前,往上一舉,單腳蹬住對方小腹,猛地掀翻在地。地上的人緊閉雙眼,挨過劇痛。店家嫌倒地的人礙事,踹了一腳。
里間拉了布幔,幾個兇漢站起,向店家弓腰,目光投向陌生人。有人用刀尖頂住舒莞屏的腰部。店家坐在一張老榆木桌旁,上面擺了杯盞。店家示意舒莞屏坐在對面,將一杯熱茶往前一推:“我待客只到午夜子時,下半夜就交給他們了?!闭f著指了指幾個漢子。他們身后是繩索鞭子、拴人的木架,墻上是黑紫色印痕。“你幾個好生伺候遠道貴客,這是從幾百里外來的?!避嚪虿逶挘鹕蠠煻?,讓身邊的兇漢點火。
“咱們邊飲邊聊可好?我這店是開大宴的,有齊菜大廚,你吃上烤肥鴨了;只要銀子足,還有人肉宴哩。你不缺銀子,是也?”店家飲下一杯。舒莞屏低頭:“我是個生意人。”“去河西?”“正是。”店家哼一聲:“大宗貨物在哪里?小生意可不用去河西。”“我要看看行情?!薄澳闶菫槟侨齻€人來的吧?”“我不明白店家的話。”吸煙的車夫抽出煙斗,吐了一口:“別給我裝紅毛蝦蜷著了,就是我上次拉的客官,當中有個洋人哩?!笔孑钙翐u頭:“我與他們素昧平生?!钡昙掖瓜卵劬Γ骸跋掳胍咕鸵搅耍业没厝チ恕!?
店家就要起身,一個頭包黑巾的人碎步跑來,附在耳邊說了幾句。店家神色一怔,看了看身旁,說:“退下。”除了舒莞屏,所有人都離去了。有兩人攜一個大包裹進來,在桌上展開,是那只柳條箱包。他們將里面的樟木盒與硬殼圓筒抖出,交給店家。店家讓人把燈燭移近,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屋里靜得出奇。店家的眼睛離展開的畫越來越近,看了一會兒又瞇著眼退開,像被灼傷,喊:“這是真的!嗯嗯,這是真的!”
店家收起圓筒,雙手壓在背后,看著舒莞屏?!霸鄣脫Q個地方說話了,到了下半夜了?!彼庾呷ァiT外是幾個漢子,他們還在等待。店家從幾個人中間穿過,一聲不吭,身后的三個人緊緊抱住懷里的東西。
來到樓上客房。店家讓人把東西放在桌上,屋里只有他和舒莞屏兩人?!翱凸伲嬖V一句實話,這畫是怎么來的?”“使銀子買來的。”“你可知畫上人是誰?”“不知。只覺得好看,一張西洋畫兒?!钡昙艺驹诖扒?,看一天星斗,背向他?!安?,你要去河西找一個人,你心里清楚她就是畫上的人,是‘大公’?!彼D過臉,上唇翹起:“這畫使再多的銀子也買不到。你不如從實說來?;蛟S,你真的走到了盡頭,看不到明天的日頭了?!?
舒莞屏走到桌前,把那個包裹的圓筒抱起,“那我告訴你,這是一位老人的東西。他已經離開了人世,生前托付一件事,就是讓我替他交還這張畫。因為遇上了‘北煞風’,船要延期半月以上,我就想過河。這是實情,沒有半句虛言?!彼豢跉庹f完。
店家喉結上下移動,像咽下每一個字?!澳抢先耸撬氖裁慈??”“我說不清楚?!薄澳阏f得清楚。不過也罷,到時候全都會明白的。好了官人,事情結了一半,另一半要到河西再結。這么著,你就算小店常年不遇的貴客,咱要好生供著你。好好睡一覺吧,待到天亮,我派最好的兄弟送你去渡口,無災無難到河西。不過你能不能見到畫中人,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到了那邊,大富大貴或一刀抹了脖子,都不關我的事。嗯哼,你聽個分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