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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舟上云蹤(一)

一、劍映楓橋

黃昏,姑蘇城外春草亂搖,眼看著雨要落下來了。一個年輕人走著走著,忽然就地盤膝,坐在了郊野間。他腰身挺拔,膝上橫劍,整個人像云中蓄勢待發的雷。行人三三兩兩,以為他是攔路的劫匪,都繞開了他。

只有一個書生打扮的人,遠遠地直沖這劍客而來,在他跟前作揖道:“請教這位俠士,楓橋可還遠嗎?”

那劍客低頭看著膝上的劍,片刻后忽一笑:“萍水相逢,你不怕我是歹人?”

書生道:“太陽尚沒落山,有什么可怕的?實不相瞞,在下每見到佩劍的俠士,便心生親切。從前我遇過一個劍俠,嘿嘿,那真叫了不起。”也不知他是稱贊那劍俠,還是自矜從前的際遇。

那劍客又一笑,笑聲干冷,著實不算親切,但書生卻不以為意,見他不接話,徑自又道:“那劍俠姓云,你既然用劍,興許也有聽聞。”

劍客目中寒光一閃,皺眉抬頭:“莫非你是說云陌游云公子?”

書生呵呵笑道:“你果然聽過。”

劍客道:“前方三里就是楓橋。”說完又垂下頭。

雨珠淅淅瀝瀝灑落,書生道:“我上次來時,記得楓橋邊有個賣茶水的棚子,兄臺何妨與我同去那里避雨?”

劍客道:“你道我為何坐下?我便是不愛在雨中走路,莫如等雨停了再做打算。你自己快快走吧。”

書生愕然失笑:“這雨下到明晨你也等?”見那劍客不答,向前急匆匆去了。

走出百來步,雨下大了,書生回頭卻已望不見那劍客,幾個撐傘的黑衣人團團圍住了劍客所坐之處。

書生停步張望:那些黑衣人齊齊丟下傘,從腰畔拔出細細的光。遠處的雨線晃動了一霎,那劍客露出了身形,黑衣人漸次栽倒。

那劍客孤零零地立了片刻,提劍大步而行。地上的黑衣人中忽然躥起一個,躍襲劍客后心,那劍客反撩一劍,天邊掠過電光,一瞬間黑衣人身形凝停在半空似的,隨即跌落進泥濘。

少時,那劍客行到書生近旁,道了聲:“走吧!”書生心中豪氣忽生,一言不發地跟著劍客走在雨中。

兩人衣衫盡濕,來到楓橋畔,只有河水泛著雨花從橋下急流而過,卻不見茶棚。

劍客問:“你上次來楓橋是何時?”

書生笑道:“七年沒來蘇州,險些找不著楓橋。”

他這一路腳步笨重,劍客知他不通武功,見他笑得灑脫,問:“以前看過殺人?”

書生搖頭,道:“江湖上的事么,聽過,聽過。”

劍客聽他語氣似對江湖不甚在意,就道:“我方才所殺是天霜堂的刀客,每個都能在一炷香內殺死你一百次。”

書生道:“是么,佩服。雨這般密,此地又沒個遮攔,兄臺要進城就快快動身吧。”

劍客道:“你來楓橋干嗎,你不進城?”

書生道:“今日是三月初六,我須在橋邊等到初七太陽落山,才好離去。”

劍客盯著書生,冷笑道:“巧得很,我也要等到三月初七才走。”說完竟又坐下。

書生見他滿身泥垢,錯愕道:“你即便要等,也不必這般坐著。”

那劍客聽了,反而躺倒在地上積雨里。書生一時無言。

這場雨來去匆匆,說話間漸小而晴。一架馬車緩緩馳近,車夫是個五旬老者,在楓橋邊勒馬,打量著一躺一立的兩人,神情狐疑不定。

書生笑道:“老丈,你可是要問路?”

老者道:“不敢,請教兩位可曾在左近見過黑衣帶刀之人?”

那劍客翻身躍起,衣衫上泥水淋漓,淡然道:“見過如何,沒見過又如何?”

老者道:“如能告知,老朽感激不盡,少不得要奉上兩盞熱茶。”

書生笑道:“若有熱茶,倒可以喝上一碗。”

老者臉色一變:“二位當真見過?共有幾人?”

那劍客冷哼道:“你這馬車里是滿廂重物,何來茶水?”

老者沉吟一陣,笑道:“閣下好耳力。還請稍待。”說完,從馬車的車廂里扯出一大捆竹竿與麻繩,另有幾方木凳。

劍客看到那竹竿甚長,方才竿尾定是在車廂另一端伸出許多,行車時怕是頗引人注目。

老者道:“二位先坐吧。”

那書生瞧得迷惑,但隨即哈哈一笑,取凳子坐了,又遞給劍客一個凳子。劍客默然坐下。

那老者手提一把竹竿,環繞兩人邁步,邊走邊不停插下竹竿,兩人周身很快便多出個方圓丈許的竹陣。雨后泥土松軟,但老者隨手擲竹,卻入地甚深,那劍客認定老者是有意顯炫內勁,只冷冷一笑。那書生看不出厲害,連稱有趣。

老者從車廂里取出泥爐陶壺、幾只茶碗,放在兩人凳子旁的地下,而后解了馬匹的韁繩,伸指在馬臀上輕戳,那馬如遭刀劍,眨眼間奔入荒野,馬嘶聲漸漸隱沒。

老者將車廂木壁拆散成大片木板,搭在竹竿頂端,用麻繩捆得牢靠,竹陣成了個簡陋的棚子;又提著車轅和木輪,在爐邊徒手掰成木塊,生起火來。老者松了口氣,道:“待爐火旺些,便可坐壺煮茶了。”說完拿起陶壺去河邊取水。

書生怔了怔,轉頭看向劍客,道:“哈哈,我早就說這里有個茶棚。”

劍客淡淡道:“不錯,閣下料事如神。”

書生見老者提壺回來,又道:“徑直用剛落過雨的河水煮茶,怕是不怎么干凈。”

老者掃了一眼書生與劍客的衣衫,意似你兩人也不怎么干凈,但仍道:“言之有理。”猛地抖振手中陶壺,壺中沖天射出一清一渾兩道水泉,老者用壺接住那股清泉,放在火爐上。

劍客道:“風雷震蕩,激濁揚清,閣下莫非是‘風雷闊劍’司徒雷?”

那老者從衣襟中取出一包茶葉,擷少許入壺,隨口道:“退隱十年,不意仍有人識得老朽這手功夫。”

那書生喜道:“原來老丈也是位劍俠,怎么身上未曾攜劍?”

那老者司徒雷道:“老夫的劍就在此間,離二位不算遠。”

那劍客面無表情地聽著,書生好奇追問:“你的劍到底在哪里?”

司徒雷不答,卻望向那劍客,道:“好在老朽不算老眼昏花,也還能識出這位仁兄。”

劍客道:“你認得我?”

司徒雷道:“我認得你的佩劍——柄似龍首,鞘上鏤鱗,這是近幾年名動江湖的‘龍鱗劍’。閣下自然就是人稱‘江南快劍第一’的盧飛塵。”

劍客盧飛塵道:“司徒總鏢頭過獎了。”

那書生聽他名中有個塵字,為人又不甚潔凈,不禁撲哧一笑。

司徒雷注目書生,又道:“看這位小哥兒的目光身形,不似武林中人,可是與盧兄一道的?敢問高姓?”

那書生道:“在下韓固,韓信之韓,班固之固。我與這位盧兄,也只剛剛相識。”

司徒雷頷首道:“老朽是個粗人,韓信之名倒也聽過,班固卻不知了。老朽有一句勸言,韓兄若無要事,還是早離楓橋吧。”

書生韓固道:“在下正是有要事,才來這楓橋邊。”

司徒雷問:“不知是何要事?”

韓固卻道:“說來話長,不妨先喝口茶。”他見茶水尚未煮好,就從行囊中取出紙筆,以筆鋒殘墨寫了個大大的“茶”字,挑在竹竿上,笑道,“獻丑了,幫你寫個招牌,聊代茶資。”

那茶字寫得飄逸欲飛,司徒雷與盧飛塵都不精書法,卻也隱約從字上看出一絲曠然離塵之意。

司徒雷嘆道:“若非看淡世事,怕是寫不出這般的字。”

三人各喝了一碗茶,不多時有行人路過,倒也有三兩個走入棚子討要茶水的,司徒雷收了每人三文錢。

盧飛塵道:“想不到風雷鏢局的總鏢頭,竟在這荒郊野外賣起了茶水。”

司徒雷笑呵呵道:“鏢局的生意,十多年前老朽便已不做了,與其天南海北地奔波,倒不如擺開茶棚,坐地發財。”

盧飛塵道:“司徒老兄所問黑衣刀客,當是天霜堂中人吧,適才我倒是撞見了幾個。”

司徒雷一凜,問道:“那幾人向何處去了?”

盧飛塵道:“都被我殺了。”他見司徒雷臉色驚疑,便又繼續道,“我這幾年行走江南,有時遇到些天霜堂的敗類,便順手除去。怎么,司徒前輩與天霜堂是有仇還是有舊?”

司徒雷道:“天霜堂為禍武林,閣下說他們是敗類,頗合我心。但老朽與他們也稱不上有仇。閣下孤身單劍便敢與天霜堂為敵,老朽實在佩服。”

盧飛塵道:“不敢當,舉手之勞罷了。”

司徒雷道:“近來蘇州城中常有天霜堂刀客走動,怕是又圖謀不軌,老朽已經留心多日。”

盧飛塵道:“我殺的那幾個刀客,是朝著城門去的,定是打算進城與同伙會合。”

韓固插口道:“這天霜堂是什么門派,很是兇橫嗎?”

司徒雷道:“天霜堂總舵在廬山五老峰,分舵眾多;堂主柳寒山號稱‘霸刀無雙’,堂中刀客如云,手段酷烈。近十年天霜堂在各地殺人如麻,頗有一統武林之意。”

司徒雷又給韓固解釋了幾句,忽聽遠處傳來人馬喧嘩聲,三人眺望荒野:昏黃的日光下,四個黑衣人縱馬而來。

盧飛塵對韓固道:“你且退開些吧。”

韓固卻搖頭道:“是天霜堂的人來了?我倒想見識一番。”

那四個黑衣人頃刻來到茶棚邊,在馬上掃視三人。韓固看到四人腰畔都系著黑鞘長刀,刀鞘上鏤出一線霜白。

為首的黑衣人刀客道:“你們三個——”

盧飛塵卻已搶先道:“不必廢話了。”說完踏前出劍。

那刀客在馬上抽刀,格住了盧飛塵的一劍,怒道:“你這廝作甚?”

盧飛塵沒料到這一劍能被擋下,心知這四人的刀術比先前所殺刀客要高明得多了,收劍冷笑道:“幾位不是來找我的?”

那刀客道:“找你做什么?你小子既然自己找死,須怪不得我們。”

四人紛紛下馬,司徒雷料想是這四人尚不知有同伴死在盧飛塵劍下,趕忙搶上前來,笑道:“誤會,誤會!幾位快請喝碗茶消消氣。”

那刀客道:“哼,你端茶來吧。我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穿紫衣的女子經過?”

司徒雷一愣,道:“這可從未見過。”

四個刀客接過茶碗喝了,相互對望一眼,一齊丟碗拔刀,步法變幻,將盧飛塵圍在當中。

司徒雷見這四人配合迅捷,絕非易于之輩,便連聲道:“唉!我的茶碗!”俯下身去撿拾摔碎的碗片。

韓固一時不知所措,也彎腰去幫司徒雷撿碎碗。

一刀客道:“碎都碎了,還撿個鳥?”說著一腳踢向韓固后腰。

司徒雷暗暗叫苦,他手中扣了幾片鋒利的碎瓷,本想等候良機打出,卻見那刀客出腳力道不小,韓固若被踢中,怕是要成廢人,只得扯住韓固衣衫,膝上迸力向后疾掠避開。

那刀客恍然驚笑:“好老兒,原來也是練家子!”

司徒雷不等穩住身形就將碎瓷甩向四個刀客,口中急叫:“盧老弟!”

盧飛塵見司徒雷出手,卻不出劍夾攻,反而退開一步。

四刀客從容揮刀擊開碎瓷,臉上煞氣一閃而過。

盧飛塵皺眉道:“司徒兄,咱們以二敵四,未必便輸,用不著使碎碗偷襲。”

“以二敵四?”為首的刀客看了看韓固,道,“是了,是你這書生不會武功。”

司徒雷苦笑無言。

忽然,眾人聽到橋下河水響動——水花沖天飛起,從河里竟躍出一個紫衫女子來,不疾不徐地走近。

她衣衫濕透,緊貼肌膚,顯出身姿姣美。韓固看了一眼,趕忙收回目光,臉色古怪地注目別處。四個刀客的眼神卻在那女子身上滴溜溜打轉,那女子蹙眉道:“即便是以一敵四,你們以為本姑娘便會輸么?”

為首刀客道:“原來你躲在水里。嘿嘿,我四人要殺你不難,要生擒么,就需費些手腳。”

那女子本來在河中閉氣躲避,已擺脫四刀客追殺,卻窺到茶棚邊的爭斗,不愿牽連旁人,故而現身,聞言冷笑:“你們盡可試試。”

那刀客目露邪光,笑嘻嘻道:“等擒下你,看你是否還這般硬氣?到那時誰輸誰贏,比的可就是床上功夫了。”

那女子身子一顫,袖里已滑出一柄短劍,捏劍柄的指節泛白,顯是氣極。

韓固忽然走近兩步,指著那刀客道:“你怎能出此污言穢語,難道天霜堂中果真皆是敗類嗎?”

司徒雷見韓固此刻離刀客不足三尺,隨時有中刀斃命之危,情急中接連踢飛地上瓷片,襲向四刀客;與此同時,那女子瞬息刺出四劍,劍光直指四刀客咽喉。四刀客一時難辨這四劍虛實,各自旁躍,讓開了短劍和瓷片。

那女子趁機踏前搶位,司徒雷江湖經驗老辣,腳下一閃,與那女子和盧飛塵站成品字型,將韓固護在中間,也將四刀客分隔開。

那女子道:“這四人不過是相互配合得緊,莫讓他們結成刀陣,便不足道。”

四刀客互換眼色,似在猶豫是否要退遠些重新結陣,盧飛塵忽然對面前一個刀客道:“你出一刀,我出一劍,一招定生死。”

那刀客一怔,橫刀凝神戒備,陰笑道:“一對一么,好,旁人不得相助。你先出劍吧。”這“旁人不得相助”一句,是他們四刀客慣用的暗語,意為“一起下手”,他說完不等盧飛塵先出劍,徑自揮刀斬出。

韓固忽聽耳邊颯然一響,一轉頭,看到盧飛塵對面那刀客胸口處已多了個血洞,盧飛塵卻仍提劍立著,地上雨水不知為何所激,濺在了靴上。韓固這才感到眼睛刺痛,似被什么耀傷,但方才卻未看到一絲劍光。

另三個刀客尚未及出刀,見同伴竟已死去,一時驚住,暗忖這一劍換成自己也定然接不下。司徒雷趁機右腿橫掃,勁風大作,三刀客趕忙后躍,瞥見盧飛塵臉色發白、身軀微晃,竟坐倒在地,無不懊悔:那一劍太過神妙,他施展后竟至虛脫,方才若三刀齊下,他決然無法抵擋。

司徒雷肩不動、膝不彎,袖底忽然飛出幾片碎瓷,這一記“袖中霹靂”是他昔年走鏢時用以絕地求生的奇招,三刀客未及站定回神,已被瓷片撞中下盤穴道,踉蹌摔倒。

那女子不待三人緩過氣來,搶步俯腰,短劍在三人喉間抹過。司徒雷急叫:“且留活口!”然而話音未落,三道血箭已激射出去,濺在端坐泥地的盧飛塵身上。

盧飛塵哈哈一笑,道:“痛快。”

四個刀客俱死,司徒雷微微一笑:“摔壞老朽的茶碗,豈是白摔的?”回看韓固神情,似并不怎么驚懼,也不禁有一絲佩服,道,“韓老弟,你不通武功,膽子倒大。”

韓固道:“過獎,我雖不會武,但與天霜堂無冤無仇,料想他們不至于無端加害。”

司徒雷嘆道:“若只要無冤無仇便可相安無事,那世間爭端又是從何而生?”

盧飛塵道:“你方才直言天霜堂是敗類,已算是與他們結了仇。”

韓固臉色微變,想了想道:“這四人都已死了,我說什么天霜堂也不會……不會知道。”

那女子冷笑道:“等本姑娘說與他們,他們便知道了。”

韓固一怔:“姑娘說笑了。”

那女子道:“誰跟你說笑。”

韓固張口結舌,一時無語。

司徒雷道:“看姑娘身手,絕非無名之輩,不知可否賜告?”

那女子道:“我叫蕭晚。”

司徒雷沉吟道:“敢問可是婉順之婉?”

蕭晚冷淡道:“是夜晚的晚。”

司徒雷心下暗驚,與盧飛塵對望一眼。兩人都知“紫霄”蕭晚名頭不低,是殺手行會“九霄”的頭目之一。“九霄”行事狠辣,但四年前絕跡江湖,傳聞俱已死在云陌游劍下,沒想到這“紫霄”卻還活著。

司徒雷道:“原來是紫霄姑娘,久仰了。看方才情形,姑娘似是與天霜堂有過節?”

蕭晚道:“我在城中遇到這幾條天霜堂的狗,他們出言不遜,與我爭執起來,我殺了一個,卻被剩下四個纏住。”

司徒雷聽說過蕭晚劍術極高,行事卻頗有邪氣,不愿與她過多牽扯,便道:“實不相瞞,稍后怕是還有天霜堂刀客會來楓橋,姑娘既與天霜堂結仇,不妨早些離去。”

蕭晚卻不走,只道:“是么?若再有狗來,倒還可以再殺幾條。”

司徒雷點了點頭,默然將四具刀客尸身扔進河里。此時韓固神情已定,來幫司徒雷抬尸體,司徒雷借機又勸韓固,韓固卻也不肯離開。

司徒雷丟完尸體回來,盧飛塵問道:“司徒兄,你說天霜堂的人還會來楓橋?”

司徒雷道:“不錯,明日三月初七,是云陌游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或會歸家——天霜堂刀客會聚蘇州,恐怕正是沖著云公子而來。”說到這里,他指了指北邊不遠處的矮坡,又道,“城里的云家舊宅早已荒棄,而那邊正是云家祖墓所在,天霜堂的人若存歹心,定會在楓橋左近設下埋伏。”

盧飛塵道:“原來司徒兄在楓橋邊擺開茶攤,卻是為了盯窺天霜堂的動向。”

司徒雷頷首道:“老朽雖然本事不濟,但多年前與云公子總算是有些交情,此舉也不過是想略盡微力。”說完看向蕭晚,心想江湖傳聞“九霄”是毀在云陌游劍下,不知確否?但見蕭晚靜靜站著,對他這番話無動于衷,似全不在意云公子這三個字。

司徒雷沉下一口氣,尋思如今她既與天霜堂有仇,倒也算是同仇敵愾,便繼續道:“故而,這楓橋邊實已成險地,三位若無要事,當真不必在此停留。”

盧飛塵冷淡道:“若明日能見到云陌游,那倒值得一留。”

司徒雷轉頭看韓固,韓固卻搶先笑道:“我本就是為見云公子而來,豈能離去?”

司徒雷道:“竟是如此。那么韓兄大可明日再來。”

韓固搖頭道:“我也知云公子如神龍隱現,行蹤飄忽,明日再來恐會錯過,還是提早等候為妥。”

司徒雷長嘆一聲,不再多言,轉而四下踱步,忽然找定了一塊空地,坐下挖起土來。

韓固瞧得錯愕,問:“你這是作甚?”司徒雷卻不答他。四人都沉默,忽有“噌”的一聲,卻是盧飛塵調勻內息,站起來歸劍入鞘。

韓固想起尚未與蕭晚通名報姓,便道:“蕭姑娘,在下韓固,韓信之韓,班固之固。這位老爺子是‘風雷闊劍’司徒雷前輩,而這位則是人稱江南快劍第一的盧飛塵盧兄。”

司徒雷聽了,挖土的手頓了一頓。

盧飛塵皺眉道:“你記性倒好。”

蕭晚恍如未聞,在茶棚里坐下,又給自己倒了碗茶水。韓固見她不搭理自己,臉上微紅,也端了一碗茶慢慢喝著。

司徒雷已將坑挖得頗深,忽而俯身伸手,從坑中撈起一柄劍。他拂去劍鞘上的泥土,拔出劍來,劍身比尋常劍闊出一倍,瞧著極為厚重。

韓固訝然失笑:“原來前輩把劍藏在土中。”

司徒雷嘆道:“早年埋劍于此,不想此劍仍有重見天日之時。劍鋒已銹,我也老了。”

韓固聞言心事浮動,環顧四野暮色,半晌后忽道:“興許天霜堂的人不會再來了。”

司徒雷道:“當年天霜堂為奪取云家秘笈‘落英譜’,曾千里追殺云公子,折損慘重,可算與云公子仇怨極深。我猜想他們多半會來。”

韓固道:“難道如今江湖中就任由天霜堂為非作歹?”

司徒雷道:“也不盡然。聽聞‘涉川劍’楊遜這幾年已挫敗了天霜堂不少奸謀,快雪樓近來更是聲勢驚人,連天霜堂副堂主林摧之也已死在樓主方雪的刀下。江湖人都說,他日手刃天霜堂主,當在此二人之中。”

韓固道:“此二人?那云公子呢?”

司徒雷道:“十多年前那次追殺,天霜堂出動了半數精銳,仍徒勞無果;江湖人都說,半天霜遮不住一朵云。”

韓固拍掌道:“原來如此,料想天霜堂今次也難傷損云公子分毫。”

司徒雷道:“這話再對不過。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天霜堂這回來勢不小,憑老朽的微末劍術,只是權當多一只眼,幫云公子留神罷了。”他提劍走了幾步,想起什么似的,對蕭晚道,“蕭姑娘,你若是不打算走呢……”

蕭晚截口道:“我走與不走,與你何干?”

司徒雷笑呵呵道:“老朽的意思是,勞煩姑娘先把茶錢結了,你喝了兩碗,共是六文錢。”

“你這老頭,好生小氣。”蕭晚冷笑一聲,丟給司徒雷一塊碎銀,“不必找還。”

司徒雷笑著接住銀子,方要道謝,神情倏然一肅,道:“遠處有人來了。”

盧飛塵道:“來了七個。”

韓固張望遠方,不見有人,等了片刻,才隱約看到從城門方向馳來一伙騎馬的人,卻辨不清人數,不禁暗自駭然。司徒雷等人收斂了兵刃,悄然等著。

那伙人黑衣帶刀,果然正是天霜堂的刀客。他們在茶棚邊紛紛下馬,一刀客掃了一眼棚中,沒什么異樣,對同伴道:“先干活兒,再回來喝茶。”

七個刀客快步走向茶棚北邊的矮坡。

司徒雷低聲道:“咱們跟上去,等會兒這七人若四下逃散,勞煩盧老弟與蕭姑娘盯緊。”說完不待兩人答應,已提劍向那矮坡躡行過去。

盧飛塵拔劍站起,跟在司徒雷后面。蕭晚蹙眉放下茶碗,也跟了上去。韓固趕忙邁步追去,盧飛塵道:“你就不必跟著了,退遠些吧。”

韓固卻不聽,和盧飛塵并肩走著,見前面的司徒雷橫劍當胸,漸行漸疾,雙足幾乎要離地飛起,竟仍無聲無息。

韓固不通內功,掩不住自己的腳步聲,七個刀客剛要邁上矮坡,聽到背后有靴子踩折草葉的聲響,霍然回頭,驚見司徒雷已近在咫尺,巨劍急斬,晚風中如一道斜陽撲面照來!

七人分躍兩旁,讓開了這一劍。司徒雷沖到七人前頭,猛嘯一聲,雙手握劍,剎步擰身,如風車般輪轉回來。有兩個刀客走避不及,被巨劍切入胸口,崩開一線血泉,就此斃命。旁邊一刀客被司徒雷的劍刃磕到刀身,長刀脫手飛出,司徒雷上前一腳,將他踢得閉氣暈厥。

盧飛塵與蕭晚在司徒雷出劍時便左右散開,有三個刀客閃身避到盧飛塵跟前,盧飛塵一劍挺出,徑直刺入最前一個的心口,緊接著與第二人刀劍相格,察覺出此人修為頗高,當機立斷又使出先前那必殺必中的一劍,風里爆開“哧”地一響,第二個刀客栽倒在野草中,剩下一個刀客卻揮刀砍向韓固。

盧飛塵渾身脫力,瞥見韓固大叫一聲,竟抬臂去擋刀,當即強凝心神,出劍將刀刃架偏。那一刀在韓固左肋旁擦過,割開了韓固的長衫。與此同時,蕭晚與逃向她那邊的一個刀客互換一招,那刀客站定不動,蕭晚反手擲出短劍,劍光在盧飛塵與韓固之間躥過,射入了韓固身旁那刀客的咽喉。

蕭晚轉身走向盧、韓二人,她身后那刀客眼睜睜看著她邁步,抬手一摸喉嚨,頭顱忽從頸上滾落。

司徒雷見七個刀客頃刻間六死一暈,不禁朗聲一笑。韓固驚魂初定,也跟著哈哈笑起,盧飛塵道:“你笑個屁。”

韓固收住笑聲,朝盧飛塵深深一揖:“多謝盧兄相救。”盧飛塵看也不看韓固一眼,徑自閉目調息。

司徒雷在那暈厥的刀客身上連點數指,封住他周身要穴,將他拍醒,喝問:“你們天霜堂究竟有何圖謀?”

那刀客冷笑不答,司徒雷抬腳在他胸口一踏,又問:“你們方才說‘先干活’,是打算干什么勾當?快快說來!”

那刀客咳嗽兩聲,吐了口唾沫,恨恨瞧著司徒雷,仍不說話。

蕭晚拾起短劍,在手里把玩著,忽然彎腰一刺一勾,將那刀客的左眼挑瞎,一縷細血飛灑在韓固的靴上。韓固雙唇緊閉,強抑住驚叫。司徒雷皺了皺眉,卻沒說什么。

那刀客慘呼一聲,又暈過去。蕭晚在刀客衣衫上抹了抹劍身的血,那刀客瞬息醒轉,見她又落劍來挑自己右眼,急道:“我說!我們是來、來下毒的!”

司徒雷道:“下毒?你們是想害誰?”

那刀客道:“是云、云……”劇痛中卻說不下去。

四人聞言對望,司徒雷又道:“是云陌游云公子?就憑你們,也妄想能毒倒云公子?你們打算如何下毒?”

那刀客欲言又止,忽聽蕭晚冷冰冰一哼,忙道:“我也是聽從吩咐,這下毒的法子也是上頭教的。我若說了,你們可否放我一條生路?”

司徒雷斟酌片刻,道:“好!只要你照實說。”

那刀客道:“上頭給了我們一瓶奇毒‘霜霖’,讓我們七個掘開云寒川的墳墓,將他尸骨胡亂拋了,再用毒水淋灑在尸骨上。等到明日云陌游來時,見到亡父的尸骨散落一地,豈能不收殮重葬?那時他就算明知有詭,也不得不中毒了。”

四人聞言凜然,均覺這法子實在歹毒,明日云陌游只怕當真會中毒。韓固連連搖頭,痛罵了幾句,司徒雷道:“賊子恁地陰損!那瓶毒水呢?拿來!”

那刀客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具尸體,道:“在他身上。”

蕭晚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從尸身衣襟里翻出一個瓷瓶。

司徒雷又問:“你說的‘上頭’是誰?你們天霜堂這次來蘇州,是誰領頭?來了多少人?”

那刀客道:“領頭的是寧副堂主。我們是分批來蘇州會聚,我今日初到,也不知共來了多少人。”

司徒雷面色一變,沉思起來,沒想起再要問的,便道:“看你答得還算老實……”

蕭晚輕笑接口:“就把這瓶毒藥賞給你吧。”

司徒雷一愣,那刀客駭叫起來:“別!使不得!”蕭晚卻已拔開瓶塞,將毒水倒在那刀客的衣衫上。

毒水滲進衣衫,那刀客叫聲立時頓住,僵挺死去。

四人見這“霜霖”毒性如此霸烈,面面相覷,各自沉默。

良久,司徒雷道:“蕭姑娘,咱們已答應放他,你這般作為,豈非失信?”

蕭晚冷冰冰道:“那是你答應,我可沒答應。你若看不慣,就請賜教吧。”

“姑娘言重了。”

司徒雷并不著惱,轉而對韓固道:“天霜堂久不見這七人回去復命,定會再派人來。韓老弟,方才你身陷險境,那也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快走吧!”

韓固卻只搖頭不語。盧飛塵道:“你留下只會枉送性命,等會兒打殺起來,須顧不得你。”

韓固道:“我不走,也不用你們救護。堂堂男兒,死便死了,何須多言?”

盧飛塵冷笑一聲,徑自走向茶棚,韓固愕然道:“不管這些尸身了?”

司徒雷道:“地上流血太多,腥氣難掩,總歸是瞞不過,倒不如留下尸身,挫挫天霜堂的銳氣。”說完也朝茶棚走去。

四人走出幾步,司徒雷忽然嘆道:“盧兄、蕭姑娘,你們也聽見了,興許寧碎之稍后即到。”

蕭晚蹙眉走著,一言不發。

盧飛塵淡淡道:“那便如何?我今日刺了兩記‘云影’,累得挪不動步子,可懶得再離去。”

司徒雷喉間一哽,一時沉默。

盧飛塵又道:“司徒兄要走便走,我不笑你。”這話說得甚是無禮,司徒雷卻只是苦笑一聲,仍沒說話。

韓固道:“那寧副堂主很是厲害嗎?不知比司徒前輩如何?盧兄那驚龍般的一劍,料想那姓寧的就接不下。”

盧飛塵聞言嘿然。

司徒雷嘆道:“天霜堂有三位副堂主,聽說其中刀術最高的,便是‘素手染玉’寧碎之。只怕老朽修為再高十倍,也絕非她的對手。”

韓固呆了呆,問道:“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任由歹人毀去云家墳墓。”說完卻沒人接他的話。

來到茶棚邊,司徒雷背對三人,忽然道:“當年走過幾十趟鏢,卻從沒接過守墓的生意,哈哈,說不得,只好憑此朽身銹劍接下了。”他站直了身形,將巨劍拄進泥土,雖白發蒼蒼,但瞧來極是威猛。

韓固道:“前輩,你——”話未說完,蕭晚已抖腕將短劍插在地上,冷笑道:“留便留下,有什么好說的?”

盧飛塵拔劍出鞘,也擲在腳下,劍刃顫出一聲嗡鳴,遠遠傳開,驚飛了亂草中的鳥鵲。

韓固看著這三柄長短不一的劍。斜陽下,一抹昏黃的光在劍上流轉,似給劍刃涂上了一層暖熱,那股暖意映入韓固心頭,打得他胸口隱隱灼痛。韓固驀然飛奔到矮坡下,拾起一柄長刀,又奔回來,用力把刀尖也插進土中。

四人彼此對視,不約而同一笑。等候許久,只有河上零星漂過晚歸的漁船,卻不見天霜堂刀客再來。

韓固道:“興許賊子害怕了,不敢再來。”

司徒雷默然搖頭。

四人中除韓固外,耳力目力俱佳,又過半晌,夜色漸濃,周圍仍無異動,不禁都有些疑惑。

韓固忽道:“我今年三十歲,還未請教盧兄貴庚?”

盧飛塵一怔,道:“二十七。”司徒雷便也說了自己已五十有三。韓固嗯了一聲,看著蕭晚欲言又止。

蕭晚道:“二十六。”她語調隨意,說完斜眼回看韓固。韓固被她亮晶晶的眸光一逼,不自主地低下頭,倒了碗茶一口喝干。

盧飛塵道:“韓兄,你這般口渴嗎?茶喝多了苦嘴,不如買些酒肉來吃。”

司徒雷打量周遭,先前七個刀客的馬匹被殺氣驚得奔散,此刻仍剩一匹徘徊在茶棚左近,便沉吟道:“盧兄所言不錯。若騎上馬進蘇州城里找家酒樓,買些吃食回來,倒也是好的。”

韓固撫掌贊道:“且做長夜之飲,何懼惡寇強賊?快哉,快哉!”

司徒雷掏出一把銅錢,數了數,笑道:“可惜老朽這一丁點家當,怕是買不了多少酒肉。”

蕭晚道:“我早前給你的那塊碎銀呢?”

司徒雷恍如未聞,卻對韓固道:“韓老弟,不知你是否帶得銀錢?可敢騎馬入城,辛苦這一遭?”

韓固大笑道:“有何不敢?三位稍待。”他走到那匹馬近旁,翻身上去勒緊韁繩,呼喝幾聲,縱馬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司徒雷嘆道:“這書生骨氣硬直,盼他先前是礙于顏面,此去莫再回來。”

盧飛塵道:“他若一去不返,倒少了個累贅。”

天陰無月,夜濃如墨,三人坐在茶棚里,各懷心事,誰也沒再說話。一個時辰過去,方圓半里除去零散幾個趕路的百姓,別無來者。

蕭晚道:“那書生怕是不會回來了。”

三人站起眺望,東南遠遠的有一片模糊輪廓,分不清是蘇州城的城墻還是天上的暗云,北邊是埋葬著云家先人的草坡,河西岸則是荒野亂徑,都隱沒在黑沉沉的夜里。

司徒雷四下走動,楓橋邊野草連片起伏,河水的流淌聲如人細語。

盧飛塵忽道:“有馬蹄聲。”

司徒雷停步側耳,道:“是一人一馬。”

三人握緊兵刃,在茶棚邊等著。

馬蹄聲漸響漸近,馬上人的眉目在夜色中浮現,滿臉倦色,喘息粗重,卻是韓固返回。

韓固一邊下馬,一邊連聲笑道:“哈哈哈,這匹馬當真難騎。”

司徒雷嘆了口氣,見馬背上馱著七八個大大小小的油紙包,用線扎在一處,皺眉道:“韓老弟,你是打算吃上三天三夜么?”

盧飛塵笑了笑,上前取下油紙包,道:“我倒真有些餓了,多謝。”他拍了拍韓固肩膀,走回了茶棚。

韓固定在原地,似愣住了,忽又哈哈一笑,從馬背上又解下兩個大皮囊,道:“還有酒呢!”

韓固拴了馬,四人在茶棚里坐下。

司徒雷取出燭燈詢問,盧飛塵道:“既都不走,還怕什么?點了便是。”

韓固笑道:“只怕天霜堂的人在遠處瞧見,以為是鬼火,嚇得再不敢來。”

司徒雷道:“不錯,咱們光明磊落。”當即點起燭火。盧飛塵解開一個油紙包,見是切好的火腿,便徑自抓起塞入口中大嚼。韓固想起了什么,找出一個紙包遞給蕭晚,卻是他怕蕭晚吃不慣葷腥,特意買的果子蜜餞。

蕭晚神色淡漠,接過吃了幾口。韓固拎起酒囊倒滿四個茶碗,道:“這是枕河樓的好酒,咱們同飲一碗吧。”他說完當先飲盡,道,“天霜堂的人是否不會來了?又或者,那毒水就只一瓶,他們已黔驢技窮?”

三人也都喝了碗中酒,司徒雷道:“韓老弟好酒量,只是此言怕是有些低估天霜堂了。來,我再敬你一碗!”

盧飛塵猜出司徒雷是想灌醉韓固,再將他妥善安置,便只自顧自吃喝,不發一言。蕭晚忽然輕笑道:“大敵當前,還是少喝些酒吧。”

司徒雷瞪了蕭晚一眼。韓固道:“蕭姑娘言之有理。”卻仍與司徒雷對飲了一碗。

盧飛塵道:“蕭姑娘,我也敬你一碗。”蕭晚也不推辭,倒滿一碗酒喝了。

四人吃喝一陣,燭淚漸堆。韓固問道:“云公子的家鄉便是蘇州吧,他很少回家么?”

司徒雷嘆道:“老朽只知十年前的三月初七,云公子曾歸家祭祀,與陸青淵約在蘇州郊野斗劍。那陸青淵昔時是天下第一劍客,云公子勝了他,從此名揚天下。”

盧飛塵道:“此事江湖哄傳,但近十年里云公子是否回過蘇州,卻是誰也說不準。”

韓固道:“或許云公子是以十年為期,明日多半會來。等到明晨——”

蕭晚截口道:“說來說去都是云陌游,有什么好說的?”

韓固一愕,不再說下去。四人靜默在涼風中。

蕭晚取過皮囊徑自倒酒喝酒,臉上竟始終不露醉態,她見盧飛塵滿身泥垢,胸襟上還有吃喝時染上的油漬,蹙眉移開目光,又見司徒雷正閉目養神,而韓固卻時不時偷眼來瞧自己。她忽對韓固一笑:“韓信之韓,班固之固?”

韓固一愣,道:“正是。”

蕭晚道:“豈不聞‘聰者聽于無聲,明者見于無形’?”

韓固喜道:“這是班固‘漢書’中的話。”

蕭晚道:“故而君子有先見之明,不立于危墻之下。”

韓固道:“蕭姑娘也要勸我離去嗎?”

蕭晚道:“你愛走不走,我可懶得管。我只是覺得你這般行事,有些糊涂。”

韓固張了張嘴,似要反駁,但只糯糯道:“說的是,說的是。”

盧飛塵見這韓固本是灑脫性子,與蕭晚說了幾句話后竟臉紅起來,不禁一笑。韓固奇道:“盧兄為何發笑?”盧飛塵卻不理他。韓固轉回頭,心頭微驚:蕭晚低下了頭,臉上的笑意已消隱不見,眼神空落落的,整個人透出夜色般的清冷孤寂。

又過良久,韓固見無人開口,默思前塵來路,正要慨嘆幾句,忽聽蕭晚喃喃唱道:“寶階斜轉春宵永,云屏敞、霧卷東風新霽。光動萬星寒,曳冷云垂地。暗省連昌游冶事,照炫轉、熒煌珠翠,難比。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

“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司徒雷長嘆一聲,“蕭姑娘,你果然也曾見過云公子。”

蕭晚怔了怔,道:“司徒前輩,你每年三月初七,都會在楓橋邊賣茶水吧?”

司徒雷道:“不錯,近幾年都如此。老朽也只是想著,云公子或能來喝一碗茶罷了。蕭姑娘,你也是每年三月都來這橋邊嗎?老朽往年倒沒留意。”

蕭晚卻不回答,只輕聲道:“司徒前輩,你從前聽過這歌?”

“聽過。”司徒雷頷首,“在洞庭湖邊,云公子唱過。那是我最后一次走鏢,說起來,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二、青螭盞

那年春,有個蒙面女子來到蘇州風雷鏢局,說要托保一口箱子到洞庭湖畔的一個漁村。

司徒雷見這女子身形纖弱,聽語聲應只十五六歲,問她姓名來歷,她卻一概不答,只說護鏢途中不得打開箱子。那箱子甚為小巧,上了鎖,也不知箱中是何物。那女子道:“這是我家的東西,不是偷別人的,你且放心。”

司徒雷聞言卻不怎么信。本來尋常鏢局都有規矩,不接來路不明的生意,以免惹上糾纏,但這類鏢往往報酬豐厚,司徒雷自負劍術甚高,膽氣也壯,從前再古怪的鏢也接過,見這女子出手豪闊,便答應下來。

那女子似怕有人追來似的,交代完便匆匆離去。司徒雷挑了八名精干鏢師,翌日清早啟程上路。他將那箱子裝入行囊親自背著,又另置了幾口大箱,塞了些衣物綢緞作為幌子,接連走了五天,太平無事。

到第六日,在野徑上遇到一個獨行劫匪。司徒雷與那劫匪過了兩招,抻量出不好對付,便道:“區區幾箱布料,何勞閣下大駕?若瞧得上,盡可取走兩箱。”

那劫匪冷笑道:“誰要你那破布?明人不說暗話,快把青螭盞拿來吧!”

司徒雷又驚又惑,這“青螭盞”他倒曾聽過,那是江南快意閣的鎮閣之寶,閣主沈書云一向視若性命。傳聞中青螭盞是古藤所制,曾在靈丹仙露里浸過,只消往里注入清水,與人飲下,便有祛除百疾之功,難道說這箱子里便是此物?

司徒雷不及細想,使出真本事,與那劫匪苦斗百余招,刺死了劫匪。往后幾日,卻又接連遇上攔道的強梁,張口都是索要青螭盞。司徒雷雖將他們殺退,卻也折了兩個鏢師。他改走水路,仍是遭歹人阻截,他將一個水匪擒到船上逼問,與道聽途說相印證,這才猜透了端由——

原來,沈書云的獨生愛女沈凝盜走了青螭盞,卻被沈書云察覺,沈書云將沈凝關在家中,令弟子四下搜尋青螭盞的下落,此事便在江湖上漸漸傳開。

司徒雷料想那蒙面女子正是沈凝,有人探到她來過風雷鏢局,猜到青螭盞在自己身上,便來搶奪。那快意閣品評天下刀意,閣中弟子精研刀術,閣主沈書云更是絕頂高手,憑他小小風雷鏢局,那是得罪不起的。

他一時不知所措。穩妥之計,便是掉頭返回,將青螭盞親自送還快意閣,但他答應沈凝在先,此舉未免失信,況且已收下報酬,又折損了兩個鏢師,如此半途而廢,著實不甘,只悔不該貪財接下這鏢。

司徒雷思來想去,愁恨交加,竟患下重病,鏢師勸他上岸求醫,他卻只枯坐船頭,眼望浩浩江水,道:“水上走鏢,規矩是人不離船。病死倒好,一了百了!”

當是時,船邊漂過一葉小舟,舟中立著一個白衣少年,忽而邁上船來。眾鏢師大驚失色,竟都沒看清他上船時的身法。

司徒雷霍然站起,見來者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公子哥兒,便道:“哪家的毛頭小子,不去念書,也來充匪賊?”

那少年道:“在下云陌游,見過司徒前輩。適才聽前輩說患了病,我不是匪賊,卻略曉醫道,或能有助于前輩。”

司徒雷見這少年神情灑淡,身姿渾然融入清風江水,然而細看兩眼,又覺他站在船上如立云端,似要飄飛一般,不禁暗自稱奇,道:“閣下風骨奇絕,定是大有來歷,不過我這病是心病,怕你治不了。”

那少年云陌游道:“即便在下治不了,但那青螭盞豈非能治百病?前輩何不一試。”

司徒雷道:“你是想誘出青螭盞藏在何處,當我不知?”

云陌游微笑道:“難道不在前輩身負的行囊里?”

司徒雷沉臉不語,仔細思量,總歸已是進退兩難的關頭,哪怕日后快意閣興師問罪,也好過半道上窩囊病死。想到這里,哈哈一笑,解開了行囊。

六個鏢師揮舞兵刃,將云陌游圍住。云陌游恍如未見,只負手看著江上白鷺聚散,似已出神。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0-11-04 17:54:35
出版社:湖北今古傳奇傳媒集團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今古傳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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