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離開作坊時,段然忽地又想起一事,低頭看向鹽鍋下那口燃著熊熊烈火的爐灶,問道:“而今鹽雖貴,可碳也貴,這般沒日沒夜地燒下去,又能賺幾個錢呢?”
周保全灑然一笑:“大人不必擔心,我們這爐灶,是不燒碳的?!?
“木柴嗎?若是燒柴何至于生出如此烈火?”蒲山插話問道。
“回蒲大人的話,”周保全轉身看向蒲山,說:“這火也來自井中的?!?
接著,他走到爐灶后方,將地面上鋪著的一層麻布掀開,卻見地上也躺著一根長長的竹管,指著竹管,周保全對段然拱手道:“這還是梁州那邊傳來的法子。梁州人打鹽井時,發現有的鹽井會噴出寒氣,使火點著,終年不熄,用竹管引導到鹽灶下,正好適合煮鹽?!?
“這法子傳到滁州,咱們就也開始找那種火井了,這種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沒有本錢的。”
段然點頭。
待走出作坊,段然扭頭去問周保全:“不知這幾處鹽場,每年能產出多少鹽?”
“以往每年最少都有一萬擔,不過也不會超過兩萬擔。這些年少了些,最多產出過八千擔。”對于這個問題,周保全面露尷尬。
“是因為打仗嗎?”段然問。
周保全將頭埋得極深:“回大人,是因為打仗。”
正當這時,一個青衫官員卻姍姍來遲,他小跑兩步以為助力,一腳踹在周保全腰上,周保全滾了兩圈跌倒在地,“誒喲”直叫。
段然面露不悅,蒲山也眼神陰冷。那人見蒲山就站在作坊門口,拱手道:“蒲大人來本官這鹽場,所為何事啊?!?
蒲山也不理他,那人見段然身著緋袍,位列眾人中央,想必是主人翁,于是再度拱手:“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
“這是本州刺史,段大人?!逼焉接稚焓种赶蚰切聛砉賳T:“段大人,這位是定遠鹽使,謝福安,謝大人?!?
聽聞是鹽使,段然這才明白,怪不得到鹽場如此之久,蒲山都未曾提起這位謝大人,甚至等他到了,也未給什么好臉色。
說到底這鹽使的品級雖然不高,卻并不歸定遠縣衙管,甚至自己這個刺史,對他也只能糾舉監察,而無直接管理之權。人家這官,乃是直屬于戶部,精確下來是屬于倉部司,而倉部司則為度支司節制。
想必這些日子他與身為定遠縣長的蒲山,有過不少齟齬。
謝福安再度朝段然拱手:“回大人的話,下官乃是定遠鹽使?!?
“知道了?!倍稳话莅菔郑骸氨竟俪醯匠?,聽聞定遠這有個鹽礦,理應前來看看。”
“鹽礦是定遠、乃至是滁州的命脈所在,大人來看,理所應當?!敝x福安不咸不淡地說。
段然毫不在意,接著說道:“本官以前一直在戶部勞形,做過一年度支司的郎中,只懂些案牘上的數目,卻完全不通如何治政,也是第一回當刺史,若有什么做的不對,煩請諸位同僚擔待、擔待?!?
謝福安陡然變色:“原來是大人親臨,小人這才前來,實在是罪過?!?
段然不理他這令人作嘔的前倨后恭之態,指著爬起來的周保全說:“為何一上來就毆打同僚呢?”
提起此事,謝福安一臉恨色:“小人遲來,便全是這奴才作祟。今兒一早,小人就被幾個鹽工給綁了,剛剛才掙脫開來。”
“哦?”段然面露不解:“你為何要綁架自家上官?”
周保全低頭不答。
“蒲縣令?!倍稳豢聪蛞槐椴徽f話的蒲山:“這種事情,正該你這個縣令來管。”蒲山面露喜色,隨后整了整袖袍,拱手應諾。
這就是段然在拉偏架了。不過周保全陪他檢閱鹽場,一路上講解得清楚,看著也樸實,屬于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至于謝福安,看著實在是惡心,給點教訓也好。
……
由于刺史大人巡視鹽場,晚間自然是要宴請諸工的,當然,幾家私人股東也受到了邀請。至于周保全和謝福安,都被蒲山判了個閉門思過,畢竟刺史大人在側,不好鬧得太大。
鹽場外的一處空曠平地上,擺著數十張方桌,許多工人都是攜家帶口來吃飯,地方明顯不夠,便只好各自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桌子,站著吃飯。段然與一眾官員以及本地豪強,自然是可以悠閑地坐在椅子上閑聊用飯的。
段然這才知道,那周保全的爹正是周德遠,乃是定遠的五家鹽場股東中,周家的家主。
事情都具有兩面性,他家一方面是改善采鹽技術的高工,一方面又是家財萬貫的豪強。只是周保全那逼仄樣,確實看不出有這樣的家世,段然原以為周保全是鹽工世家的來著。
同樣,來參加宴席的,還有劉玉海。劉家大儒之家,劉玉海大儒之弟,手中也有鹽場股份。
此次飯局,段然還沒想著對他們動手,便只是觀察罷了。不過段然沒生事,卻有人鬧事了。
正在段然與這幾個鄉老飲宴之時,前面的工人們,卻雞飛狗跳起來,轉眼就變成了暴動。上千人打起來,場面嘆為觀止,雞飛狗跳,杯盤狼藉,立時又有火起。
周德遠想憑自己在工人間的威望制止此事,卻全無作用。段然被驚在座位上,訥訥不能言,直到神情惶然的蒲山將段然強行拉出座位,段然才反應過來。
“蒲縣令!”段然大聲吼道。
蒲山并未回應,直到與段然等然來到了安全處,才轟然撂下雙膝,跪倒在地。
段然看著遠處的火光,問道:“有法子嗎?”
“回大人,沒有!”
“你與我出來,就沒帶人嗎?”段然大叫。
“不夠啊,不夠??!”蒲山臉上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兩行淚水流下來,轉眼變渾濁。
“大人!”周德遠跑過來,喘著粗氣,說道:“大人,這事是沒有辦法的,工人一旦打起來,就什么也止不住了。”
段然看著他的臉,想到他們幾家曾經竟敢主動挑唆工人鬧事,真是膽大包天。剛要發怒,扭頭看那火光,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頹然坐在地上。
火光映襯著段然的臉,反而看不清晰,他顫抖著手指向周德遠:“說!跟你們有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