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原上的小向導
- 劉黎瓊
- 3057字
- 2024-03-26 17:02:22
懸崖上驚魂
前方是一面懸崖,直上直下,有好幾百米。崖壁下方,是奔流不息的大江,波浪猛烈拍擊著崖壁。緊貼著崖壁的上方,有一條小道。小道又細又窄,只能一個人通過。路面凹凸不平,有很多石頭冒出尖兒。這是我們村子和附近幾個村子的男人們齊心協力開鑿出來的,雖然只有兩尺來寬,但也花了很長時間,很費了一番功夫。每年村民們都要在大雪封山前從這里進出,趕著將這里的出產賣出去,再換回自己家里急需的物品。
我暗暗替他們擔心。這兒雖然說不上十分險要,但也并不能輕松通過。他們都是外鄉人,沒有走這種路的經驗,何況還有個病人。
病人觀察著眼前這條小路,表情變得有些僵硬。看得出他還是挺緊張的。戴帽子的叔叔往前探了探身,看著江水翻滾著大浪,趕忙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嘀咕著:“這么窄的路,這么大的浪,掉下去可就直接被卷走了……”
他擔憂地看了看病人,問:“你行嗎,老蘇?”
“老蘇”點點頭:“不行也得行,走吧!”
我在他們倆前面,小心翼翼地貼著崖壁往前走,時不時回頭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的碎石塊。懸崖下是湍急的江水,像是一直從天邊飄過來的白練。如果從遠處的安全地帶看過去,一定覺得很壯觀、很震撼。但站在這條細窄的小路上,風在撕扯,水在吼叫,心里只有一個擔心:一不留神,很可能會被江水毫不留情地吞沒。
我注意到他們的腿正在不由自主地打哆嗦,就喊了一句:“往前看,不要往下看!”
“老蘇”緊緊跟著我,時不時借一下石壁上野草的力,慢慢向前走著。有不那么順利的地方,我就回頭提醒他們,伸手拽住他的衣裳,好讓他安心些。
也許是看到我這么一個矮小的小孩都能如此坦然,他們慢慢也就松弛下來了。這種險途就怕精神高度緊張,手腳不聽控制。松弛下來,當自己不存在,當自己就是刮過崖壁的風,對付起它來反而就容易了。
不過在行進途中,“老蘇”走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氣喘吁吁,表情痛苦,張嘴吐出些水樣的東西,然后揮揮手,再繼續往前。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見不遠處小路的盡頭。
“馬上就到了!”我告訴他們,不知不覺中加快了速度。
這時,我聽到咔嚓一聲響,緊接著是一聲“不好!”?;仡^一望,戴帽子的叔叔攥住的一根枯藤斷了,他的身子向外晃了一晃,腳下有幾顆碎石塊頓時骨碌骨碌滾落下去,有的消失在灌木叢里,有的跌落江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迅速穩住了腳步,臉色變得煞白,深呼吸了一把,對著我們擺擺手:“沒大礙,沒大礙。走吧!”
我帶著他們如履薄冰,用了比我獨行多一倍的時間,終于通過這條峭壁上的小路。
天快黑了,夕陽沉沉落下,夜晚正準備抖開她的黑色斗篷,天上已有星子點亮了燈。寒氣從四面八方升了起來。
“可真冷??!”他倆同時裹緊了衣服。
“可不是嗎?白天熱得一身臭汗,晚上又冷得發抖。你扛得住嗎?這會兒肚子還難受嗎?”
“別擔心。再怎么難受也得快些趕到村子里住下?!?/p>
“撐不住了就說一聲,你也歇會兒,緩一緩。”
他倆這樣互相鼓勵著,沒走多會兒,我們就來到了溜索橋。這溜索橋就垂掛在大江上,是連接兩方的通道。要到對面河谷里我們的村子,必須得從這道長長的溜索上滑過去。
這溜索橋是我們這里最原始但也最簡便的一種橋。它將各種繩索系在河流兩岸的樹木或巖石上,人過溜索時,需要鉆入穿在溜索上的藤圈中,將身體的重量放在腰背下的藤圈上,然后借助手腳發力向前一點一點挪向對岸。
不過眼前這座橋不用藤圈,而是用一塊牛鞅似的彎木,彎木兩端有缺刻。過橋時,要將繩子從腰背下穿過,繩子兩頭套在木頭缺刻上,用繩套托住身體,要靠自己的身體靈活發力過橋。
戴帽子的叔叔緊張地看著河谷上方的滑索,問我:“我們是要從這里滑到對岸嗎?這個東西能行嗎?會不會滑到中間就斷了?”
“放心吧,很安全的。我們村子里的人一直用它來來往往,還用它運送狗啊羊啊的呢!”我努力消除他的顧慮,“我經常在上面滑來滑去,像張開翅膀飛一樣?!?/p>
我繼續安慰他們說:“一會兒,你們就學著我的樣子,我會在那邊接應你們?!?/p>
傍晚的江水離開了陽光的撫慰,變得狂野起來。水流以其全部負荷撲壓著兩岸的山壁,像一匹烈馬,想要找出一條沒有阻礙、能夠自由奔跑的大路。溜索橋在它的上方來回晃蕩,像大風里被卷飛的一片葉子。
“老蘇”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虛弱,好像不能再多走一步。剛才行進的途中,他不斷地嘔吐,不知吐出來的都是什么。他幾乎沒有什么力氣了,不知道是靠什么堅持下來的。
“能行嗎?”我問他。
他點了點頭:“過橋吧!”
我不由得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心里斷定這是條漢子。
外面來的人過溜索橋,哪個不腿肚子打顫?溜索橋懸掛在離江面一兩百米的空中,全長一百多米,下面是湍急的江水。過江的人要把性命托付在指頭粗的藤條上,或者一塊布滿裂紋的木頭和一根細繩上,河谷里奔出來的風那么猛烈地吹過來,整個人倒掛在半空中晃來晃去,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橫生意外。
但“老蘇”不僅走過了崖壁上的小路,還要征服眼前這條溜索。他身體里蘊藏著某種強大的力量,就像我在阿爸身上感受到的那樣。他們都是勇敢的人,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
“老蘇”徑自爬上了溜索,我幫他系好滑架上的繩索,確定是牢靠的。然后,我帶著他們的行李,雙腳用力一蹬,懸空而起,順著索道輕盈地滑了過去。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我感到耳朵有些熱烘烘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村子里已經依稀有幾點微弱的亮光。
到對岸后,我放下腳,解開繩索,把行李放到地面上。
我看到“老蘇”的滑索已經開始向下滑行,不久就滑到了江中心的最低處。江水洶涌,發出不絕的轟鳴聲。這時,滑架停在繩索上不動了。
只見他緊緊抓住繩索,把自己一把一把地向上拉,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
我爬上滑索,折回去,將一根繩索套在他的架子上,拉著他向對岸爬。
他感激地說:“謝謝你!”聲音支離破碎,被風吹跑了。我看到他的臉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
他從溜索上下來時,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來。他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嘴唇咬破了,攤開的掌心一片紅腫,頭發蓬亂,像一叢野草。他在重新集結被嚇成碎片的魂兒吧。但他居然沖著我笑了,而且越笑越大聲,直到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止住。
“那會兒滑索停在中間不動了,嚇壞我了。擊打崖壁的江水都撲到臉上了。風真冷。牙齒格格響。那會兒真害怕了,心想會不會就掉下去,再也上不來了?!焙髞恚液托迨逍χf。
躲在山壁伸出的一塊大石頭下,我們稍稍歇了歇。天已經全黑了,漫天的星星像百合在溪水里浮游。我已經習以為常,“老蘇”和戴帽子的叔叔卻看呆了。
“老蘇”說:“星星離我們可以這么近,手可摘星辰!”
“又魔怔了吧!”“老蘇”被調侃了。
“很可能過不一會兒,烏云就要把星星擋住了。我們這里,天氣變化特別快,一會兒晴天一會兒暴雨,誰也說不準?!蔽一卮鸬馈?/p>
“那趕緊走吧!沒多少時間了。”“老蘇”催促道。
下到河谷里的村子,我們還要再翻越一座兩三百米高的山。
聽我說完后,他倆沉默了。沒辦法,這就是我們的生存環境。
他們站起身,看著我說:“走吧!天已經這么晚了,麻煩小同志繼續帶路?!?/p>
于是,他們跟著我,一聲不吭地悶頭上坡。一路上,只聽見“老蘇”的喘息聲和腳步聲。每一聲喘息,每一次落腳,都像在打鼓,沉重,猛烈。中間我們停下來幾次,好讓他休息休息。
每次他都只是稍稍坐那么一下就起身,說:“走!”
我們問他:“你還行嗎?”
他只回答:“還好?!?/p>
終于,到了村口。村口那棵巨大的樹——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儲存在里面的大樹,漏出村子里幾點微弱的光。
靠在樹身上,“老蘇”又休息了一會兒。等喘息不再那么急促了,他向我伸出了手:“小同志,這一路辛苦你照應。我叫蘇巖,這位同志叫湯亞民,我們是青藏高原綜合科考隊三分隊第三組的。”
湯亞民也向我伸出手,我心頭一陣輕松,頭發里和臉上的汗都已被江風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