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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人的發明

引論

我們試圖組合技術問題和時間問題。在這個組合中,我們首先要把技術問題放到時間中來考察,本書的第一部分將從技術史范疇研究技術自身的歷史。研究技術史的范疇先于研究這些范疇記述的事件性,這就意味著要把技術的進化過程理論化。

目前我們之所以有必要認識技術進化的過程,是因為當代技術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極大的難題:我們并不立刻理解它的實際內容和它的深層變化,盡管我們不斷地就當代技術進行決策,但是我們越來越感到它們的結果是始料不及的。而且在日常的技術事件中,我們無法自然地區分哪些是貌似驚人卻曇花一現的現象,哪些是持久的變換過程。

更進一步說,問題的實質在于弄清楚我們是否能夠預見引導技術的進化——技術的力量。我們對技術的力量到底有什么權力?這個問題雖然并不新鮮,但在當代技術面前,它卻以嶄新的姿態被提了出來:自笛卡爾以來對此問題的自信已被動搖了。同樣,哲學從一開始就在技術知識之間劃分的界線也成了問題。二者之間的新型關系——經濟、社會和政治關系——隨工業革命的到來而誕生,并從20世紀開始,尤其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造成了真正的危機。技術問題成了當代哲學論戰的根本問題,海德格爾和哈貝馬斯分別代表了這場論戰在歐洲的兩個對立面。

面對這種現代化現象,像西蒙棟、海德格爾和吉爾這些在技術問題上觀點迥異的思想家,都以各自的方式表達了一個共同的憂慮:思考一種人和技術的新型關系

西蒙棟因此呼吁要發展一種新型知識:“技術學”或“機械學”。[45]它并不理所當然地屬于工程師的知識范圍,因為工程師關心的是技術的整體;它也不屬于工人的知識范圍,因為工人關心的是技術的部件。這個專業需要的專家既要懂得技術的單個分子,又要能夠把技術作為具體化過程來把握。這就是技術的新發展向我們提出的要求。

西蒙棟指出,當前文化的特征是把技術歸于非人性的范疇,并因此與之抗爭;他對這種同技術現實相對立,并進而把人和機器相對立的文化作了批判;他呼吁要建立一種技術的文化,以重新認識文化和技術的關系。在這個基礎上,西蒙棟提出的問題是:“什么人能夠具備關于技術現實的意識,并將這種意識引入文化的范疇之中?”這種意識對于兩種人來說是不可能實現的:第一種人“僅僅因為工作才和機器發生關系,并且有每天的工作定額,這種利用關系不利于上述意識的形成”;第二種人“管理著使用機器的企業”,他們“評價機器的標準是價格、運行效力,而不是機器本身”。至于科學認識,它“在技術物體上看到的只是一種理論法則的實際應用,因而和技術領域不屬于同一層次”[46]

隨著機器的出現,文化一旦失去了和技術物體的真正聯系,那么它也就會失去文化的真正的一般性特征。具有當代技術現實的意識就是指:必須意識到技術物體不是一種用具[47],這一點在工業技術物體中尤其明顯,它的進化被西蒙棟歸入具體化過程,它排除了簡單化的目的方法關系。[48]

在此,我們將從一般性的體系的角度來研究技術的進化,尤其要探討它是怎樣導致當代技術體系的。西蒙棟提出了一門新知識、新專業的必要性;吉爾提出了一種新權力的必要性;海德格爾則更深刻地提出了建立一種根本不同于西方思想傳統的新思想的必要性;凡此種種都是因為現代技術的特殊性,也就是現代技術體系,確切地說,就是現代技術開創的技術體系的新時代。在本卷中我們將引入這個特殊性的問題(但是我們將把它留待第二卷中展開)。

現代技術的特殊性從本質上說就在于它的進化速度,這就使我們不得不將技術問題和時間問題組合起來考察。在這一部分中,我們將試圖從一般技術史的角度來認識現代技術的特殊性,這就是說要把歷史作為加速的歷史,在布羅代爾看來,加速也決定了歷史本身。

西蒙棟認為,現代技術的特性就是以機器為形式的技術個體的出現:在此以前,人持有工具,人本身是技術個體;而如今,機器成了工具的持有者——人已不再是技術個體;人或者是為機器服務,或者是組合機器:人和技術物體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海德格爾從他的觀點出發,用座架(即對理性的原則系統化)這個概念來概括這種技術的“嬗變”。從語義學的角度說,座架體系一詞并不是毫不相干的——并且在吉爾看來,技術體系的概念是為技術建立一門科學的歷史的基石

通常地說,一個“體系”是指“由部件或同類因素構成的機構或裝置[49]。裝置是德語“Gestell”一詞的可能的譯法之一。至于部件問題,它在我們的研究中占有中心地位:現代技術受控制論——關于部件組織的科學——支配,從廣義上說,部件組織一詞可追溯到代表生命特征的組織機構——器官。維也納爾就是如此確定控制論科學之計劃的[50];同樣,海德格爾也用控制論科學來代表現代技術的特征。[51]

如果我們斷定體系性貫穿整個技術的歷史,那么現代技術的特征又何以要用座架來表示呢?

我們已經指出,海德格爾關于現代技術的根本觀點就是,現代性本身已充分表明,不能從手段的范疇出發來認識技術:現代技術成為具體的對一切資源的“檢查”的裝置。如果將這種“檢查”的結果公布于世,人們就要提問:人是否是這樣一套裝置的主宰?如果人真的也屬于技術的“一切資源”的一部分,人能否主宰自己的命運?這一裝置的進化是否就是人類世界的進化?根據海德格爾的觀點,現代技術的體系性是“激發”性的,這是區別于其他任何時代的標志。技術指令(指令“kuberna?”是控制“Cybernetique”的詞源)自然。過去則相反,是自然指令技術。現在自然受技術“調動”,也就是說它成了技術的“職員”“從屬”;同時,技術作為自然的主人,對自然進行開發利用。作為被開發和調動的對象,自然可以構成現代技術體系不可缺少的資源、儲備或隨取隨用的積累。開發和調動自然實際上就是實現自己成為自然的“主宰”和“占有者”的計劃。

自我主宰是我們人之為人的本性。那么,技術是否是我們能夠借以征服自然的手段?或者技術在成為自然的主宰的同時,是否也將作為自然之一部分的人也征服了呢?海德格爾正是首先從這個觀點出發,在《技術的問題》的講座中指出,技術不能被定義為手段。然而在把技術概念定義為一種“去蔽形式”的同時,他使這個問題超越了人類學的層次。

把技術作為體系的條件就是不能把它當作手段來認識——這正如在索緒爾的理論中,語言自身的進化形成了一個極其復雜的體系,這個體系不以說話者的意志為轉移;所以,海德格爾反對黑格爾把機器定義為獨立的器具(我們將會看到這個定義近似于西蒙棟的說法)。海德格爾這樣指出:

從手工器具的角度來看,這個定義是確切的。但是恰恰如此,機器并不是從它賴以存在的技術的本質出發被思考的。[……][相反,從技術的本質的角度看],機器是完全有依賴性的;因為它的存在意義僅僅在于為一定的任務而被調動。[52]

和機器一樣,工業化時代的人本身也依賴技術體系,人與其說是利用技術,不如說是為技術所用。因而人本身成了技術體系的職員、附屬、輔助,甚至是它的手段。[53]

顯然,和手段范疇格格不入的技術體系性在現代技術之前就已存在,它是構成一切技術性的基礎。怎樣從歷史的角度來把握和描述現代技術特有的激發性的體系功能?吉爾曾試圖通過程序化[54]的概念從歷史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把這個問題歸結為決策、預測,即時間的問題。

針對技術問題,吉爾在突出現代技術的計劃性和程序性(確切地說是“計算”而非“設想”)的同時,揭示了它所要求的一種新的社會職能的必要性,這一點同海德格爾的《世界圖像的時代》[55]一文中的思想是很接近的。作為一種計劃,技術發展的程序化是技術進化條件的裂變。但是,技術經濟的計劃就其對技術體系本身有程序的干涉意義而言,會對社會的其他基本體系構成無法預計的后果——這一點尚未引起人們的重視并未被有計劃地“調整”[56]。因此,技術進化的程序化就有可能給社會的整體平衡造成威脅。

假定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技術體系,這個體系要求其他社會體系隨之調整。當然,我們可以提問:社會、文化等體系是否可以按照一定的“程序”來加以“調整”?尤其重要的是,以上假定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個穩定的新體系出現。然而如果我們關于速度的觀點可以成立,那么新體系豈不處于周期性的不穩定狀態之中?這樣又何談“調整”的基礎呢?

勒魯瓦—古蘭的人類學觀點使我們得以把調整的問題引入技術和社會問題之間。確切地說,由于他把社會統一體建立在種族之上,所以他就把種族技術的關系作為一切人類學的基礎來考察。勒魯瓦—古蘭提出的問題就是,從技術的角度給人類學下一個本質性,因而也是根本性的定義。在他的早期著作中,他就表現出了建立一門為人類學奠基的技術學的意圖。他首先從技術物體的傳播入手,然后在提出了貫穿于歷史和地理并獨立于種族范疇的技術趨勢的概念的基礎上,把發明的過程放在種族群的層次上來考察。

建立技術學——關于技術的進化和技術的起源的科學——的必要性,是由馬克思在批判了傳統的技術發明觀點的基礎上提出的:

如果有一部批判的技術史,就會證明,18世紀的任何發明,很少是屬于一個人的。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著作。達爾文注意到自然技術史,即注意到在動植物的生活中作為生產工具的動植物器官是怎樣形成的。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個社會組織的物質基礎的形成史,難道不值得同樣注意嗎?[……]技術學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以及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57]

吉爾、西蒙棟、勒魯瓦—古蘭和馬克思一樣,把技術學的科學性和這類批判本質地聯系在一起。這里我們將把技術和時間的關系問題作為發明的問題來考察。這實際上就是要認識“技術體系”的動力,研究建立一門技術進化論的可能性。我們將由此對技術決定論提出疑問:技術的進化一直搖擺于物理學和生物學兩種模式之間,技術物體既有機又無機,它既不屬于礦物界,又不屬于動物界。關鍵就是要確定技術進化論和生物進化論之間切實可行的類比的界限。實際上,我們面臨的假設是:技術進化論會在生物進化論內部造成斷裂。由此我們將會動搖技術物體和自然物體之間的傳統的對立,以及亞里士多德的自我再生規則。

我們首先要考察的是吉爾的技術體系的概念,這個概念也被其他人在不同的形式下使用過,他們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出技術體系的概念,但是卻大體表達了同一個意思。在吉爾的理論中,技術體系首先是指在一個時期內相對穩定的一整套相互依賴的關系。技術史的根本任務就是要把握從一個技術體系過渡到另一個技術體系的可能性。

接下來我們將研究勒魯瓦—古蘭怎樣從另一個不同于吉爾的意義上闡發了技術的體系性的觀念。他提出了技術成體系進化的假設,并用技術趨勢的概念來概括它。他由此提出了涉及現代技術特性的至關重要的問題,即種族和技術之間的關系問題:現代技術是否會使各種民族“去根”?是否會淡化以至抹殺不同種族之間的區別?

關于西蒙棟,我們要考察的是當代技術體系,即把它放在具體化過程中和工業技術物體的關系中來考察。我們將要研究用具體化概念來描述一般技術體系的進化的可能性,并把體系本身作為個體和對象來研究。

第一章綜述技術進化的問題,也就是把技術放在時間中來考察。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與其說技術在時間中,不如說它構造時間。我們將在研究技術學(或技術發生學)和人類學(或人類發生學)的同時,通過對盧梭和勒魯瓦—古蘭的史前理論的解讀來提出這一觀點。在之后的章節中,我們將放棄人類學的觀點,并把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和海德格爾的生存論分析的時間性范疇相比較,從而充分展開這一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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