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親
- 唯水年輕
- 林森
- 4581字
- 2024-03-29 16:05:18
父親是真的沒水性。
海在那里,蕩漾的海面就是最大的誘惑。父親不是沒有過沉迷游水的年紀,可在村里,他是沒有玩水的伙伴的。每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都受到了家里的警告,不能跟他一同下水,否則打斷腿——把一個祖父、父親都消失在海里的人拉下海玩水,沒人可以承受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即使沒有別人整天盯著,父親也覺得海水有一股把他往岸上推的力道,有一圈拒絕他靠近的防護罩,當步子移到離海水還有二十米的時候,他的小腿開始顫抖,小腿內(nèi)側(cè)、后背冒涌細微的汗珠,麻痹感增強,他不得不后退到一個安全距離,望著日光在海面上碎成閃耀的金黃——他想向前,卻只能退后,退到一個讓自己痛哭的距離。當眼睛被苦咸苦咸的液體浸泡,眼角一陣黏糊糊,他沒法分辨,這液體到底是咸風攜來的海水,還是涌發(fā)自他枯竭的眼眶。
對他來講,海水是一張巨大的口,隨時要把他吞噬。我不知道當年曾祖母給他灌輸過什么念頭——或者,根本不需要,村人的傳言,就足以把一個個宿命般的說法懸在他的頭頂,畢竟,雖然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出海的理由不一樣,但他們都是從海上消失的。對于海水,他有著本能的恐懼。即便恐懼,他會不會也幻想過,有一天跳到海水中擊浪呢?或者,他會不會想去探尋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到底是如何消失在海上的?海邊人家,倒追起來,家家戶戶都有人葬身海底,那種全家好幾代都能從海上安然歸來的,反而是極為罕見的奇跡;即便如此,曾祖母的男人、兒子全都出海未歸,面對著她唯一的孫子——我的父親——要說她不擔心他下水,又怎么可能。她越是長壽,越是以不健壯卻足夠堅韌的身體抵御時光和海風的侵蝕,別人看她的眼光便越是怪異——好像她以多次擊退閻王后的長壽,熬死了家里所有的男人。
在村里的年輕人都隨船往外走的時候,父親悶著頭,在自家面積不大的田里耕種。船在港口靠岸后,從漁船歸來的年輕人相互簇擁著,猶如過節(jié)。船上狹窄的空間,限定了他們的步履,雖然他們可以在海水中劃游,但那種搖晃與動蕩,總是沒那么踏實安穩(wěn),他們要回到岸上之后,才把憋在身體里的一切發(fā)泄出來。父親也會被他們拉上,他不是太愿意參加這些聚會,但架不住那些人黝黑有力的手臂。在魚肉焦香、魚湯翻滾之時,父親耳邊充斥著從同齡人口中吹出的海浪和風暴。父親閉口不言,可耳朵沒法閉,話語的浪花四濺,讓他有些暈。父親的左額頭上有一塊清晰的疤痕,像一個畸變的“逗號”——那是他年輕時,有一回跟那些海上歸來的水手吃喝后留下的痕跡。以父親后來嘴巴鎖死的脾性,他當然沒有仔細跟我講過這件事,可從曾祖母的嘆息中,從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里,當年的畫面也不難拼貼出。不外乎酒多話多之后,水手們噴著酒酸魚腥,開始打賭,開始耍橫……到了最后,不知怎的,目標就落在了父親身上。有人嘲笑父親是個旱鴨子,一輩子躲著水。父親并不反駁,他點頭哈腰:“是是是……我不下水……”他的服軟,并沒平息水手們的騷動,有人喊了一句:“把他丟水里,看看他是不是真不懂!”父親想跑,已經(jīng)被抓牢手臂、舉起,離開了那個杯盤狼藉的院子,迎向跳躍著的海風。任父親如何扭動,他也沒法從那一雙雙鐵鉗里掙脫出來,他恐懼的呼喊,更放飛了那群被酒精麻痹的水手們。他被高高拋起,重重地落入海水之中。夜里潮汐上漲,水雖不深,父親亂舞手臂亂踢腿腳,沉得很快。水手們指手畫腳,看父親在水中撲騰卻總是沒法往岸上走,笑聲更大。等父親的動作變小,身軀沒入水里,水手們的笑聲才變靜了,驚慌爬上他們的臉。有人說:“還真不懂?”立即有好幾個人撲進水里,把父親拖了上來。當時他的額頭已被水里的硬物磕碰,正冒血,沒下水的人慌忙脫了上衣,綁住傷口——那疤痕一直沒消。對父親來說,這疤痕不是什么壞事,至少,水手們不會覺得他的不懂水性是裝出來的了;甚至,有人不再炫耀出海,開始嘆氣,跟父親說起海上的種種不易,船太小,海面和天空太大,風暴無常,吞噬一切……說著說著,還哭起來,得父親反過來安慰他們。
20世紀80年代初期結(jié)婚之后,母親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兒,父親和曾祖母都慌了,據(jù)說曾祖母暗地里拜訪了很多民間的“大神”,祈求給家里留一個男丁。而母親生下兩個女兒之后,已被計生人員盯上,懷上我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瘋狂地“吵”了一架,躲回娘家。后來又悄悄去了一個遠房親戚家躲著,直到我生下來。計生人員見我母親長期不在,已有所察覺,但父親一見到他們,便拉著他們訴苦不斷:“你說,不就是吵吵架,怎么……人就不見了?丟下這倆女兒……”說得別人眼睛先紅了。村里的年輕水手們,每次回來,就給他丟幾斤魚蝦蟹,讓給女兒們嘗嘗鮮。直到我生下來,生米成熟飯,計生人員也不能把我捆了手腳扔海里,只是立即把母親拉去結(jié)了扎。后來計生人員多次上門,曾祖母倚老賣老不斷周旋,該罰的也罰了,該捅的屋頂也捅過,這事算是過去了。
后來海南建省,熱鬧得很,父親也跑到省城找機會。那時滿大街全是夾著皮包的人,有人昨晚還睡街頭,醒來就成了百萬富翁。父親謹小慎微,水都不敢下,更不可能在這種時代浪潮中撈到什么,也不過是幫人打打雜跑跑腿,拿點兒辛苦錢。后來看到身邊熟悉的人,暴發(fā)的有,死于非命的也不少,他總覺得好像自己也會跟某些傳言里的人一樣,不是死在街頭就是被麻袋套住丟進海里。他慌亂亂地攢了點兒錢,就回到村里。可他發(fā)現(xiàn),在省城時間雖然不久,可自己已經(jīng)沒法適應干農(nóng)活了,便到鎮(zhèn)上買了一塊地,開早餐店賣米粉,米粉店后來成了三餐都開的飯店。
我在那個時候,跟著家人到鎮(zhèn)上生活。當時家里的最大問題是怎么勸曾祖母一起住到鎮(zhèn)上。那時,曾祖母已經(jīng)變得無比隨和了,也跟著到鎮(zhèn)上生活了一段時間,可兩個月后,她還是遷回村里了。在那兩個月里,她極力適應,可沒辦法,她完全沒法入睡,到了白天,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人像漏氣的皮球,一點點變小、變皺。父親先開口了:“奶奶,要不,還是回村里?”曾祖母搖搖頭。兩個月后,瞧著曾祖母越來越脫形,父親知道拖延不得,直接找來一輛車,把曾祖母和她的衣物,全載回了村里。當時我還小,可多年之后,我仍舊記得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垂:“你會回村里看曾奶奶不?”我說:“我不想上學。我想回村里給曾奶奶煮飯……”
那時的父親母親,就是移動的廚房,身上的油煙味盤旋在我的少年時代。每睜開眼睛,他們便在飯店里忙,除了衣褲,我甚至懷疑,油煙也滲入他們的肌膚,每晚無論怎么搓,無論擦多少肥皂沖多少洗澡水,他們的身體都裹著一層油膩,蚊子落腳都會打滑。我甚至懷疑過我身上也這樣,不然為何有時同學們看到我走過,便不自覺地挪動腳步,甚至還有人抽動鼻子?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和父親開始鬧僵的。我常常從鎮(zhèn)上跑回村里,悄悄和伙伴們浮游在海邊,發(fā)現(xiàn)后的父親無論多暴怒,無論用多少回的吊打,也沒能阻止我一次次往海里跳——在父親和母親的眼中,我肯定會把自己的命丟在海里。母親有好多回對著我嘆氣——我離她越來越遠,終將消失于她的視野。當時的我,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叛逆或者說故意找碴,可能我的想法更單純,只想用海水一遍遍洗掉我身上也揮之不去的油煙味;洗不掉,那就蒙上一層海鹽的咸腥,以一種難以忍受的氣味,覆蓋另一種難以忍受的氣味。
日子在鎮(zhèn)上穩(wěn)定之后,父親也難免有出神的時候,他也曾在別人的鼓動之下,出過一次海。那是一條出近海的小船,大半日即回。這一次之后,父親再不敢提出海的事,有人忍不住問他怎么樣,他繃著臉沒回答。后來,有人從船家那里套到了話,說是父親從上船開始,就眩暈嘔吐;船遠離岸邊,周圍一片蔚藍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東西可吐,只是干嘔。船家被他嚇到,他們見過暈船的人,但暈到這程度的也是罕見,匆忙返回,連網(wǎng)也沒撒。父親覺得誤了船家一天工,心有愧疚,點頭哈腰把人家請到店里喝了幾次酒。這一次之后,父親徹底死了心。我懷疑,父親那么痛恨我下海,除了那個籠罩在我們家男人身上的“詛咒”,還有他對自己無能的不甘,有對我水性太好的嫉妒成恨。即便如此,大海的誘惑在他心中也未全然熄滅,他對海水如此痛恨,又在某種想象中,做著征服大海的夢。
我也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父親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軟弱,他也曾試圖戰(zhàn)勝恐懼,用自己的方式接近他所畏懼的大海——比如,他之后與人合開過水產(chǎn)養(yǎng)殖場。當時我們家在鎮(zhèn)上穩(wěn)定下來了,賺得不多,但飯店一開,每天的收入也是看得到的。父親想與人合開養(yǎng)殖場,母親幾乎鬧得要離婚。和母親進行幾次“戰(zhàn)爭”之后,父親還是把不少錢投入進去了。起初的兩三年里,父親基本放棄了飯店的生意,母親成了掌柜。父親時不時往海邊跑——那是一個海灣,他和別人投資的網(wǎng)箱都在那里——沉在海水中的網(wǎng)箱,游著投放的魚,也游著父親關(guān)于大海的夢。那時的父親,話最多,他每次開口,都是“我們那水里……肯定……”那兩年里,父親幾乎說完了一生的話,他滔滔不絕,全是關(guān)于水里的魚蝦。我能感覺到母親的不安,可她沒能尋出不安的根源,沒能在父親話語不絕的時候,送出干脆利落的反駁。那兩年,養(yǎng)殖場確實賺到了些錢,也帶動了飯店生意,養(yǎng)殖場直供店里的魚蝦,鮮活不說,也比別家店要便宜得多,母親這掌柜開始當?shù)脴泛呛恰^D(zhuǎn)變出現(xiàn)在父親參與養(yǎng)殖場生意三年多接近四年的時候,那年夏秋之交,臺風將至的消息一直在收音機里蔓延,父親變得無比焦躁,我們整天看不到他——他在養(yǎng)殖場準備抗擊臺風。所有的準備,后來被證明都是徒勞,那場風太大,從海南島東面撲來,席卷了一切,所有的東西,都朝西面倒下。
臺風過后,父親病倒了,人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年多沒恢復過來。那一年多,父親是和某種藥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曾祖母住到了鎮(zhèn)上,每天給父親熬藥,她時常伸出帶著藥味和柴火煙熏味的手,摸摸我的額頭。在曾祖母的只言片語里,我知道了父親在養(yǎng)殖場的投資,被臺風席卷而去,他們?yōu)榭箵襞_風而做的準備,也全都葬進去了。父親還好,人病了,在藥湯的呼喚里,算是撿回一條命,與父親合伙的那個人,所有身家都丟在這場風里了,沒熬過去,趁著家人不注意,給自己灌了半瓶農(nóng)藥,人也沒了。曾祖母像是無意中說著這些,又不時提醒我:“你啊,要看緊你爸,別讓他出事了……”當時的我不明白,本不習慣鎮(zhèn)上生活的曾祖母怎么在鎮(zhèn)上待了那么久,后來想通了,她是要盯緊她的孫子,不讓其毀滅于一場臺風的尾韻。
那也是曾祖母跟我相處最多的日子,即使鎮(zhèn)上不如村里讓她舒坦,她也仍會每天醒后,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理得絲毫不亂——她是個驕傲的女人,還將繼續(xù)驕傲下去。我也是在那時,聽到她說她兒子我祖父的事,也聽到她說曾祖父的事——在她口中,我祖父和曾祖父永遠年輕,而且,曾祖父要更加年輕一些。曾祖父幾乎在還算是少年的時候就離開她,于是,在她的記憶里,他是永遠的少年。她有時也會看著我發(fā)呆,清澈的目光從她皺紋斑駁的臉上射出,我被看得不自在——她好像看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年紀小,不懂安慰人,可我感覺到了她心中藏有太多不為人知的幽暗角落,月色清冷,無人光臨——就像她一個人住的那空蕩蕩、只有咸風侵蝕的海邊老家。有時,我?guī)缀蹙鸵锍鰩拙涫裁丛拋砹耍瑤缀跻迷趺窗参克耍⒅业哪抗鈪s忽然變得溫柔了——她又是在看著她的曾孫了。我快要憋出的話,瞬間消散了。她用手中的木棍撩撥爐火,藥罐的蓋子在氣泡的咕嘟咕嘟中被頂起,中藥的氣味排山倒海。她褐色木藤般的手指,撫摸我的臉:“以后,你不要老是下海游水了,別氣你爸。他病沒好呢,別再氣他……”那中藥味飄蕩的一年多里,我好像再沒下海,父親靠著中藥緩過來之后,沒了心氣,大海的誘惑再也沒能抵達他。他心無旁騖地在小鎮(zhèn)飯店的廚房里忙前忙后,油煙一天天熏著他,他一天天被包漿,身軀肥胖,膚色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