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篇小說 去老萬玉家(三)
- 《當代》雜志(2024年2期)
- 《當代》雜志社
- 8826字
- 2024-04-10 17:02:09
一
護送舒莞屏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伙,三十多歲,長了一把紅胡子,眉毛很長,閃著藍色,活脫脫就是一個妖怪。店家對他說:“你知道怎么辦,按規(guī)矩來?!奔t胡子吐一口,說:“放心吧,老東家?!贝_了。寬寬的河面足有三十丈,濁浪滾滾,涌來的水波好像不是朝向大海,而是相反。一些大個頭鷗鳥上下翻飛,跟船往前?!叭绻凶鶚蚓秃昧恕!笔孑钙恋志o船舷,抵抗搖晃。紅胡子說:“不是沒有橋,有一座,在上游十多里。靠海越近浪頭越大。我操界河?!彼匆谎凼孑钙烈赶碌牧鴹l箱包,乜斜著往船上拉屎的鷗鳥:“我用火銃崩了你?!?
好不容易上岸了,不長的一段水路差點讓舒莞屏嘔吐。他臉色白得像紙,步子踉蹌,緊抱箱包。紅胡子說:“你得跟上我,要想撒丫子,我就一刀咔嚓了你?!闭f著拍拍腰上的彎刀。舒莞屏看著不遠處的村落:“什么時候才能見到老萬玉?她家還有多遠?”“她家大了去了!過了河全是她家!”“我須早些見她,要趕船期呢?!奔t胡子笑了:“那也得洗涮干凈,要見老萬玉,不把臟疵呼啦的泡個干凈,門都沒有?!薄澳氵@一說我倒糊涂了。”“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唉,我想那個大熱水池子啊,操他娘的,我足足半年沒吃那里的肥菇燉沙雞了?!?
村子到了。街巷干凈,行人笑吟吟的,說又來俺們營盤了?紅胡子說:“狗日的嘴甜?!庇匈u瓜果的攤販,他抓起幾個咬一口,又遞給舒莞屏。攤販揀出大個的果瓜塞來:“客官盡吃。”紅胡子吃了一些,從腰里掏出幾張臟膩的紙片:“給你一些碎銀,不用找了!”攤販作揖。舒莞屏問紅胡子:“你沒給銀子?。 薄斑?,這是河西的銀票,比白花花的銀子還頂用哩!”舒莞屏討來一張,見上面有數(shù)碼面值,有套紅印章,是一個女人的側(cè)影輪廓。他指著不甚清晰的紅印:“這是誰???”“萬玉大公!”“啊,印在了銀票上!”他吸了一口氣,再看。
穿過不大的村子,眼前出現(xiàn)一座座海草大屋。它們像巨型蘑菇突兀地長出,讓舒莞屏眼前一亮。大蘑菇間距不等,有的是獨棟,有的被密閉的長廊連起。大約幾十座海草屋,圍在高欄內(nèi)。大門有崗亭,擺了拒馬,站了挎刀的兵士,一色黑衣。舒莞屏吐出一句:“啊,老萬玉家。”紅胡子白他一眼:“我操。”
他們在大門口的崗亭前沒有耽擱多久。兵丁要搜身,紅胡子掏出什么晃了晃。大海草屋形狀不一,圓的,六棱的,長方的,更多的是四四方方中規(guī)中矩的大宅模樣,顯出威勢。這些海草屋蓋得十分講究,環(huán)境整潔,種了不少花草,最多的是美人蕉。他在河東客店也看到了這種花,原來這一帶的人偏愛這種植物。轉(zhuǎn)過幾個海草屋,進入不甚明朗的長廊。眼睛適應之后才看得清,這廊也是海草搭頂,墻壁是蒲葉做成的簾子。有幾個小窗,遮了蠟染布幔。拐來拐去進入一間小屋,一個扎了雙髻的女童站起,盯著紅胡子:“通牌。”紅胡子遞上木牌。女童擊掌,里面出來一個身材細長的男子,走路像麻稈一樣搖晃,做個手勢讓他們跟上。
舒莞屏和紅胡子分住兩間客房。紅胡子說:“你還是我的人,待會兒交出去才算完差,我明天就回河東了。這是個好地方,泡澡兒吃大烤魚喝米酒,讓人眼饞。你小子有大福分,果真見了‘大公’,可得替我磕個響頭!”舒莞屏不語,心里只想快些見到老萬玉,速速返回不誤船期。
半下午時分,女童進來說:“時辰到了。”她領(lǐng)兩人在檐下行走,拐來拐去進入地下。有人攔在入口,讓他們脫衣?lián)Q鞋。舒莞屏拒絕:“這算什么!”紅胡子說:“嗤,好生傻笨!”說著上來揪扯。舒莞屏只好脫掉外衣。只有一件內(nèi)衣了,后面有小貓似的腳步聲,是女童,盯著他:“脫?!薄皵嗖豢梢裕 痹拕偝隹冢t胡子一把扯下了他的內(nèi)衣。舒莞屏大叫:“好生無禮!”女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件內(nèi)衣,扔到一旁。紅胡子晃著赤裸的身子,奓著胡子訓斥:“過了界河,就得按規(guī)矩辦事!小嫩蔥一點辣味兒沒有,還以為是朝天椒哩!”
硫磺味兒撲鼻而來。這氣味太熟悉了。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宮。隨著往前,氣味愈加濃烈。燈火昏暗,四壁上懸了幾個蠟臺。黑幽幽的水池,有人正在池角浸泡,打瞌睡的樣子,兩手抱膝,頭伏在膝間。紅胡子推推擁擁讓舒莞屏往池角走,說:“見見老山姆!”水有些熱,只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他們走到池角,舒莞屏差點跳開:是個女人,頭發(fā)又長又濃披散著。紅胡子說:“老山姆,俺送來了一棵小嫩蔥?!?
女人胖胖的身軀抖動著,往水里沉去,頭發(fā)在水面漾開。水中頭顱慢慢抬起,上半身挺起:四十多歲,雙乳像兩顆頭顱擱在膝上;一張四方大臉,腮紫唇黑,兩眼像板栗;使勁癟著嘴,嘴角兩邊的紋路變得很深。她坐在水中,膝頭分開,腰上的一片白布揚起來。舒莞屏“喔喔”兩聲,扭頭躲閃。她瞇瞇眼:“不懂規(guī)矩的物件。給我拴撻了來!”紅胡子將舒莞屏揪到跟前:“給老山姆施禮,這是大草營總管?!?
舒莞屏脖子昂著:“我要面見‘萬玉大公’?!崩仙侥返偷皖^,不停地放屁?!鞍パ?,這里遇到了最臭最腌臜的人!”他心里喊叫,彈起雙臂,紅胡子被推到了幾尺之外?!斑韱?,好身手,老娘甚喜!”女人叫著拍手:“來人把他拿住。”話剛落,池邊出現(xiàn)了兩個光膀子的男人。舒莞屏不再躲閃,端坐水中?!斑@就好了。好生洗洗,身上干凈才能吃酒?!彼f著一擺手,兩個男人離開了。
“老山姆,總管大人,我趕來河西,只為面見‘萬玉大公’。您早些送我去吧,我最多待上兩天。如果誤了船期,那就得再等十天?!彼f得緩慢而又懇切。紅胡子拍拍他濕漉漉的頭頂:“呆子,不洗干凈,帶著臊氣能見‘大公’?”老山姆的手伸到舒莞屏頜下,讓他仰臉,“哦喲,這般俊俏的小生!白生生就像秋天的小刀魚。天佑‘大公’,咱這里一天到晚張網(wǎng)捕魚,支羅扣鳥,吱扭扭撲棱棱沒完沒了!這是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啊!咱靠的是威聲,是大公的英名!”紅胡子擊掌:“老山姆說的鐵對!您好生收下吧,我明兒就回河東!我們主家說了,他身上帶了一件寶物,這好比瞎子摸營,全靠那根竹竿哩!”
老山姆不再說什么,哼哼著躺上池臺,讓紅胡子給她推背?!斑€是你的牛胳膊有勁兒,給老娘往死里推,推,哎呀好生解癢!”紅胡子弓腰搓她厚厚的背肉,一雙手從上往下捋將起來。老山姆舒服得哼叫,對池中的舒莞屏說:“讓他捋幾下吧,保你去些火氣?!笔孑钙翛]有吱聲。
老山姆從池臺上搖搖晃晃站起,伸手往水中一撈,借著浮力把舒莞屏拉到臺上。紅胡子過來幫忙,她擺手擋過,“嗯嗯”幾聲,粗臂一抖即把人按在臺上。“給我拿個大泥碗來!”她指揮著,一只腳踏在舒莞屏背上,蹲下,從頭到腳細細看過,捋幾下,拍打說:“上好后生。”她讓紅胡子不停地舀水澆潑,又將人翻轉(zhuǎn)過來。舒莞屏閉上眼睛。老山姆將他的發(fā)辮拆開,沖洗,又扎成一束,喊著:“潑水?!边@樣忙了一會兒,她坐下喘息:“老娘好久沒親手洗涮一個后生了。哎呀,真是一件累活兒。得了,換上袍子赴宴去!”
池邊鋪了蒲席,三個女童給他們擦了身體,取來香脂挨個抹了一遍。三個人披上細軟布袍,扎了帶穗的腰帶,穿上木屐。燈映在廊壁上,到處暖煦煦的。長廊盡頭是寬大的廳堂,里面是一張長桌,上面擺滿菜肴?!霸鄞蟛轄I今兒招待的是一位貴客。從今夜起就歸我管了,我會把你一步一步領(lǐng)到大公跟前?!崩仙侥纷尲t胡子坐對面,讓舒莞屏挨近,“多么軟的小手兒。貴公子才能長出這般小手。添米酒,上大菜,烤鴨子肥魚肚,海蜇芥末湯。今夜咱不醉不休,明兒睡到日上三竿。”
舒莞屏發(fā)現(xiàn)桌上的涼盤已十分豐盛,主人一擺手,兩個女童又端來大魚。一條亂跳亂蹦的黑斑魚足有三尺,刺鰭奓起,雙眼兇惡,瞪著所有人。手戴皮套的壯士一拳搗在魚頭上,揮動刀子,瞬間剝下一張完整的魚皮。一塊塊魚肉在擰動的大魚身上割下。熱騰騰的米酒端來,大陶罐在幾個人手中傳遞,注滿杯子,咚咚飲下。紅胡子連飲三杯,兩眼變紅,厲聲指斥舒莞屏,令他喝盡。舒莞屏無動于衷。老山姆大笑。紅胡子惱怒,站起來給舒莞屏灌酒。他的粗臂伸來,一雙大手剛挨近下巴,舒莞屏肩膀抖了一下,拐肘擊中了他的肋骨。“日他媽小嫩蔥兒!”他兩手捂著肋部踉蹌,老山姆大笑。
二
舒莞屏在大草營住下,活動范圍僅限客房和拐尺形長廊。一日三餐有人提木盒送來,送餐人穿灰色長衫,戴四方小帽。“我要見老山姆。”他迎著對方喊叫,沒一聲回應。端詳客房四周,仰望天井。那是唯一的逃逸之路,可惜墻太高。紅胡子已返河東,這里只有他自己。大草營好像沒有人聲,也沒有風。午夜打開樟木盒,取出圓筒,展開畫幅。白馬揚蹄長嘶,女子回眸,讓人心顫。他發(fā)出呻吟:“萬玉大公啊,我這會兒,今夜,就在你的大草營里了,相隔咫尺,卻被囚禁。那個吳院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是他的主人,一直把他看成父親一樣。老院公,你如果聽到了我的禱告,就把我引到萬玉那里吧。”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誤了船期就乘下一班,無論如何也要見到那個女子。從離開順德飯店向西,一步步接近界河,奇事就沒有停息過。終于踏上她的地界了,一切更加莫測。他相信老山姆就是萬玉大公的總管,其職分相當于舒府的吳院公。“萬玉啊,無論你多么智慧和勇武,我敢說,你的大總管一定找錯了人!這個女巫一樣的胖子會誤大事!”他沮喪至極。從窗戶上看星星,已是凌晨時分。突然有人叩門?!罢l?”“官人開門。”女童的聲音。
門打開,女童退后。不甚清晰的燭光下站了一個粗粗的身影,那張四方大臉和板栗一樣的雙眼很快讓他認出來人。老山姆又粗又亂的頭發(fā)勒了一道皮條,額上有三個紫色凸起的火罐印痕?!翱偣艽笕耍 彼┒Y?!肮偃司玫攘?。我這人有長睡不醒的毛病,昏睡三天三夜都是常事。醒來一拍腦瓜想起大事,立馬來也!”說著徑直走入屋內(nèi),鼻子蓬蓬吸著,說:“有韃子氣!身上干凈了,韃子氣一絲沒有,才能去見‘大公’哩!明白啵?”“敢問什么是‘韃子氣’?”“嗯,跟清廷混久了,個個都有這種臊氣。我這人鼻子好,一嗅便知,‘大公’才派我來做這個差事?!?
老山姆今夜穿了皮甲戎衣,肩膀下邊釘了魚鱗似的晶片,還扎了一條寬皮帶,足蹬長筒皮靴,腰懸一把短刀。她見他上下打量,就坐下,把穿了皮靴的腳蹬向床邊:“告訴你吧,我是界河西岸的副總兵,有這個銜兒。今夜行的是公事,才穿這身衣裝?!笔孑钙劣X得這副打扮古怪可笑,只問:“總兵閣下,我不是清廷的人,怎么會有韃子氣?”“嘻嘻,我是不會錯的,我身上有兩個地方從不出錯,一是鼻子,一是下身。我睡過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一上手就知道是不是好物。你跟我實話說來,前些天跟定那三個人,就是和黃毛洋人一塊兒的,會是什么?”“清廷探子。”“招了就好?!薄安皇俏艺校呛訓|店家說的。我若真是探子,早就死在了客棧?!?
老山姆拍著腦瓜,取出一個鼻煙壺吸一下,噴嚏連連,涕水橫流。“我他媽的吃上煙土就好了,可惜不能沾,這是‘大公’鐵規(guī)。我若是手握重兵的六大將軍,就能躺在蒲床上吸幾口了。日他媽的,哦喲,透露軍機大事當斬!我接上問你,韃子氣到底怎么染上?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一一報來?!彼龔埓蟾蝮∽?,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公事公辦甚是煩人,換了別人,先是采了元陽,然后一頓臭揍拴上老虎凳,保你屎尿全出來了。不瞞小生,咱前些天剛把兩個探子送進鍘刀鋪,咔嚓一響鍘成幾截,扔進水里喂魚算完。說吧,不把底來端,難過這一關(guān)。本總管知悉一些來歷,才讓你泡池子吃大餐。為甚?只為了讓你見到‘大公’!說吧,我的大耳朵支棱著哩!”
舒莞屏為了讓氣息流通,把窗子打開。老山姆說:“不可,咱說的是機密大事?!彼汛白雨P(guān)嚴。“我是舒府公子,廣州同文館生員七年,再有一年結(jié)業(yè)?!彼幌胝f下去。老山姆拍腿:“得,同文館與清廷正是一伙。何時做了探子?”舒莞屏跳起來:
“我不是探子!我受院公之托,來見萬玉!”
老山姆鼻子歪著,攤著手:“你的意思是,不用本總兵送鍘刀鋪了?那就從頭說來,不用慌急??葱∧槂悍坂洁?,一條大滋油辮兒。說吧,趕在天明把案子結(jié)了,我從來不愿拖堂?!笔孑钙量粗巴庖股?,發(fā)出一聲嘆息。他取來箱包,打開樟木盒,將圓筒放在床上。老山姆想去撫弄,舒莞屏擋過,將畫幅一點點展開。老山姆一臉驚懼,雙手合十:“啊呀大公,果真是寶像在此??焓艽蟛轄I總管兼界河副總兵老山姆一拜吧!”她退開一步,深鞠一躬,瞇上眼睛。
老山姆不再哈欠連天,神情亢奮,長筒皮靴嗵嗵跺地:“我保你前程遠大,從今兒個起黃金鋪路!大公封你個爵位也說不定。先好生歇下,半晌再用早膳,海參魚肚羹,外加小豇豆龍眼肉糜粥,半個小蕎麥花卷兒。天一亮再泡大水池子,開一場大宴,我讓仨倆童兒為你唱一曲漁鼓辭兒。第三天領(lǐng)你去看營兵上操,見識一番勾連槍比武、洋槍打鵪鶉。等你喝好玩好,打足精神,咱就送你拜見萬玉大公?!?
他聽過這一通啰唆,再次懇求:“謝天謝地,讓我天明就拜見大公吧。我實在等不及,真的沒有時間了,再有五六天就該開船?!崩仙侥俘b著黑紫牙齦:“老天爺,要見大公的人,還記掛一條破船?你真是小肚腆著白長了一副好眉眼,可憐見的!”“讓我早日拜見萬玉大公吧!快領(lǐng)我去吧!”他發(fā)出了哀求。老山姆拍腿:“她住老營帥府,那是沙堡島大城池!你剛?cè)氲亟?,離那里還遠著哩!”
舒莞屏聽得清晰,頓生悔疚。這次遠行實在莽撞,險遭河東客棧殺身之禍,又在河西苦苦羈留。他暗自盤算:既然前路遙遙,那就不如再做打算,待同文館年考之后,一切自可從容。“老山姆總管,在下萬不可誤了船期。這就返回河東了。”
老山姆臉色陰沉,右手摸著懸掛的短刀,兩只大眼睜睜閉閉,長嘆一聲:“嗯哼,只要進了大草營,就不再是自由身了。我不攔你,你跑出大營試試,不怕中箭、中刀、中鏢、中火銃,那就好?!笔孑钙料霃乃樕峡闯銎凭`,沒有。一陣沮喪,還有痛惜。他望著透亮的窗子,仿佛看到了天水一色中,那冒著濃煙的客輪煙囪。
三
老山姆讓舒莞屏乘坐一輛舒適的驢轎。這種車子有寬大的轎廂,內(nèi)設(shè)軟座和臥榻。共有四頭健壯的驢子,前后各二,行路平穩(wěn)。啟程前他被告知:從大草營到下個大營,要經(jīng)過三大村鎮(zhèn)和一座漁場;每一程都有人按照上面?zhèn)飨碌碾毫钏涂?,順風順水,半天工夫就能把人送進沙堡島。
驢轎平穩(wěn)舒適,卻不如騾車快捷。舒莞屏認為騎馬是最好的,自己從小被吳院公放在馬背上,已習慣奔馳。驢轎有兩個車夫,前后各一。轎廂中有神情肅穆的護兵陪伴,他們似乎永無倦怠。一輛驢轎可幾天幾夜不停不歇,只半途換下牲口。好在車子午前駛?cè)肽莻€大鎮(zhèn),再經(jīng)一個漁場就到過夜的地方。舒莞屏打開布幔看外面,這里有酒肆客棧,店鋪林立;看到了銀號,這只有青州大城才有啊。他忍不住問護兵:這是河西最大的街市吧?回答令人吃驚:這可不是最大的,和這差不多的至少有七八個。
繼續(xù)往前??罩杏辛塌t鳥,原來離海不遠,很快要進入那個漁場了。原以為這里是捕魚的海邊,走近了才知道是制魚賣魚的地方。一眼望不到頭的海草棚子,里面是剛剛運來的大魚,一溜木臺前站了手揮大刀的人,他們給大魚剖洗,撒鹽,然后裝到木槽中。這是不曾見到的大魚:花斑的通身黢黑的、藍的紫的花白的,有的像碾盤那么大,放上砧板一個躥跳,尾巴將人掃個趔趄;火紅的章魚放上臺子,絞擰不停,就像一朵怒放的巨大的雞冠花。到處腥味刺鼻,耳朵被吱吱咂咂的各種魚的尖叫塞滿。它們叫著,射出的水箭啪啪擊打車幔。舒莞屏大睜雙眼:“天哪,我第一次聽到魚會喊叫!”
整整多半天輾轉(zhuǎn)于近海,傍晚入住客棧。第二天改走水路,隨行護衛(wèi)每到一站即交換牒令。三條篷船駛向水道,中間一條稍大,坐了舒莞屏、隨員和輪換的槳手。篷下有軟椅和茶幾,擺了杯盞和果子糕點。前后各有一條更小的船,擠坐五六個兵丁,他們雙目圓睜瞄著四周,刀箭在腰,斜挎長桿火銃。槳手強悍,船行輕快,驚飛群群水鳥。隨著駛?cè)胨郎钐帲讶敽退嗥饋?,不見天日。水道連著大片沼澤,穿過沼澤又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水鳥叫聲和陌生的獸鳴交織回蕩,陰森嚇人。舒莞屏聽到一種粗糙的悶叫從林野發(fā)出:“嘞嘞咿咿,哦哦吃啊吃??!”背后傳來回應,那是尖尖的女人般的咯咯笑聲:“咳兒咳兒,哈哈肉兒肉兒!”他縮起身子。護衛(wèi)是個斜眼青腮男子,三十左右,手不離酒葫蘆,不時飲一口,嘴角帶著嘲笑。舒莞屏害怕浪涌打向艙板,一路摟緊柳條箱包。前邊水道愈深,浪涌更大,黑白間雜的浪頭在船邊甩起:一條青背大魚氣昂昂從旁游過,睜圓的眼睛瞥了幾下船上的人。
舒莞屏確信接近沙堡島,問了問,男子說:“哧,還遠著哩。聽到海豬呼哧呼哧叫,那才算到了島子跟前?!薄盀槭裁茨菢咏心兀俊薄盀槭裁??啊哈,它們在干那事兒,用這法兒消食。想想看,海豬吞了一肚子魚,脹得慌,公海豬一把拿住母海豬,從天黑叫到天亮。島上人吵得睡不著?!彼牰?。男子往水道吐了一口:“我操死他娘了!”
船行一個時辰。男子吆喝:“歇歇,找個灣子解解乏?!毙〈聛?。一會兒看到飄在高處的幌子,葦叢中閃出棕色屋頂。船停在一個木頭平臺下。女店家伸出兩手招呼,認出了船上的護衛(wèi)。熱騰騰的陶缽端來,酒也取來。男子吃相兇猛,只一會兒就吃掉了半缽湯肉。舒莞屏走向一間祭堂,看到供奉的四張畫像:一個女人、一尊菩薩、一只刺猬、一只狐貍。他問女店家:“這是怎么回事?”“這也不知?萬玉??!”“啊,是她?”舒莞屏細看女人坐像,發(fā)現(xiàn)與“策馬圖”完全不同,長臉變成了方臉,下巴過于豐實,滿目慈悲?!澳谴题秃偰??”“都是仙家啊!這里供奉四路神仙!”“萬玉也是神仙?”“這還用問?”
一路沉默。舒莞屏一直在想那張女人像。這是幾天來最讓他震驚的事:那個像磁石一樣吸引自己的女子,而今,在這個愈走愈近的世界里,竟是這副模樣。他實在忍不住,問身邊男子:“女店家供奉的萬玉像,真的是她?”男子肩膀一縮:“說不來。咱又沒見大公?!?
四周水生植物更加茂密高大,船長時間穿行在陰森處。野物在遠近呼號,分不清是水鳥還是四蹄獸。那種粗糙而突兀的嚎叫實在駭人。岸邊有飛速跑動的聲音,仿佛有什么在綠叢中不顧一切地逃竄。男子歪頭瞥瞥一臉驚悸的舒莞屏,拍拍腰間的短刀說:“那哭嚎的家伙是個綠面妖,個頭不大嘴巴不小,見人吃人見鳥吃鳥,能一掌拍死海豬。有人用西洋火銃迎面開火,它伸出巴掌一劃拉,打到肚子上的鐵彈像米粒一樣掉了。對付它還得用刀,瞇著眼扎上去,別睜眼,睜眼會怕;只管沒頭沒腦往里扎,熱乎乎的東西噴出來也別管,那是綠色血水。臟血放完了,綠面妖也就啪嗒一聲倒下了?!?
終于看到了百丈之外的高聳陸地:像凝固的大海浪涌,又像在奔跑中突然停息的山崗,背上長了密集的蒲葦和水柳,間雜一些山地和平原都能看到的橡樹和槐樹。不時有船只在那里進出,駕船人穿了緊身黑衣。大概這就是沙堡島了,舒莞屏一陣興奮??墒谴]有向那里駛?cè)?,而是繞開。他詢問的目光投向身邊男子,男子說:“天還早哩,冒冒失失投營,會被活剝了吃?!薄斑@也太嚇人了吧!”男子做個鬼臉:“實話實說,這些水道我從不敢亂闖,做公差守本分,只去熟悉的店家和水驛過夜?!笔孑钙料霃乃纳裆峡闯鲆唤z夸張,沒有,完全是一副老實模樣。
四
天黑時分,三只船駛進了更寬的水道。在漸漸收窄的閘口處,豎著一排尖尖的木樁,擋住前路。有兩條大船分停兩旁,棧道細長通向岸邊,那兒有一幢不大的草頂屋。有人用鉤子拽住前面一只小船,尖木樁吱吱呀呀沉入水中,小船通過。剩下的兩條船被一一盤查,反復驗看文書牒令,然后放行。
舒莞屏問:“我們進了大營?”男人手扶腰刀,咧大嘴巴又緊緊收束:“過了這道關(guān)就不能亂說了!你我都得小心!”水道拐了個大彎,前方只有蒲草和樹木,奇怪的是這里突然靜謐,像是萬物休眠。偶爾有什么跳水聲,顯得突兀?!鞍?,這就是那片最大的沙堡島了,大城池肯定建在這里!”舒莞屏眼圈紅了。他心中默念一個名字,扳著手指算起來,差一點從座位上站起:天哪,已經(jīng)過去了八天,剩下的時間寥寥無幾,誤掉船期是八成的事。“我怎么辦哪?哪怕只耽擱兩天,返程順利,也不一定登得上那條客輪了?!彼X得這一程真是冒失到了極點??墒乱阎链耍瑢嵲诓荒艽蜃?,不能功虧一簣。腦海里再次閃過老院公的眼睛,手貼緊胸口那兒:一封信札還在?!笆堑模套“桑斓搅俗詈髸r刻?!彼睦镎f。
篷船又走了一個時辰,仍未停息。兩邊出現(xiàn)大小建筑,有草頂和瓦頂兩種。這很像一個村落,又像散在草野中的營地。船終于停泊。清一色的大草頂屋,比剛剛路過那些屋子氣派,比前些天住過的大草營還大。草屋相連,兵丁游動。他知道本次水路抵達了終點。果然,船上的人都登岸了,那個一直坐在身側(cè)的男子卻把他按住,讓其坐在原位,自己上岸。這樣過去一會兒,一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來,身邊跟了兩個侍從。胖子拱手:“公子!一路勞辛!”舒莞屏起身還禮。“在下為副統(tǒng)領(lǐng)跟包,叫我‘辛辛阿二’就好。公子請?!?
登岸后,隨船來的幾個人從角落走出。一路不離左右的護衛(wèi)說:“公子,公干已完,你到了老營,咱們兩清了,后會有期!”舒莞屏謝過男子和幾個槳手,目送他們離去。辛辛阿二走在前邊,不時回頭一笑。舒莞屏想著接下來的會面,不由得心跳加快。他想告訴這個人:再也不要拖延,我只想快些見到萬玉大公。
先要安頓下來。住處比大草營還要寬敞,只是沒有那么長的廊子,也沒有女童和男侍。他追上剛走出幾丈遠的辛辛阿二:“啊,先生,我想請您即刻通報,我須馬上見到大公?!迸肿用碱^一皺:“公子,我們大公還在西邊。您先安心歇息,副統(tǒng)領(lǐng)會用四輪驢轎送您!”“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胖子拍打衣襟:“公子,哪有這般容易啊!須多些耐心才好??!”
半天時間白白流逝。舒莞屏草草用餐,從餐室出來,走在疏落的草屋中間。這里十分閑散,沒有兵士阻攔。穿過幾幢屋子,來到荒蕪草地。又見水鳥,有什么動物驚慌離去,灌木枝條劇烈搖晃。沿小路往前,看到一個水塘。有人踞在水邊,是個女人,五十多歲,手提活蹦亂跳的大魚?!鞍⊙?!”她叫著,掄起大魚,“嘭”一聲摔在地上。
他想走開,她叉腿攔住:“官人好生性急,家來!”舒莞屏這才發(fā)現(xiàn)塘邊有一幢泥屋。“家來!大營里都知道我這算命的老婆子。我不要錢?!彼龁獑羲簟?
老婆婆把魚扔到一個木盆里,倒了一碗茶湯,端詳舒莞屏?!翱蓱z見的富貴公子。好大的官運!啊喲媽呀,入了桃花林,又進野豬群。天哪,公子有難!好比烙鐵去皮油鍋抽筋,只無解法?!?
舒莞屏嚇得臉色煞白,汗粒從額頭滾落,問:“我會見到一個人嗎?”老婆婆手指亂動,仰臉瞇眼,猛地睜開眼睛,眼白大得嚇人:“啊呀呀!”“敢問婆婆,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那個人?”老婆婆咬住嘴唇,抖動雙肩,不發(fā)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