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老多吉治不好的病”

藥湯熬好了，烏黑的一罐，發出濃烈、辛澀的味道。我盛出一大碗藥，小心地端到樓上。蘇叔叔仍然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小湯叔叔正在他的本子上記錄著什么，唰唰唰寫得飛快。

我到蘇叔叔跟前，扶他坐起來，他眉頭也不皺一下，一邊吹涼，一邊把那碗藥湯喝光了。

野雞湯也燉好了，阿爸送上來一碗。

“這雞湯真鮮！謝謝你們！”但蘇叔叔只喝了小半碗，就搖了搖頭，“我喝不動了。我睡會兒啊！”他再次跟我道了謝，躺下去，過了不一會兒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小湯叔叔跟我一起下了樓，他搓著手，嘿嘿地笑著：“這野雞肉也太香了！我從來沒覺得這么餓過！”

我們圍坐在火堆旁，大口大口吃著香噴噴的野雞肉和阿爸炙烤的牛肉。

小湯叔叔連連大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我心里暗暗發笑，這個小湯叔叔明明是個大人，但是行為“解放”得就像一個小孩兒。

看著他狼吞虎咽嘴角抹油的樣子，阿爸也眉開眼笑起來。我們一向珍視遠方來的客人，無論自己日子過得有多么困難，家里有客人來了，都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決不讓客人受到絲毫的委屈，也決不讓自己感到絲毫的遺憾。我們最開心看到客人的笑臉，聽到真誠的感謝。這是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

阿爸更是如此。他特別能體會別人在外面做事的辛苦，總是告訴我，要體諒別人的不容易，只要能伸出援手幫一把，就絕對不可以袖手旁觀。

阿爸囑咐我明天再去打點野味、摘些菌菇回來，繼續燉湯燉肉給他們補一補。

阿爸說：“不要說那個生病的人，就是這個活蹦亂跳的人，也瘦得跟林子里的猴兒一樣。后面他們還要走很多路，在高原上沒有舒服的時候。等他們離開時，也給他們裝些肉干帶走，路上餓的時候能頂上用。”

小桑蜷縮在我的腳下，毛茸茸的一團，它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

我也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蒙眬中，看到小湯叔叔上樓去看了看蘇叔叔，確認他睡得很實，這才盤腿坐了下來，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東西。

后來我知道，小湯叔叔每天都會記錄下當天的情況。后來我也看到了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我只認識很少幾個漢字，而他本子上寫的那些，我一個字都不認得。

第二天一大早，黎明的陽光剛剛照在遠處的雪山尖上，我就悄悄爬起來出門了。我要遵從阿爸的囑咐，到林子里去。

我從小就喜歡在樹林子里走來走去，聽那些樹都在聊什么。它們整個夏天都在甜蜜地聊天，盡管有時候也會來一陣情緒。

它們會發出輕微的聲響，仿佛在竊竊私語，這意味著會是好天兒，想上哪兒就盡管去吧。有時候它們會發出轟鳴聲，很急躁的樣子，這說明天氣要變壞了，準有大暴雨要來。

天上的情況怎么樣，它們在上面看得很清楚，一旦看到遠處的烏云，就互相報個信兒。

那些最老的樹預知厄運來臨，會沒完沒了地嘆氣，它們懼怕狂風，擔憂暴雨，怕衰老的身體禁不住狂風的沖撞、暴雨的捶打。

等風走了，雨過了，太陽出來了，樹林里就又能聽到歡快的談話聲了。不同的樹木有不同的聲音，仔細聽的話，你準會入迷……

但這次我不能花費太多時間在這里聽它們閑談。我得趕緊回去。

我很快打到幾只早起的鳥兒，又在林子深處潮濕的地方，采到不少蘑菇。它們又肥又大，有種撲面而來的奇特香氣。我把它們丟進籃子里，籃子很快裝滿了。

“走吧，回家吧，小桑！你看，我的籃子已經裝滿了！”我對小桑喊道。它玩耍的心思上來了，正伸出爪子撥弄樹下一簇肥蘑菇。聽見我叫它，它回過頭，顛顛兒地跑過來了。

它搖頭擺尾地走在前面，時不時被林子里突然冒出來的聲響驚動，四處張望一番，再繼續向前走。我跟在它后面，聞著青草的香氣，心滿意足地往家走去。

家里，阿爸剛給母羊擠了奶，正喂它們吃草。

“蘇巖叔叔怎么樣了？”

我把籃子遞給阿爸，阿爸翻看了一眼，拿起其中一朵蘑菇聞了聞。

“你去看看，不知道有沒有起床。你把新鮮的羊奶端上去給他喝，剛在火上煮沸了。”

蘇叔叔剛起來，正靠著墻坐在床上，他告訴我胃里不那么翻騰了，也不吐了。

我看到他的精神頭明顯上來了，額頭上黯淡的土黃色退了不少，眼睛里也有了躍動的光彩，說話的氣息也連貫敞亮了很多。

小湯叔叔給他端來一盆水，他用清水抹了一把臉，稱贊道：“這水真好，醒眼睛！涼得有勁道。”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贊美水有勁道的。”小湯叔叔白了他一眼，沖我眨了眨眼睛。

蘇叔叔解釋說：“這水剛剛從大地上所有江河的源頭之處流出來，還有雪山的風骨呢，挺拔又清冽。”

有沒有勁道我不知道，反正這水抹到臉上，不管多困的人，都會立刻清醒。

雖然我聽得半懂不懂，但看得出蘇叔叔心情一定很不錯，而且力氣也恢復了不少。多吉爺爺的藥草果然很有用。

阿爸曾對我說：“就沒有老多吉治不了的病！”多吉爺爺以前也是個體弱多病的人，他年輕時有幾年一直在外面，據說住在一個寺廟里，認識了一名藏醫，學到了許多關于草藥和治病的知識。他每年夏季都要到雪山上采藥草，而他的屋子里也總是彌漫著奇特的藥香。有時候我也會在他旁邊坐上半天，幫他把曬干的藥草研磨成粉末，裝進小罐子里。他不愛說話，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度過一上午。

滾燙的羊奶正冒著熱氣，房間里滿是濃郁的奶香。我給他們一人倒了一大碗，等涼了些，他們就端起來咕嘟咕嘟很快喝進肚里，喝完抹了一把嘴唇，看著很過癮的樣子。

小湯叔叔背著標本夾，一個人出門到附近的山丘森林里轉去了。蘇叔叔沒有勉強自己起來，繼續躺著養精神和體力。

午飯時，阿爸將鮮蘑菇撕一撕混在肉塊里燉，味道非常鮮美，對病人也是很好的滋補。他們都覺得不錯，都吃掉了兩三碗。

等到了晚上，蘇叔叔已經能夠圍坐在火爐邊，跟阿爸一起就著野雞肉喝點曼加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