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原上的小向導
- 劉黎瓊
- 3496字
- 2024-03-26 17:02:24
科考路上多險阻
阿爸的酒是用最好的雞爪谷釀出來的,味道綿柔,喝多了也不會難受,不影響夜里繼續做美夢。去年冬天,落雪的時候,我不小心誤喝了一口阿爸的酒,剛入口時有些沖,五臟六腑像是被沖開了,都醒了過來一樣。夜里做夢,夢見了離世多年的阿媽背著年幼的我,在金黃的田里忙活。她那么年輕,太陽一樣美麗的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沒有哪一朵比她更好看。
蘇叔叔不敢多喝,小湯叔叔卻完全不需要勸。他更年輕,酒量也大,跟阿爸對飲,毫不怯場。他閉著眼睛,舌頭咂摸著酒味,說:“嘴里仿佛飄蕩著高原上的陽光和空氣,身體里的臟氣好像被趕出去了,人通透了。”
蘇叔叔打趣他:“喲,小湯同志,看不出你居然是個品酒專家啊!”
小湯叔叔斜了他一眼,故意謙虛道:“不敢不敢,偶爾喝上一點,自娛自樂而已?!?/p>
阿爸下午從別家換來一條鮮羊腿,上面的血還沒有干。他把它架在火上烘烤,烤好的部位滋滋冒油,香氣勾引得我口水都要掉下來了。阿爸用刀將烤好的部位旋切下來,抹上鹽巴,遞給蘇叔叔和小湯叔叔??粗业酿捪啵职训谌龎K給了我。我把這一塊塞進了阿爸的嘴里。
小湯叔叔吃著烤羊肉,滿臉都是嘆服:“唉,好吃得眉毛都要掉了。”
“真是感謝你們的盛情款待,我倆真有口福。這一路過來,雖然吃了不少苦頭,但都可以不算數了。”蘇叔叔不由生出了許多感慨。
在醇酒和美味的作用下,他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說,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隊是1973年成立的,科考隊的成立正式拉開了對青藏高原進行大規模綜合科考的序幕。以前雖然也曾有科學家來這兒科考,但都是不成系統的,時斷時續,考察的范圍也不大。這次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全面系統地對青藏高原開展科學考察??瓶缄牪捎玫氖抢W式、滾地毯式的科考方式。隊員們克服了種種艱難險阻,穿梭往返不絕,沿雅魯藏布江2000公里上溯下行,在喜馬拉雅山爬高下低,足跡幾乎遍布整個青藏高原,獲得了極其豐富的一手科學資料。作為他們中的一員,他感到榮幸和自豪。
在此之前,他們還在別的地方考察過。
他告訴我們,作為一個常年在野外考察的科學家,這次半道上的腹痛、嘔吐并不是他這些年科考路上最兇險的。
他陷入了回憶中。酒氣浮在他的眼神里,霧蒙蒙的。
“我曾經跟幾位同事,在四川一個縣城周邊待了十多天。那里大山一座連著一座,看不到邊,里面藏著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對我們而言,這可真是科學考察的巨大寶庫。
“那些天,大家每天也就睡上幾小時,在野外經常吃不上飯,只能靠干饅頭充饑,但我們都很高興,因為發現了不少以前沒有見過的生物種類,為此不惜跑遍那里所有的角落。我們去過大山的最深處,蹚過山谷里隱藏著的河流,爬到了高山上的牧場,到了許多從沒有人到過的偏僻地方。越是沒人到過,我們就越興奮。
“后來,任務基本完成,我們就準備撤退了。當晚大家終于在招待所里吃上了一頓熱騰騰的飯,準備第二天上午離開。我整理完東西,剛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就聽到窗外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
“那時正是當地的雨季,但那晚的雨勢顯然大得有點讓人不安,雨水是直直往下倒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晚的降雨已經超出了往年的最高值。天就像漏了一個大洞,暴雨從里面沖出來,稱得上是窮兇極惡。大雨撞擊著屋頂和窗戶,砰砰作響,像是一個個拳頭在砸。我心里直打鼓,沒法子安心躺著,就爬起來,沿著走廊往外走,想看清楚外面什么情況。
“大水漲滿了招待所門前的水溝,速度非常迅猛,梆梆梆梆的,非常吵。仔細一看,水里還有粗大的砂礫和石塊,被水流夾著往前沖。
“看到這副場景,我更加擔心了。我判斷山上已經發生了泥石流,這些石頭就是從山上帶下來的。我沒有多想,趕緊披上雨衣,想去鄰近的河溝里再查看查看。
“路上,有人拿著手電筒渾身濕透地往半山上跑。不少民房已經被泥石流沖毀,不知道有沒有人埋在里面。大片的農田被淤泥掩埋,原來是道路的地方也堵塞了。雨實在太大了,我看見有人在哭喊,卻聽不到人聲,聲音都被雨聲蓋住了,耳朵里只有嘩嘩的雨聲。我這一生從沒有遇到過那么大的雨。
“老鄉們正奮力地壘石塊、架木板,想要減少一點損失。我什么也顧不上想,直接卷起褲腿加入他們,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感也感覺不到了。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拼出所有的力氣忙活著,什么都不在乎了。一直等到救援隊來到,才陸陸續續有體力不支的人離開。我也感到筋疲力盡,用光最后一點力氣回了招待所。那會兒已經是凌晨一兩點鐘了。
“同事們看到我回來,都驚喜萬分。他們看我這么久沒有回來,都以為我在外面出事了。他們告訴我,縣里剛下達緊急通知,讓所有人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磥砬闆r確實很危急,但我們要不要休息一下等到天亮再出發呢?大家都有點拿不定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個人都勞累了一整天,又被這雨驚動到凌晨都沒睡,其實個個都很疲乏,都需要馬上躺下來睡覺。
“我想來想去,最終咬著牙勸說大家馬上離開,撤離才是最保險的。
“于是大家快速整理好各自的行李,各自帶著那些天采集的樣品和整理的數據,冒著大雨連夜撤離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得到消息說,那場暴雨引發的特大泥石流,最終還是在天沒亮時就沖進了招待所,淹沒了院子和大部分房間,有的人就沒逃出來。”
“這么危險??!”
“真可怕!”
小湯叔叔和我同時發出了感嘆。
“那次確實算是撿回來一條命。”
蘇叔叔臉上神情嚴肅,他喝了口酒,繼續往下講起來。
“還有一次,我們在奔赴一處采集點的路上出了車禍,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后怕。
“那天也是下了一晚上雨,路面又濕又滑,車在上面行駛,像在玻璃上滑行一樣。而且那條路是盤山道,大山里彎彎繞繞,大家都捏著一把汗,非常緊張,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出事。
“但事與愿違,我乘坐的那輛老舊吉普車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去了控制。在我們都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之前,它已經開始在路面上瘋狂打轉了,幾乎是在眨眼間,車子便調轉了頭,整個翻了過來。
“我們頓時被倒扣在車廂里。那一分鐘就像一百年那么長。我臉上糊滿了血,腦子里是飄飄忽忽的,我想我是不是已經死了。昏昏沉沉當中,聽到有人在拍著車大喊,我才意識到還沒死,振作精神爬了出去。
“不幸中的萬幸,我們中沒有人受特別嚴重的傷。大家都像丟了魂兒一樣,遠遠地坐在一邊,誰也說不出話。路的另一邊就是萬丈深淵,幸虧這車沒有轉向那一邊翻過去。
“再看那輛吉普車,四輪朝天,翻倒在路旁的山坡邊,撞倒了一棵碗口粗的樹,車篷已經壓扁,車窗也都撞碎了。
“在野外工作這幾年,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車禍,而且是這樣一種關乎生死的車禍,驚出了一身冷汗?!?/p>
阿爸聽我給他翻譯過來的這些事,面色凝重,給蘇叔叔遞酒,說:“你就算不說這些事,我也能猜出一個大概。在我們這大高原上跑了這么些天,你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是知道的。在我們高原上干點啥能有多難,我們本地人當然最明白?!?/p>
柴火畢畢剝剝地響,映紅了蘇叔叔的臉。這是一張像巖石一樣的臉,堅毅的線條里潛藏著他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和喝過的水。阿爸的酒讓這些硬朗的線條變得柔軟了,但一笑起來,它們仍然堆出來許多意味無窮的褶皺。
“家里都還有些什么人呢?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找花找草,這里又常發生危險,不怕他們擔心嗎?”阿爸隨口問了一句。
蘇叔叔的眼圈立刻紅了。他裝作眼睛被柴火騰起的煙氣熏著了,趕緊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停頓了一會兒,他才故作輕松地開口:“不瞞您說,這些年光忙工作,老在野外跑,想起來找對象時都一把年紀了。不幸的是,咱人又長得丑,等找到對象了,人更老了。好在媳婦不嫌棄,三十一了,終于結婚了。她倒是很理解我,我有時候在野外一待就是兩三個月,她也并沒有責怪我的話。
“這不,我的女兒還不到一歲,我又跑出來了,這次跑得還特別遠,一桿子戳到了世界屋脊上。走的時候,跟往年不一樣,心里還真有了很多不舍和牽掛。
“在這兒做調查,到現在快兩個月了,努力不讓自己去想孩子,一想到她,就覺得心尖尖那兒疼,想把閨女抱在懷里好好親一親。那么粉嫩嫩的一團,跟一團雪一樣,眼睛很大,像她媽媽,笑起來別提多好看了……”
蘇叔叔從貼身的衣服兜里取出一張照片,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原來蘇叔叔并不是一直像眼前這樣這么黝黑,照片上的他細皮嫩肉的,頭發烏黑,面色澄凈,眼睛清亮,笑意盈盈,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他想念的女兒被媽媽抱在懷里,雪一樣白,跟爸爸長得很像,露出幾顆貝殼一樣的小小牙齒,笑得很可愛。
蘇叔叔摸了摸照片上的愛人和孩子,眼神柔軟得像融化了一般,流淌著濃濃的愛意。
我能明白他的心情。
有時候天還沒有亮,我忽然醒過來,眼瞼上還停留著夢里媽媽的笑模樣,心里無比酸脹,是很多很多的想念堆積在心里,心盛不下,就都溢出來了。

我知道,媽媽一直在白云端,在雪山頂,在蒼鷹的翅膀上,在每一個開滿杜鵑花的山坡上,媽媽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我,她在我心里活得好好兒的。
我知道,這些都叫: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