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段言叫起來的是周輔，而一旁的段然卻好似當初在麟德院進學時被先生點到名的樣子，竟有些羞澀了。

周輔起身行禮，低頭卻看了一眼段然和陳浩，二人各自點頭，周輔便也不做遮掩，伸手一指陳浩：“微臣乃歸州人士，對于北境之狄是不太了解的，因此不敢妄加議論，只是我這位同僚卻有些看法?！?

頓時，殿中諸臣紛紛注目于二人，不過上面的段言卻沒有順勢點陳浩起來奏對的動作，周輔見此便只好代其開口，將方才陳浩的見解和盤托出。

“臣聽聞此番來朝的狄使，乃是自稱出自狄部東方達利坎設帳下，可是既為兩國交往，其人直面陛下，按道理他本應是說受了狄部大可汗的命令才對，臣等以為這其中必有蹊蹺。”

“我大夏幅員遼闊，臣身為南人不敢議北，而狄部也有縱橫萬里之疆土，又如何能做到東西一體？既有分別，亦必有罅隙，這一點恐怕便是狄部可汗也攔之不住?！?

“此番狄使繞道契丹而來，想必就有掩人耳目的意思，很有可能在狄部，東西之爭正暗流涌動，以致那位東部達利坎設不欲受同族議論，才兵行此招。兵部蕭尚書則認為，狄人剛剛襲我安西未果，不久又來索要契丹，看似合乎兵法，卻不符合常理?！?

段言聽得入了神，此時也明白了周輔的意思，便問道：“是何常理？”

“我朝當下東西兩面均有重兵把守，亦有余力可以維持，即使不便開拓，至少固守是能夠做到的，狄人此舉其實不會撈到什么好處，若是想僅憑一個使節一句話便讓我們大夏投鼠忌器，更是癡心妄想！”

“若只是說說呢？兩國交往只是，少不了胡亂說些廢話，朕若是允了他的要求，便是白賺，若是不允，也不算虧嘛。”段言笑道。

“非也！”周輔卻拱了拱手，將頭昂了起來，朗聲答道：“當下我朝于東面經略契丹，于西面又設都護府，形勢上已經對狄部造成了極大的壓迫，他們想要的，是立刻緩解這種壓力，而不是口頭上來往。”

“臣以為狄部應該做的，是趁我朝分兵東西不便進取之時，合兵一處，或是在安西，或是在東北，以大軍壓境之勢迫使我朝進行戰略上的收縮，以換取他們的生存空間，絕不是如今日這般，東面遣使，西面用兵?！?

這就是兵法了，是陳浩未曾想到的地方，蕭煩此時目放精光，這些道理他方才可沒有說過。

此時周輔也說上了興頭，許多平日里想不到的東西紛紛出現在腦中，極欲一吐為快，便也不在說什么不敢妄加議論的話了。

“臣大膽揣測，這并不是狄部不懂這個道理，而是狄部可汗根本就做不到！以形勢來看，我朝在西域的人馬更有攻擊性，陛下制定的戰略，也是要將西域囊括于境內，因此當下最急迫的，乃是狄人的西部大人，這才有了不久前軍事調動，因為他們忍不了了。”

“但東部則不同，我朝雖納契丹為藩邦，但在實地上，也只是拿回了從前被契丹占據的營州，幽州軍的戰略任務，也只是綏靖地方、監視契丹、控扼海東而已，狄人東部并未產生實質的損失?！?

“臣以為，西狄欲集兵來戰，然力量不足，東狄不痛不癢自是不想趟這灘渾水，更不愿不遠萬里到西域為西狄找回場子。但東狄也心知西狄必然會用動作，此番遣使來朝，無非是起了些訛詐的心思，成了便能順理成章向契丹伸手，不成也無傷大雅，至于拿什么西域來交換的說辭，笑話罷了！他若真將此事當成兵法戰略，何不派遣兵馬于松漠之間，便是做做樣子也是好的?！?

“你的意思，乃東邊事無須過于重視，西邊卻要謹防戰端了？可有什么應對辦法？”

“正是。不過辦法，臣卻難言?！?

“有何難言？說將出來?！?

“短期內，西域恐怕還有戰事，如何應對，臣非軍將，不敢擅度。但稍長遠一些的，卻要與秦王的辦法配合了?！?

“什么辦法？”

周輔一笑，說道：“無非用間而已。若臣所言不差，狄人東西二部必然會因此產生矛盾。若僅以此事看，東狄的做法不算厚道，恐怕會失了在狄人全部中的聲望，西狄遭此苛待，必然心中不服。而西狄戰心充足，與我朝必會有多次交手，東狄不具戰心，同樣的實力也不會有什么損傷。”

“臣以為，用間于狄分而化之是個好辦法，只不過拉攏誰，打壓誰，便要看屆時我們的使節探子能掌握到多少情況了?！?

周輔的話說完，朝中鴉雀無聲。

“說得好！”段言口中一聲斷喝，雙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隨后指著殿中眾人道：“周卿口口聲聲不懂北方、不懂軍略，不敢揣測，但句句卻都切中要害。可你們中的有些人，才是真正的不懂這些，但是朕問你們時，卻也不遮掩，反來勸我在西域進行戰略收縮，是何道理？”

“周卿說的你們也聽見了，西域戰事是不可避免的，而狄人既非一心，我朝不正是處在不敗之地嗎？豈能畏首畏尾？就這樣，蕭煩，去函給西面的陳知禮和朱殷，叫他們做好準備，不要怕打仗，朕的官爵土地在等著他們。秦王，你立刻著手準備與赫連部的接觸，要以最快的速度訓練出通曉狄部的人才來。”

最后，段言看向還拱手站立的周輔，笑道：“周輔、周若弼是吧？好名字，可愿來朕的尚書房做個行走？”

這話一說出口，殿中眾人便再度對周輔側目而視，段然當即便急了，面色也紅了起來。

“怎么，惜才了，不愿意？”段言看了一眼段然，嗤笑道：“本來你不就藩，便應該由你的長史去替你打理代州的，好嘛，你為周卿請了官身，跟著你做那虛名的長史，還得朕親自替你委派個代州刺史過去，這些年，可曾短了你的俸祿財帛？”

“不過也好，周卿沒去代州，這才有了今日之奏對，你現在這兵部侍郎做得好好的，跟著你也是屈才，朕給你這個面子，留他代王長史的官身?！?

段然此時不由得看向周輔，卻見周輔也在看他，想來自成周八年于歸州興山縣相遇，一個皇子兼任的從六品上下州司馬，一個不入流的縣衙書佐，至今日已有十年了。

“兒臣不敢！”

“臣謹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