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鹽場的事情,蒲山再不敢帶著段然在定遠亂跑,只陪著他游玩了幾天,便隱晦地提醒這位新任刺史,滁州還有頗多事務亟需處置。段然也就借坡下驢,啟程回滁州去了。
不在的這些日子,滁州并未發生什么大事,段然只是需要批示一些梁珪呈送的、積攢下來的文書。足有旬日之后,周輔、陳浩二人攜手回到了刺史府。
離開定遠前,段然特意在暗地里留下了他們。
書房中,三人再度共同議事。
“耀之,恐怕那十二家豪強還動不得?!敝茌o說。
陳浩接著周輔的話說道:“我們看了鹽場近幾十年的資料,也查訪了一些鹽工,說實話,相比于朝廷——無論是從前的荊國朝廷,還是咱們大夏,這十幾家豪門才是鹽場的命脈所在?!?
見段然頗為不解,周輔解釋道:“四十年前,這些豪強還未入場時,鹽場的每年的產量只有五千擔?!?
“豪強進場后,鹽場只用了五年時間,將產量提高到了一萬擔,甚至十年前,產量高達一萬八千擔?!?
段然看著他們,想起來周保全的話。
“恐怕與鹽場的采鹵制鹽之法上的改善有關吧?”段然問。
“是,但也不止。現在也在用改進過的法子,但為何產量卻低了回去呢?”陳浩反問段然。
“我們起初被這個問題困惑了許久,后來查訪了鹽工,才知道,關鍵便在于‘朝廷’二字?!?
“何解?”段然問。
“荊國朝廷不必多說,其吏治實在是難看,全國上下無一官員不貪腐。有這種朝廷,鹽工又怎能盡心辦事?”
周輔說:“這也是當初十三家豪強能挑唆起他們的原因,甚至定遠的周家,其實本來就是鹽工。豪強們入場后,經過各種運作,占股越來越大,盡管賺到的錢大抵還是進了他們自己的口袋,但還是在私下里給了鹽工們不菲的補貼。”
“各家掏補貼的多寡,也是按照各自持股比例來的,很是公平。”
段然大概了解了,他接著說道:“恐怕子昂你說的關鍵在于‘朝廷’二字,也正是這個原因吧?!?
“正是。”陳浩拱拱手:“無論是這十三家,還是幾千家鹽工,沒有一個身上有官身,這與朝廷官員是兩個全然不同的身份,一里一外,鹽工們便覺得這鹽場是自家產業,又怎能不用心做工?”
段然順勢說下去:“更何況鹽場賺得多,鹽工們拿的補貼就多,賺的少,鹽工拿得也少,這與當年為朝廷做工全然是兩個樣子的?!?
“正是這個道理?!敝茌o解答了那個縈繞在段然腦海的問題:“我大夏入場后,十三家豪強的股子被壓縮,鹽工們的補貼也就跟著被壓縮了,所以這幾年產量又低了下去,其實近些年來,朝廷換了兩撥,十三家豪強卻只倒了一個林家,相比于朝廷,鹽工還是更認這些豪強的?!?
“真是高明!”段然感嘆道:“他們能拿出的補貼,只是從鹽場得利的萬一,卻緊緊地籠絡住了這上千鹽工,周家鹽工出身,也能成一地豪門,這就是最好的明例。換句話說,鹽場的私人股東何止這十三家,而是這上千家了!”
段然原本的計劃,是故技重施,學著當年十三家要挾荊國朝廷一般,利用鹽工去要挾乃至反制這些人,如今看來可能性微乎其微。
周輔則另外提醒段然:“以土地為名恐怕也不行!”
“鹽工是匠籍,本就沒有土地,他們的例錢和補貼,也完全夠生活,沒有理由也沒有動力去為了土地做抗爭。這十幾家豪強,也不會為了保住手上那點土地而給我們機會。”
也就是說,段然的興山故智,利用權力,直接一紙政令強行度田,也可能行不通了。段然很是苦惱,看著眼前的二人,說道:“難道就此放過他們?子昂你教我的四件事,除了明斷冤獄勉強算是做了,其他幾件可還毫無頭緒呢?”
“為什么不放過他們呢?”周輔反問。
“耀之!”周輔看著段然,鄭重地說:“度田是你我的開始,但你我不能僅僅為度田這一件事奔波勞碌。田土雖是天下之基,但治國理政,不只有田土這一項,過于糾結此事,反而可能一葉障目,殊為不智!”
“那又為之奈何呢?”段然問。
周輔從椅子上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耀之。我已有腹稿,事關天下鹽政!”
見周輔如此作態,段然也連忙正色以待:“愿聞其詳?!?
周輔于是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耀之,我大夏雖強于荊國千百倍,但在鹽政之上,卻與荊國無二,實在是落后了!以往我朝與荊國都實行鹽鐵專營,那是因為國家產鹽不多,國力也不夠強盛,這才需要將天下鹽務牢牢攥在手里。”
“所以才會由戶部出面,在各處設鹽使,獨立于各級地方官員之外,一手管控鹽的生產轉運和銷售。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我大夏剛剛吞并荊國,正值國勢鼎盛之時,而鹽業也與以往大不相同,就好像大井改小井一般,只是這一點改進,定遠鹽場的產量翻了兩三倍?!?
“是時候改進鹽政了!我的草案是,徹底放開鹽禁,由鹽工自發制鹽,朝廷出錢收購,然后專買給鹽商賺取差價?!?
“一來,鹽工自發制鹽,他們的積極性就會大大提高,這些年或多或少在朝廷的管制下,定遠鹽業都能有如此進展,若是全部由他們自主,又能有怎樣的成果呢?”
“二來,原本的鹽政過于臃腫,官府一力承擔制鹽,轉運和銷售等等事務,所有的壓力和成本都需朝廷承受,乃至鹽政官員都頗有冗余,最后還會課以重稅,專家給百姓承擔,他們依舊吃不起鹽。這一改進,可使我朝鹽業徹底靈活起來,我朝官府,只須設一衙門,統一鹽的收購價和賣價,不再參與制鹽、轉運和銷售,這就能再節省朝廷開支的同時,再與民方便?!?
“三來,這一改革,對于以往橫行的私鹽販子,雖不至于就此走上絕路,但至少會大大減少,畢竟,這是朝廷主動給他們走上臺面的機會。至于還有敢鋌而走險的,我們便只須盯著他們的稅,辦案的時候也要簡單得多?!?
對此陳浩也補充了自己的看法:“經過我們調查,定遠的五家,由于靠近鹽場,他們是真正參與到鹽場管理的人,對這些年來鹽場的進步,其實是功不可沒的。而滁州的七家,盯著門楣掙錢,這做的才是無本生利的買賣?!?
“若是鹽政由此改革,定遠豪門和鹽工,完全可以直接與朝廷交易,又何需滁州豪門參與?到那時,殿下你若還想對他們動手,鹽工又怎能橫加阻攔?”
“當然,滁州的這些豪門,也是可以轉型成為鹽商的,不過他們能不能買到鹽,不是我們官府說了算嗎?”
“另外,既然由民間運鹽銷鹽,那么所謂的賊寇匪徒,便徹底與鹽商們結了仇了?!?
……
聽著周輔和陳浩侃侃而談,段然深知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他也確實被說服了,正準備起草奏折呈報朝廷時,陳浩卻又無來由地說起了另一事:
“耀之,你可知那玉河先生是如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