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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陷阱

麻斯奇一覺醒來,感覺渾身冰涼。他轉過頭去一看,屋子中央的火盆里微火幽暗,行將熄滅。他從座椅上一躍而起,哈氣搓手,跺腳跑步,驅趕著身上的寒氣,活動活動早已發麻的兩條腿,然后,他才跑過去往火盆里添了幾塊炭和木柴。

這里是臨安府右司理院官廨。一間狹長的屋子,作為公事廳,略略顯得局促。屋里靠窗戶擺了兩張長書桌和四把座椅,兩長排書架沿兩面墻向屋后伸展開,上面堆滿了大小不一的書籍和案卷。屋后那面墻壁上掛著一幅蒼勁的楷書大字:動靜三思,始終一志。落款處寫有一行小字:后生麻斯奇錄文正范公嘉言自勉。

因左司理參軍裴明在兩日前得了風寒,臥床不起,身為右司理參軍,麻斯奇被錄事參軍鮑自強責令代裴明值夜班。名正言順,他沒有理由推脫。

窗戶被院子里的積雪瑩照得格外清亮。窗外面,天已大亮。北風怒號著,卷著鵝毛雪花漫天亂舞。雪越下越大了。半夜里打瞌睡之前,麻斯奇便已料到會下雪,卻不想來了這么大一場烈風暴雪,今日若有事,非要出行的話,可是要大吃苦頭了。

一陣牛車轔轔駛過的聲響,穿透怒吼的風聲,從院子外面街坊里傳進來。麻斯奇知道,這是運糞的牛車。每次值夜他打瞌睡,幾乎都會在這個時刻醒來。

忽然,他又聽見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遠遠響起。

馬蹄聲急促而近,越來越響,如滾雷一般,完全蓋過了牛車的轔轔聲。似乎是直奔著衙門而來的。而且不是一匹馬在跑,是一支馬隊在疾馳。

麻斯奇不由得走近窗戶,靜靜等待著。他猜,應該是出事了。

馬隊在大雪中沿著流福坊奔馳,到了橫跨流福水路的州橋前,停下了。

一共八匹馬,有一半的馬,馬鞍空著。四名騎者皆頭戴寬大的斗笠,身著白色披風。他們匆忙下了馬。為了防路滑,他們每人牽著兩匹馬,踏著沒過腳面的積雪,緩緩走過州橋,從臨安府衙門大門口前面經過,向西一拐彎,直接進了右司理院和府院合用的大院。

門哐當一下被推開了,一陣凜冽的寒風夾帶著飛揚的雪花撲進屋里。

麻斯奇跨前幾步,迎向四人。他從窗戶里看見了他們掠過院子的身影。四人之中,他唯一認識的,是沖在前面的錢塘縣尉李光祖,但走在李光祖身旁的大漢,他也眼熟。

他馬上記了起來,這大漢是殿前司主管機宜文字王縱,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的侄子,他以前在典禮上從遠處見過幾回。另外兩人,看服飾,一是殿前司校尉,一是弓手,應該分別是王縱和李光祖的部下。

“華父兄……”麻斯奇開口道。

今日大雪如此肆虐,他們卻急匆匆找上門來,一定是發生了極不尋常的事。

“能甫兄,是急事。要有勞大駕了。”李光祖客氣道,隨后側過臉去,看著王縱。

王縱面帶微笑,朝著麻斯奇一拱手:“麻司理,我是殿前司主管機宜文字王縱。請隨我一起去驗尸。馬匹我已備妥。請帶上你最好的仵作人[1]。”

王縱話雖說得文縐縐的,卻分明是下命令的口氣。而他之所以亮出殿前司的身份,也是在暗示他所代表的,是殿前司主帥王乾的意思。

麻斯奇知道,他沒有選擇,必須照辦。右司理參軍的職責便是專鞫刑事,即掌管刑獄公事的偵破,負責案件的人證、物證的收集和檢驗。這是一個累死人的苦差事,凡屬臨安府轄區內的殺傷公事,麻斯奇和左司理參軍裴明必須要有其中一人親臨現場勘驗,躬親檢驗被害人的尸體,否則,上峰可以用失職的罪名來處分他們。而這些規定,都是圣上三令五申下旨頒布的,沒有任何申辯的余地。

屋后穿過一個內院,便是仵作人的兩間值房。麻斯奇迅速去了值房,叫上兩名當值的仵作人,帶上全套的檢尸裝備,隨著王縱和李光祖一行人出了大院門口,騎上馬,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出發了。

他一句也沒多問。他知道,到了案發地,愛嘮叨的李光祖自會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馬隊出了清波門,沿著雪霧迷蒙的西湖畔一路向北疾馳。

馳過了豐樂樓,環碧園,又馳過了先得樓,麻斯奇已猜到,他們是奔錢塘縣尉司而去。

果然,在縣尉司門口,他們一行人下了馬,領頭的李光祖卻沒有進門的意思,他領著麻斯奇和仵作人朝著石函橋走去。遠處,斷橋銀妝素裹,孤山已是白皚皚一片。

石函橋側,湖畔碼頭邊上,停著兩條巡湖的平頭船,每條船上各有十幾名軍士。

麻斯奇看見他們中有人裹著厚厚的棉被,有人裹著毛茸茸的皮袍,都在大口大口吃酒暖身,正在納悶之際,李光祖趨步走到他身邊,告訴他,他們都是南蕩巡檢司的土軍,水性好,今日一大早全仰仗他們的出力,才把小艇從西湖水底打撈上來。

麻斯奇這才注意到,兩條平頭船之間夾著一條小艇。小艇上結結實實捆綁著一具蓋著棉被的尸體。死者臉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在寒風的勁吹之下,已凍得如石雕一般硬質。

“這個人是泉州左翼軍水軍統制薛崇將軍。今日一大清早,被人溺死在西湖里。”

李光祖瞄了瞄王縱,開口說起了案子。

薛崇在西湖上呼救,大喊救命,被在城墻上巡夜的軍士們發現,便叫人通知了錢塘縣尉司去救人。正巧李光祖值夜,他帶著手下弓手們冒雪坐船出行,可到了西湖上,早已不見船的影子,他知道,小艇已沉了。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和手下弓手們的水性,說實話,都很一般,又值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他們絕對不敢下水去打撈,只好折回來,就近去南蕩巡檢司求助。

錢塘縣尉司和南蕩巡檢司經常聯手捕盜,所以李光祖知道,南蕩巡檢司里有一半的軍士是浙江[2]上破落漁民出身,不少人還在定海水軍里服役過,只因年老體衰,不得已才退而在土軍里混口飯吃,水性都是出了名的一等一。

南蕩巡檢司果然出手不凡,一舉打撈起了小艇,也順手用碎麻布堵住了小艇底部被鑿穿的幾個洞。有兩名老軍士認出死者是薛崇。薛崇顯然是遭人綁架后被溺死的。這事就大了。

李光祖不敢耽擱,他知道,泉州左翼軍歸殿前司轄制,于是,他親自騎馬去附近的殿前司軍營里通報。一個時辰后,王縱和一名手下騎馬來了。

李光祖之前并不認識王縱。但殿前司來頭太大,作為錢塘縣尉,他只能按王縱的指令辦事。王縱指名要臨安府來辦案。而整個臨安府值夜的人里頭,只有麻斯奇專鞫刑事。按王縱的意思,李光祖把錢塘縣尉司里可堪一用的馬匹全帶來了,只為讓麻斯奇一行速速趕來驗尸。可驗尸不能在錢塘縣尉司里進行。

李光祖說,他已準備了一輛兩頭牛拉的太平車,這樣,麻斯奇和仵作人便能夠把薛崇連人帶小艇一起裝上太平車,拉回到右司理院里,仔細勘驗。他和手下弓手們,還有南蕩巡檢司的軍士們,全程都可以幫忙。

李光祖一口氣說完。王縱在一旁頻頻點頭,表示這也是他的意思。

麻斯奇明白了:殿前司不愿意接手這個案子,但是,要確保由臨安府來辦案。這便是王縱親自出面,踏雪趕到右司理院來的原因,他生怕李光祖請不動自己;王縱還是一個細心人,他請李光祖向他轉述案情,轉達要求,乃是為了避免直接下令,給臨安府留一點面子。

王縱是新貴子弟,又是圣上眼前紅人、手握禁軍精銳重兵的殿前司主帥王乾的親侄子,麻斯奇自知,自己再有理,也萬萬得罪不起,眼下,他只有乖乖聽命的份。再說,驗尸和鞫案也的確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責無旁貸。

這個李光祖也不簡單,仙居人,三十三歲,長麻斯奇九歲,卻與麻斯奇同年進士及第,在錢塘縣尉任上已干了三年,捕盜和辦案經驗老到,長得雖五大三粗,一張圓臉上卻永遠洋溢著熱情快活的笑容。然而麻斯奇看了卻心有余悸,這動人的笑容后面,藏著數不清的精明算計,因為偵辦臨安府境內的殺人案,麻斯奇少不得要和李光祖打交道,每次他都落在下風,被李光祖占盡了便宜。

麻斯奇又看了看小艇上被凍僵的薛崇尸首,覺得這案子十分蹊蹺。

他已在司理參軍這個職位上做了四年,先是在紹興府,接著升遷到臨安府。四年來他見多了殺人案,但從來沒有一起是如此大膽妄為的:故意選在天亮時分作案,故意不用布條堵住薛崇的嘴巴,好讓他叫喊,大聲呼救,驚動在城上巡夜的軍士們,讓他們眼睜睜看著小艇沉入西湖的寒波里。

如此喪心病狂,到底是為什么?若是只想殺死薛崇,根本沒必要這么干啊,為什么要白費這么多力氣?完全可以隱蔽地殺人,甚至,可以偽裝成出了事故死亡。

這是在殺一儆百!沒錯,這是在大張旗鼓誅殺他!兇手就是要讓眾人都知道,就因為薛崇是泉州水軍的統制,水性一流,才把他溺死在西湖里的。這分明是在公然羞辱他!

至于殿前司為何不愿意接手這起明目張膽的殺人案,麻斯奇就更難以揣度了。

死者薛崇,是殿前司麾下一員水軍戰將,身份敏感,照理,該由殿前司來辦案,才安妥,若涉及緊要軍情,也不會外泄,更何況,案情如此詭異的兇殺案子,殿前司難道不該速速上報給圣上,下詔由大理寺右治獄的左右推來推勘,或設制勘院來制勘嗎,為何王縱要特意親赴臨安府右司理院,硬要他這么個小小的從八品曹官來接手此案呢?

太反常了。

若是這起案子背后藏有什么駭人聽聞的官場內幕,他如何承受得起?

迫于眼下情勢,麻斯奇覺得,他還是不要多問,先按照王縱的意思去辦為妥。

他也有一條退路,這便是,他期待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司能早一點察覺到此案有異常,派人過來接管此案,再上報給圣上,差官別勘,畢竟,一個在泉州當水軍統制的將軍,死在行在所,又是被人綁在一艘小艇上,當眾沉船溺殺在天子腳下的西湖里,實在是極少見的重案。

麻斯奇看著王縱,點頭答應了。

李光祖一聲令下,他手下的弓手們及南蕩巡檢司的眾軍士們一擁而上,把小艇連同薛崇的尸體一起拉上岸來,隨后,眾人又唱著號子把小艇抬舉起來,裝上了太平車。

等太平車上安置好了防雪的蘆席車篷,一切收拾停當,準備啟程時,王縱緩緩走了過來。

“麻司理,請等一等。”他說。

麻斯奇不滿的情緒突然涌上心頭:“還有什么事?”

“我已叫人去請兩位家屬來幫你驗明真身,得確認他是薛將軍才行啊。”

王縱說得十分在理,細心而周全。麻斯奇一時間無話可說。

他們等了約一盞茶工夫[3]。道路上緩緩跑來三匹馬,三名騎者皆戴斗笠。為首一人騎在白馬上,裹著一身黑貂皮毛,在密密灑灑的雪幕中顯得分外扎眼。

他們在太平車前勒住馬。騎在最末的,是個年輕的雜役,他翻身跳下馬來,急跑出去幾步,動作利索地扶著裹黑貂皮毛的騎者下馬,又為他牽住馬,矗立在雪中。

麻斯奇看見穿灰藍色棉袍的長者也下了馬。

“老爺……”他悲鳴著,急步朝太平車奔去。

他看起來六十多歲了,斗笠下,一張粗礪的長臉上布滿了皺紋,很像是薛崇的一個老仆人。他幾步便躥上太平車,嘴里喃喃說了幾句,一頭撲倒在小艇上,放聲嚎哭起來。

裹黑貂皮毛的騎者是個年輕人,他呆呆地望著嚎哭的長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麻斯奇走上前,朝他一叉手:“我是臨安府右司理參軍麻斯奇。請問,是薛公子嗎?”

薛禮叉手回禮:“在下薛禮。”

剛才,在等待時,王縱已向麻斯奇簡要介紹了薛崇一家:長子薛禮,住在臨安城里;次子薛訓,在福建路為官;三子薛通,在福建路經商。還有一個從小養大的義子薛義,實際上是薛崇親兵的首領,護衛著薛崇從泉州返回臨安來述職。

“請節哀順變。”

麻斯奇說著,伸出手,扶薛禮登上太平車,并示意他認人。

“父親……”薛禮捂著臉哭出了聲。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雪幕中冒出一隊疾馳的騎兵。騎者個個頭戴斗笠,身著軟甲和披風。在距離太平車三十米開外,這隊騎兵忽然齊刷刷勒馬停住。為首一個粗壯的大漢,從馬鞍上滾落下來,朝著太平車飛奔而來。

他一個箭步跳上太平車,怒目圓睜,注視著被綁在小艇上薛崇的遺容。

麻斯奇見這大漢臉相兇狠,便猜到他是薛崇的義子薛義。

“我知道是誰干的!”薛義大吼一聲。

穿棉袍的長者倏然停止了嚎哭,薛禮也目瞪口呆,望向薛義。

薛義完全不理睬他們,也不朝他們看一眼,仿佛他們全都不存在似的。他抬起右手,按在心口上:“父親大人,我薛義今日在此發誓:若是抓不到害你的真兇,將他千刀萬剮,碎尸萬段,為你報仇雪恨,我薛義決不活在這世上丟人現眼!”

他發完誓,一轉身跳下太平車,朝著騎兵們直直奔跑過去,傲慢無比,旁若無人。

麻斯奇好奇地轉過頭去,看看身后的王縱。王縱看起來并沒有感覺到被冒犯了而生氣,他只是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仿佛與他無關似的。

騎兵們在噠噠的馬蹄聲中離開了,隨即消失在迷朦的雪幕中。

王縱見麻斯奇仍在不時暗暗注意他,便笑了笑,走上前來,拍了拍他肩膀:“今日有勞麻司理了,王縱告辭。”

麻斯奇目送王縱和他手下的校尉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城去了。他這才陡然發現,李光祖和他手下的弓手們早已跑得不見人影了,馬匹全帶走了,一匹也沒剩下。他忍不住連罵了幾句臟話。這意味著他和兩名仵作人要擠在這輛運尸體的太平車上頂風冒雪返城了。

幸虧趕牛的兩名車夫十分得力,返城之行才有驚無險。

麻斯奇蜷縮在太平車上,抬眼望著茫茫大雪中的臨安城和西湖,心中意念一動,興起了詩意。他稍一思索,便吟成了一首《雪中絕句》:“北風卷地雪圍城,依舊湖上訪死生。江南詞客自崛奇,殷勤只為無冤魂。”

麻斯奇從小便苦學少陵、山谷,這么多年細心揣摩下來,多少有些生膩了,一到臨安任上,他便越出藩籬,常去書鋪上胡亂雜看眾家集子,最近對小杜情有獨鐘。

麻斯奇的恩師吳振曾點評過麻斯奇,說他是實干之人,一個經世致用的干才,但寫詩卻非他長處。麻斯奇聽了很不服氣,他暗自希望自己在做詩和做官上都有所作為,像杜牧那樣,不但為人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詩也寫得宕而麗,清拔高絕,不同于凡響。

途經豐樂樓時,麻斯奇跳下車,一口氣雇了八名身強力壯的腳夫,讓他們尾隨著太平車進了清波門。到了流福坊,他指揮腳夫們把那艘小艇連同薛崇的尸體一同抬進了右司理院。

麻斯奇隨后和兩名仵作人檢驗了尸體,確認薛崇在十一月四日卯時在西湖里溺水身亡。

午時前,麻斯奇已寫好了驗狀和初檢尸格目,這驗狀上需要寫明尸體的位置和周圍環境,仵作人目測到的尸體狀態和外觀特征,驗尸時仵作人所勘驗的受傷部位和要害致命處,還要把傷痕的形狀在正背兩張人形圖上一一標畫出來。

初檢尸格目則是由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司統一依式印造,發到臨安府的,上面須填寫驗尸的報檢時間和司理參軍帶著仵作人趕到兇案現場的時間,還有驗尸的工作程序等等,填寫完畢之后,要連同驗狀(附有正背人形圖),一式三份,一份留臨安府自用,一份交給死者家屬,一份用急遞提交給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司。

畢府在御街東首的懷信坊內,是由三戶連在一起的平民院宅打通了改建而成的,故而形制很特別,府內幽深曲折,形同迷宮,防備也很森嚴,明哨暗哨齊備而連貫,看得出來,畢相一貫思維縝密周全,武德充沛,不虧是從淮西前線一路磨練錘打出來的朝廷大員。

王乾這是頭一回到訪畢府。他雖說生活奢靡華麗,行事作風也一向高調,愛出風頭,講究排場,但他卻處處嚴守禁謁的慣例,從來沒有在樞密院以外的場所和右丞相兼樞密使畢坦會晤過一回。他很清楚,在行在所,他無論去哪里,都有皇城司的耳目在盯著他。

今日不同往常。薛崇之死,給了他當頭一棒。

如此膽大包天,甚是詭異,不可思議。若說殿前司和皇城司在城中對北虜[4]的滲透皆無防備,全都是吃干飯的,實在說不過去,更不屬實。唯有一種可能:一定是內部人干的。

鑒于此,畢府雖位于朝天門內,但王乾還是帶上了四十名全副武裝的精甲軍士隨行護身,北伐在即,他不得不嚴加防備,不但要防北虜,更要防朝廷里的內部人,薛崇便是疏忽大意了,才會在睡夢中遭人綁架,被溺死在西湖里,淪為笑柄。

他之所以頂著滿天際飛舞的鵝毛大雪,不顧禁忌,急著趕來見畢坦,就是來緊急商議一件和北伐息息相關的要緊事務。箭在弦上,不容不發。

在冬季揮軍北進,料北虜料想不到;六個步軍斥堠,化裝成販運貨物的百姓,深入到金國境內偵察,被斬殺,引發了淮東邊境上緊張的局勢,宋軍便以此作為加強邊境防衛的借口,掩護向前調動人馬;當然,還有最機密的大事;以上薛崇出的主意,還真的不賴,只可惜他人這一死,便不得不有所變動了。

園林里積雪滿地,如同仙境一般。畢坦在他處理公務的蓮花廳里和王乾相見。

禮畢,畢坦問:“我也是才聽說。誰干的?為什么?”

“畢相,這案子蹊蹺,我猜應是內部人作案,恐怕防不勝防。這情形,最好由皇城司領銜來勘案,可皇城司不動,殿前司嘛,也不好動,眼下最要緊的,還是以北伐為重,不合適勘案。勘到誰頭上,都可能捅了馬蜂窩,引禍上身。我已讓臨安府衙門接手勘案了,西湖正好在他們轄區內。再說,薛崇這人,毛病太多,經不住一勘,深究下去,難免會鬧得雞飛狗跳,謠言滿天飛,我等要早作準備。我有一議,不知處置妥當可否,特來聽聽畢相明見。”

“王殿帥請說。”

王乾壓低了聲音,絮絮叨叨說了他的方案,以及如此處置的理由:為了北伐大計,確保機密大事不受影響,云云。

畢坦聽完,沉默良久,又問道:“不得不如此嗎,王殿帥,真沒其他辦法了?”

“畢相,此議最穩妥。足以麻痹金酋[5]。這可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什么外行人想出來的,這是薛崇他自己想出來的保險之策,是為了預防事不密而預備下的苦肉計啊。”

“也好,王殿帥,就按你議的去辦。但要干脆利落!”

王乾拱手而退,身后傳來畢坦一聲長嘆:“可憐人啊,薛將軍!”

有關金山的傳聞,王乾當然沒必要告訴畢坦。他自己也半信半疑。但薛崇給他的賄賂,向來很豐厚,這說明薛崇家有金山,并非全是空穴來風。他還需要一些時日來一探虛實。

接到臨安友人許桐來信,是在兩日前,即十一月二日,袁績沖正在湖州城中造園。

他受雇于湖州最有錢的財主胡賁,在其新建的宅子后面造一個小花園。圖紙早已畫成,且詳盡完備,每個細節都得以完美呈現。但他仍放心不下工匠的施工質量,親蒞現場監工。

許桐在信中說,劉松年即將在八作司內指導學徒繪山水圖,為期四日,而他得到一個機會,可以向劉松年引薦袁績沖,要袁績沖趕緊動身去臨安。

御前畫工劉松年,因其寓所在清波門,被臨安人叫作“暗門劉[6]”,畫人物與山水,無不精妙,是袁績沖最心儀的在世畫工,夙有前去拜師學畫的念頭,卻始終猶猶豫豫,放不下身段。許桐最知他的心愿,所以才來信相招。

袁績沖讀完信,大喜過望,心想,若能在酒席間蒙劉松年當面指點一二,他此生也就心滿意足了。機不可失,他不暇多想,整整花去一天時間,又是畫施工圖,又是現場制作,和工匠們一一交接了造園的活計,三日夜間,他匆匆收拾了行裝,登上了去臨安的夜航船。

天蒙蒙亮時,夜航船正行駛在笤溪上,忽遇暴雪,風高浪急,船身搖晃得太厲害,水道上白霧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船工不敢冒險行船,只得拐進最近的村莊里停泊。

狂風怒吼中,袁績沖睡得很深沉。等到他一覺醒來,早已過了晌午,船上的乘客全都走光了,連船工也不在。

他這才想起來了,船工一早停船時曾經吩咐過,這笤溪兩邊村莊里,都開有客店,村里家家戶戶,也都把空房子騰出來招客,遇到大風大雨大雪不能行船的天氣,船一靠岸停泊,村民們便會跑過來招攬乘客去村里住,以此來掙些小錢,想必乘客們早被村民們招攬走了,只剩下他,可能睡得太沉了,別人叫不醒他。

袁績沖趕忙摸了摸他摟著的一個深色布囊。布囊很厚實,里面是一張他自制的可拆卸的連弩,還有一個放了二十余枝弩箭的皮箭壺。這是他的防身武器。自從三年前他出事,被開除軍職放罷后,他一個人出門,總是分外警覺,更不要說這一回他重到臨安了。

當然,在行在所,他攜帶連弩是違禁的。但他已不在乎了,只要不被搜出來,誰知道啊。

連弩和弩箭都在,袁績沖一顆心安穩了下來。他在家里也很少睡死過去,不想這暴風雪卻像迷藥一樣,讓他睡了個昏天黑地。他整了整一身厚而臃腫的羊皮孢子和頭上略顯臃腫的羊皮帽子,背上背囊,戴上一頂自制的斗笠,手提裝有被褥的行囊,出了船艙,上了岸。

大雪隨風漫卷過來,吹得袁績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今年一入冬便寒風凍骨,在他的記憶中,這是十年來最冷的嚴冬,所以出門時他穿了自制的羊皮孢子,戴了羊皮帽子,這帽子內里有一層特別防護層,由小塊牛皮和密集排成數排的雙層竹片交錯混合而成,可以有效阻擋兵刃的砍殺,保護頭部,羊皮孢子的前胸與后背部位,也安了這種特別防護層,因而從外表看,顯得臃腫不堪。

以特制的雙層竹片做鎧甲,雖然不如鐵甲堅固,牢靠,但是很輕,在水中有浮力,落水后不會因為來不及脫掉鎧甲而沉入水底被溺死。這是袁績沖在水軍服役時自己發明的。

頂風冒雪在村莊里轉了一大圈,袁績沖來到客店里,打了一大葫蘆酒,買了一根長長的打狗棍高高挑起,又要了三斤白肉,用荷葉包著,折返回去,推門進了一家破破爛爛的茅屋。

剛才,他從茅屋外面經過時,一眼瞥見了一個身子挺拔的老漢在就著魚干吃悶酒,他便決定,在此屋住下來。客店里人多眼雜,他沒有安全感。

茅屋內吃酒的老漢,抬起頭來,怒視著和風雪一起闖進來的袁績沖,突然,他一把抓過立在墻角的一支梭鏢,大吼道:“尊官,你想干啥?”

袁績沖轉過打狗棍,沖他晃了晃大葫蘆:“老丈,我來投宿!”

“為何不在客店里住?”

“客店里人多嘴雜,太吵了,我想清靜,和你搭個伴。”

“我家里可沒吃的!”

“我有。”

說著,袁績沖把包著三斤白肉的荷葉包重重扔在桌子上。

“老丈,從前從過軍吧。”

老漢毫不客氣,一把解開荷葉包,抓起一大條白肉,便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吃完了,他才滿足地咂了咂嘴巴,回答道:“斷了一條腿,早被趕出來啦。”

袁績沖細細打量著老漢,只見他臉上青一塊腫一塊,額角上有個流過血的破口。身后的墻角下,一個碾谷子碾米的磨盤,碎成了三大塊。

“和人打架了,打贏了嗎?”

“當然打贏了!他下回再敢來,老子把他的腿打斷!”

“打贏了就好!老丈,我幫你修好磨盤,抵我的住宿錢,酒飯嘛,我來管!”

“成!”

麻斯奇接下來幾日的察訪,很不順利:兩次去薛府,開門的仆役都說主人出門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麻斯奇明白,他們在說謊,要把他打發走,薛禮在回避他,不肯見他。

他唯一的收獲是,綜合兩次從仆役口中打聽到的情況,他總算弄明白了,這薛府只是薛禮的府上,而非薛崇在行都的邸宅:早在三年前,薛崇已把全家都搬去了故鄉福建路的仙游居住,據說依山面湖,新造了房屋,薛崇的次子薛訓和三子薛通,也都住在福建路,一個做官,一個經商。這也合理解釋了這薛府看上去為何如此破舊頹敗,有種說不出來的荒涼感,又位于城內人煙稀少的斷頭河卯山河東岸。

麻斯奇借了馬匹,專程騎去城外泊在浙江渡的海船上找薛義,兩次去,都吃了閉門羹,薛義的部下都說薛義不在船上,問他們薛崇的情況,一概不予回答,一個字也不肯說。

薛義及其部下,在編制上屬于福建左翼軍的后勤雜役,但其實他們是一支能征善戰的勁旅,且只忠誠于薛崇一人,也是他招募的私人衛隊,這一回薛崇從泉州回臨安來述職,薛義選了最精壯的八十九人,親自帶隊,和薛崇一起坐海船走海路,一路護送過來。薛崇不讓薛義及其部下護送他進城,要他們看守海船,在浙江渡附近住宿,說行都內耳目眾多,數十人一塊兒進城會引起別人猜疑,再說,到了京城里,他們只能算是福建路來的鄉勇,連土軍都算不上,進城也不可攜帶器械,起不到護衛作用。

可薛崇進了臨安城才一日,就被人溺死在西湖里了。

以上這點可憐巴巴的消息,麻斯奇還是冒雪奔波到第三日,即十一月六日這日,反反復復詢問南蕩巡檢司那兩名認識薛崇的老兵,在威脅和利誘的夾攻下,才從他們嘴里掏出來的。

麻斯奇還驚奇地發現,在過去的三天里,除了他和一干手下們在大雪紛飛中忙進忙出,四處走訪薛府、薛義及城里薛崇的舊部,臨安府衙門里的長官們,竟沒有一人到右司理院來過問過這個案子,他們似乎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司也毫無聲息。薛崇的驗狀和初檢尸格目,麻斯奇在十一月四日午時前,便用急遞遞送給他們了,到今日申時,已整整兩晝夜又半日過去了,依舊沒有音信來。

但麻斯奇轉念一想,又責怪自己太心急了。畢竟,浙西提刑司衙門遠在平江府,即便是派人來,走陸路最快也需要一日行程,走水路則要走上一日一夜,何況,這幾日刮強風下暴雪,水路陸路都不一定通呢。

吃過了晚飯,麻斯奇一個人回到住處,坐在油燈下,低頭回想著此案種種的奇怪之處。他隱隱約約嗅到了一絲不祥的味道。

恍惚中,他聽見門外有不易察覺的腳步聲,隨后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他一驚,霍地站立起來。他租的這一住處雖然距離衙門不遠,但房間窄而逼仄,他從未邀請熟人來過。是誰夤夜來訪?這么巧,難道和案子有關?

麻斯奇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順手抄起放在門邊的一根閂門棍。

“誰?”他聽出自己聲音里充滿了緊張。

門外響起一個醇和的男聲:“我是吳振。”

這是麻斯奇最熟悉的聲音。是這世上待他最溫暖、最友善之人的聲音。

麻斯奇急忙放下閂門棍,打開門,欣喜地迎了出去:“恩師,是你啊。”

麻斯奇的恩師吳振,曾任浙西提刑司的檢法官,也是提點兩浙西路刑獄司公事鄭道的得力親信之一,一年前,因為母喪丁憂在家至今。麻斯奇釋褐[7]后一路從紹興府升遷至臨安府任職,就是吳振再三向鄭道舉薦的結果。

麻斯奇幼小即聰慧,認字過目不忘,被鄉里公認是讀書種子,所以他過寄給族中最有錢的一位族叔為子。作為土生土長的山里人,麻氏族人雖頗有田產,多暴富的豪右大族,但沒有官場的庇護,也時常受官府和縣鄉胥吏的欺負。他被族人寄予厚望,非要出人頭地不可。

和恩師吳振相識,是在麻斯奇十四歲那年,他游學至平江府。之后,他就一直跟著吳振讀書。他經常遭同學們嘲笑,他們笑他土頭土腦,一身山里的村氣,他自己也深感自卑,唯獨吳振從來不歧視他,反而認定他能吃苦耐勞,從不驕奢淫逸,是大有出息之人。這無疑給了少年麻斯奇以巨大的自信。他更用功讀書了。

弱冠不久,麻斯奇便進士及第,光耀鄉里。表面上看,是他文才斑斕,鴻運高照。只有麻斯奇自己最清楚,他真正仰仗的,是恩師吳振對他的海諭勉勵和多所示教,這其實是一個相當緩慢的再造新人的過程:他在吳振身邊每日聽訓,時事,恢復,往圣,詩書經書史書,制度典章,吳振讀什么書,他讀什么書,吳振談論什么話題,他也跟著談論,慢慢的,他便從一個山里的散漫少年蛻變成長為士大夫中的一員,在知識上,在見識上,能夠和官宦子弟們平起平坐,相與論道,議論天下大事。

麻斯奇因此對吳振感恩戴德,幾乎把他當作是自己的義父來看待。

恩師夤夜到訪,讓麻斯奇既開心又意外:“恩師啊,這大雪天的,你怎么來了?”

吳振端正儒雅的面容上露出調皮的笑容:“誰說下雪了,我就不能來看自己的弟子了?”

麻斯奇差不多已有一年半的時日沒有見到恩師了,他的瘦高個似乎顯得更瘦長了,但身材依舊挺拔自若,精神煥然。

“恩師快請進來。外面冷。”

麻斯奇把吳振讓進了狹小的屋里,在唯一的一張座椅上坐下。然后他一陣手忙腳亂忙活,沖了一盞熱茶,畢恭畢敬端到吳振面前。

吳振早已從座椅上起身,背手而立,嘴里振振有詞,在念墻上掛著的一長條精心裱裝的橫幅:“……視其泉,清而白色,味之甚甘。淵然丈余,綆不可竭……”

這橫幅是吳振用端莊的小楷字親手抄寫的文正范公《清白堂記》全文,在麻斯奇就任紹興府司理參軍時,他送給麻斯奇,作為臨別贈禮。這也是這屋子里唯一的裝飾。

“一晃四年多了,你還留著它呢?”吳振停下不念了,捧起茶杯暖著手。

“恩師,這幅字學生一輩子都會留著,以警策自己,只不過……掛在官廨里,未免有標榜自己之嫌,所以就把它移到了這里。”

“這樣甚好,”吳振低頭吃了一口熱茶,“你做事一向都穩重。”

麻斯奇知道,恩師這是在夸獎自己。吳振性格剛正,眼里不揉沙子,對弟子可謂嚴厲之至,很少開口夸弟子。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眾弟子們激烈爭辯義理,因意氣用事,動手打起來了,吳振罰他們面壁思過,罰了整整一天,餓得他們后背都貼到肚子上了……

“恩師吃飯了沒有?這附近有一家飯店……”

吳振一抬手,打斷了他:“我吃過了。你不用忙活。我知道你眼下很忙。”

麻斯奇一愣:“恩師,你都知道了?”

“嗯。我學生多,消息靈通。不出門即知天下事。”

這房子的主人也是吳振的弟子。正是通過吳振的搭橋引線,麻斯奇才租到了這處價格低廉的住處。所以吳振能找到他的住處,麻斯奇不奇怪。麻氏族人有錢,也很愿意把錢花在麻斯奇身上,可麻斯奇不想把族人的錢浪費在臨安城里,更不想欠族人太多人情。他寧可生活清苦一點,也借此磨練一下自己的心性。這一點很得到吳振的贊賞。

望著恩師慈祥的笑容,麻斯奇猜出了吳振的來意:他是專程為薛崇這個案子而來的。

但他心中止不住一陣好奇心作祟:如此可疑蹊蹺的重案,又如此燙手,別人全都躲得遠遠的,避之唯恐不及,恩師為何要如此傾心傾力,竟冒著大風大雪,特地從幾百里之外的平江府趕到臨安來跑一趟?

麻斯奇想來想去想不通,忍不住開口問了。

誰知吳振一聽,竟情緒激動起來,反問道:“能甫啊,你有沒有想過,薛將軍才從淮東前線秘密巡視歸來,他已內遷為殿前司駐扎在楚州的水軍和馬軍的統制,為何到行在的第一天夜里,就在住所的床上,在睡夢中遭人綁架,被溺殺在西湖里?這絕對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一定是朝廷上層里有人指使,是內部人作案,有人想破壞北伐!”

“北伐?”麻斯奇大驚失色。

吳振卻笑了:“你看我急的。你還什么都不知道呢!”

隨后,吳振又吃了口熱茶,講述了右丞相兼樞密使畢坦主持的北伐大計:突襲式的冬季北進,利用邊境士兵被殺事件引發的緊張局勢,秘密調動軍隊運送糧草軍器向前線開進,目的是奪回失去的四州,為隆興之敗雪恥,為恢復中原奠定前進基地。

麻斯奇聽完,感嘆道:“原來如此。恩師,學生還是頭一回聽說。北伐這么要緊的大事,學生身在行在,天天到臨安府衙門里當差,卻從未聽見有人說起過。可見朝廷保密之嚴。”

“雖說在朝廷上層里,這已不算得是機密,能甫,你還是不要外傳為好。”

“明白。”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是專為薛崇將軍被害一事而來的。恢復事大,畢丞相主持北伐大計,乃是秉承了圣意和民心,可是,朝廷上層里,反對北伐的主和黨投降勢力,還是太大了,這些手握既得利益的尊貴小人,只想著安逸,只想著掙錢肥己,從不管社稷興亡,百姓安危,他們處處刁難北伐不說,還想方設法搞破壞,制造冤案,打擊主張北伐的人,如今,就連提倡緩戰論的臨安府姚通判[8],你的上司姚齊,都被他們逼得跳出來反對畢丞相了,可見他們已顧不得斯文,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恩師,你是說,薛將軍是內部人殺的,朝廷上層里反對北伐的主和黨那些人指使的?”

“正是!薛崇將軍是北伐的關鍵人物,勘出他被暗殺的真相,把真兇抓出來,便可以給這些搞陰謀詭計的反北伐勢力重重一擊,永除后患!我聽說,他們還想對畢丞相下手,想依靠太皇的威望,來劫持百官,聯合江南豪橫,壓圣上收回成命,給主張北伐的人定罪,據說,連罪名都擬好了,叫作‘結黨妄行,以戰誤國’。能甫啊,你也清楚,圣上是個大孝子,對太皇,可謂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真要讓他們得逞了,北伐便會無疾而終,恢復永無指望了!”

麻斯奇心潮澎湃:“恩師,你要我怎么做?我聽你的!”

吳振滿臉剛毅之色,決然道:“事關北伐成敗,我們膽子要大,步子要快,要懷勢在必得之心,全力推勘!眼下,圣上還是堅定支持北伐的,畢丞相,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鄭道提刑,紹興府胡知府,你的老上司,還有一大批朝廷要員,我不一一報名字了,他們全都全力支持北伐!若有事的話,他們都會站出來,給我們撐腰!”

“學生受教了。可是恩師,這案子蹊蹺之處甚多,莫測高深……”

“能甫,你莫要急,這案子啊,可以說是你的造化,是天賜良機,你絕不可錯過。若是我們把這案子辦好了,你便前程無量,誰也擋不住你了。”

見麻斯奇還在納悶,吳振索性直白白的,把話說透了:“這一案子,我們必須旗開得勝,擒拿到幕后指使的真兇,所以,我物色了兩名辦人命案的老手來幫我們推勘,他們經驗老到,可幫著跑腿,外出察訪,匯總案情,和我們一道追證推鞫。”

“哦。”麻斯奇很是愕然。恩師的胸有成竹,更出乎他意料。

“他們正好一文一武。文官叫徐傅民,當過六年錄事參軍,武官叫袁績沖,以前是御前水軍的準備將。”

麻斯奇又驚又異:恩師可是一向反感武人鞫案的,這一回,他怎么一反常態了?

吳振看穿了他心思:“能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水軍的水,很深,外人不一定摸得到門道,你我都是讀書人,都沒有從軍的經歷,我們沒必要去犯險,不如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人來助我們一臂之力,更為穩妥周全,孫子云: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

“學生明白了。”

“我和他們約好了,明日傍晚,一塊兒吃酒。我們師徒兩個都去。在三橋的王員外家。”

“太好了。”

恩師趕來和他一起打頭陣,一起沖鋒陷陣,讓麻斯奇十分振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他深感責任在身,渾身充滿了斗志。

袁績沖修好了磨盤:他用一根竹片把碎開的三片磨盤緊緊箍了起來,又做了一個木套子,從外面套上,再用一片竹子緊緊箍緊木套子,非常牢固,牲口拉磨時,磨盤轉動得再快,也不會再碎開來傷人。而且,還沒增加多少重量,使起來順當。老漢極度滿意。

大雪天太無聊了。袁績沖閑不住,便把老漢的魚干剪成一堆小魚丁,放在熱水里泡開,再放進鍋里頭,澆上幾滴菜籽油,爆炒一通,小魚丁瞬間變得香氣逼人。他來到笤溪岸邊,用石頭敲開積冰,用小魚丁作魚餌,從冰窟窿里釣起了七八條大魚。

入夜,他和老漢窩在破茅屋里,在木炭上烤魚吃,又煮了一大鍋濃濃的魚湯,兩人直吃得心滿意足,渾身暖洋洋。

一直到六日夜里,雪止風緩后,夜航船才又開航,雖是夜行,但順風順水,七日一大清早便駛至臨安城下。下船后,袁績沖租到了最后兩頭驢子,便騎著一頭驢,牽著一頭驢,沿著西湖畔一路慢悠悠朝南逛了過去。

微風徐來,空氣清寒明亮,薄薄的陰云下,湖上一派蕭疏遼闊的空寂。

不知是哪一處佛寺里敲響了鐘聲。鐘聲悠遠清靈,在湖上回蕩。加之遠樹近樹,亭臺樓閣,長橋短橋,還有巍巍城墻上,全都落滿了積雪,一片潔白世界,確實有一種登臨天上仙境,置身于瓊樓玉宇里的錯覺。

久違的新鮮感因添了雪霽之后的新景而更加強烈。袁績沖心情大好。

租兩頭驢,一頭自己騎,另一頭馱行李,是袁績沖當了斥堠之后留下的習慣,若發生意外,他可以換著騎,長途跋涉也不會使驢子累得汗津津的,在關鍵時刻走不動,從而耽誤事。

臨安是非多,他初來乍到,還是小心行事。

過了詠澤園和彌陀寺,袁績沖從錢湖門入城。他迫不及待想去六部橋再嘗一回丁香餛飩。

這丁香餛飩是他在別處從未曾吃到過的佳肴,滿口的清香留齒,一整日回味無窮,一度是他的最愛,他最難以忘懷,反復來吃了多次也不厭,也算是他對行都難得的懷戀之一。

但過了云居山之后,袁績沖又改了主意。下船后不久,因為肚中饑餓,身上發冷,他在西湖畔叫賣的挑擔上連吃了兩碗五味肉粥,還有一碗羊肉姜豉湯,濃香辣味,此刻仍隱隱留存在口齒間,身子也很暖和,十分愜意,他想,肚子飽飽的去,丁香餛飩的口感定然會大打折扣,不如就這么一路看著雪景下山去,改日再來一趟,專吃這丁香餛飩。

四周寒林依山起伏,不時可見亮白瑩眼的飛樓層臺點綴在其中。三年不來,這萬松嶺上,已滿山都是貴人的第宅了。再往上,在鳳凰山麓,便是紅墻巍巍的皇城。

袁績沖吆喝著驢子,拐向下山的雪徑,朝北向臨安城區而去。

他一眼俯瞰下去,但見皎潔的屋宇鱗次櫛比,接棟連檐,市井坊陌,連綿十里不絕,參差十萬戶人家,如在圖畫中。

在極目的遠處,因積雪而呈灰白色的臨安城墻,猶如一條繃得筆直的長練沿浙江一字排開。綠水洶洶的浙江上,帆影密密麻麻,百舸爭流。他知道,浙江乃通江渡海之津道,一度被三日暴雪阻斷的水運,在雪霽后愈加繁忙擁擠了。

他又朝西望去,城墻之外,西湖煙淡水寒,遠山朦朧幽眇,茫茫與天際混沌。

袁績沖不用看揣在懷里的一份三年前買的臨安里程圖,便直奔依稀可見的朝天門而去。

他還清晰記得,三橋就在御街的西邊。在曲曲折折穿過一大堆軍營和大小官府之后,他如愿來到了朝天門外的清河坊。

御街上人來車往,馬嘶驢叫,一片熙攘喧鬧的景象,與萬松嶺上的幽深高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石板路上的積雪,早已被人掃得干干凈凈,店鋪內外人頭攢動,市集上吵吵嚷嚷,從打開的窗戶里,還可以望見酒樓飯肆里也坐滿了人。

袁績沖不由得仰頭笑了起來。從眾多人影搖頭晃腦的姿勢看,似乎全城的官員文人都呼朋喚友跑出來雅集了,他們四五成群,正對著雪景,把酒吟詩呢。

一晃已是淳熙六年了,真不敢相信,三年這么快就渾然一指間過去了,而他也三十有三了。如今故地重來,他驚奇地發現,臨安比之前更繁艷了,房屋幾乎多了幾倍,店鋪林立,密密匝匝擠在一起,坊巷橋道,縱橫錯雜,如數十盤陌生的棋局被人連綴在一起,顯得迷亂紛幻,讓人驟然間辨不清東西南北。而街上婦人的服飾,也更賞心悅目了。

許桐在信中說,他在三橋的王員外家為袁績沖訂好了一間上房。

三橋是臨安城里客店最盛之地,王員外家是家老店,據說從前開在汴京。但這些都不是許桐選王員外家的理由。臨安城里除了佳肴和上等好酒之外,最讓袁績沖懷戀不已的,還是大瓦子里的相撲和影戲。許桐深知他的愛好,大瓦子就在三橋所在的市西坊內,距離王員外家客店才百步之遙。

按許桐信上的指點,袁績沖騎驢過了三元樓,從御街向西一拐,沒有走多遠,就看到了王員外家的店招,旗頭上還特地寫了“久住”兩個字。

一進店果然不同凡響,店內陳設樸素雅致,店小二的接洽細心周到,恰到好處,那間上房也明亮潔凈,袁績沖很是滿意。他吩咐店小二代為照顧兩頭顯然已經累壞了的驢子,便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出門了。他仍背著背囊,直奔大瓦子而去。

幾年不見,大瓦子已翻新過了,十幾幢樓屋看起來更顯高大氣派,顏色亮麗。四周圍的酒樓和食鋪也更多了,簡直可謂是星羅棋布。街上人潮涌動。顯然,暴雪三日,也把臨安人給憋壞了,趁著今日雪霽,大家紛紛出門,或去購物,或去找樂子了。

袁績沖買了券,走入大瓦子內。他發現,頭幾家勾欄的裝飾已煥然一新,富麗耀眼。不過,他對唱曲一向提不起興致,雖然有個唱曲的女伎遠遠看去倒是生得清美秀麗。

一陣轟然的喝彩聲從前面傳來。他加快了腳步,沿著曲廊往前趕。

果真是相撲。只見幾十個看客圍著一個高臺,高臺上,兩個赤裸男子正扭打在一起。勾欄內雖無寒風拂面,但空氣里畢竟也是寒生生的,可他們身上卻油光發亮,全身都在往外冒汗。左邊的瘦長腿,臉色白凈,兩條腿上和兩條胳膊上,都刺滿了紅色的牡丹花,右邊是個矮胖的寬臉漢子,全身上下刺著暗青色的水龍紋,體大身壯,很像是一頭花牛。

瘦長腿突然一個下蹲,似有霸王拔山的氣勢,花牛站立不穩,瘦長腿掣手一探,插入花牛的褲襠下,隨即用肩膀一頂,竟把花牛整個托舉了起來,花牛拼命掙扎著,兩條腿在半空里亂踢亂舞,煞是好看,隨即,花牛直直地落下,被摔在高臺上。

喝彩聲隨之四起。

太快了,不過癮,袁績沖想。他只趕上了最后一回合。

他感覺到有人靠了過來,在和他打招呼。

“小人見過袁訓練官,多年不見。”

袁績沖尋聲望去,看見一個臉上滿是麻子的精壯男子,站在他身旁,在朝著他微笑。

這人中等個頭,長了一對豹眼,眼光很精明,看裝束卻像是個在臨安城里混的閑人。

“你是?”

“小人也姓袁,在定海水軍里見過袁訓練官。”

“哦,原來是水軍的弟兄啊。”

“小人還來不及拜見袁訓練官,袁訓練官就和你手下的兄弟調去許浦了。因是本家,且聽說袁訓練官為人仗義,所以小人還記得你的相貌,你一進來,小人就認出來了。”

“我早已經不在水軍了。眼下……只是草民一個。”

“小人聽說了。小人也受了傷,退役了。如今在臨安城里當個閑人,混口飯吃。”

袁績沖點點頭:“你在這兒當差?”

“只是來兜兜生意。這兒小人熟,有時候會臨時給人當個棚頭,主要活計還是當涉兒,給有錢人做些雜事,比如,糾結一伙人給當官的子弟撐個場面,或者,拿了錢去教訓一個歹人什么的,都干,還幫人打架。”

“真不容易啊。怎么稱呼你?”

“小人袁三杰,本名敬。袁訓練官……”

“叫我袁勝之吧,我本名績沖。”

“小人還是喜歡叫你袁訓練官,叫慣了,順口。這相撲你只看了一回合,是不是不過癮?走,小人這就帶你到后邊去看看。”

袁敬說完,便自顧自在前面走。他步伐穩健而輕快,仍有十足的軍士風范。

彎彎曲曲走了一段,又經過一處園子,他們進了一座棚屋。棚屋內明亮寬闊,甚是高敞,但袁績沖仍然覺得局促:他眼前至少有兩百多個情緒激昂的男子,在大聲起哄,在吶喊,在尖叫。他們層層疊疊,擁擁擠擠,圍著一座高臺。高臺上,兩名赤裸的健壯女子在對撲。

袁績沖已很久沒有親近過女人了。一時間,他感到十分尷尬,微微側轉頭去打量袁敬,可袁敬早已不見人影,消失了。

這個袁敬倒是知趣得很,袁績沖想。

剛才他過錢湖門瓦子而不入,本就是想逃熟,避免遇到從附近軍營里出來閑逛的軍士,因為其中難免會有一些故舊熟人。想不到,在這大瓦子里,他還是遇到了袁敬。

一陣震天響的喝彩轟然而起。只見兩名女撲手扭抱在一起,兩張濃妝俏麗的臉也漲得通紅。

袁績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燃燒,情欲勃發。他決定早點撤,到外面吹吹風,冷靜冷靜。

步出大瓦子時,他仍在想,他這么死憋下去也是不行的,妻子死了已有三年半了,他又無兒無女,單獨一個自由身,該從欲的,他還是得從欲,不可能就這么硬撐著過半輩子。可是,他對臨安城里的青樓一無所知,三年前,他一直是過而不入的。

也許,他該去向許桐請教,今晚得拉他一起去青樓飲酒,歡愉快活一夜。

走近王員外家時,袁績沖猛然間覺得不對勁。幾個路人正盯著他看,那眼神仿佛他是一個盜賊。他一抬頭,望見一隊軍巡鋪的軍士沖著他直直走來。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兩步。

為首一名頭目,顯然是個緝捕使臣,舉手向他一指,對一名押鋪大喊了一聲,押鋪手一揮,軍士們奔跑起來,朝他直沖過來。

袁績沖頓時間明白過來了,他們要抓的人,就是他。

他不及仔細考慮,拔腿便跑。跑出了一小段,一閃身,拐進一條小巷中。

但他馬上就后悔了。在小巷盡頭,遠遠的也冒出一隊軍士,朝著他奔跑過來。他一回頭,看見追他的軍士們已紛紛拐進了小巷。他被圍堵在小巷中間,出不去了。

他快步沖向左側一家店鋪,跳上堆放在店鋪前運貨用的一只木桶,又從木桶上凌空躍起,雙手攀上店鋪旁邊一堵高高的院墻,他身子向上縮起,靈活地攀上了墻頭。

他正要起身往院子里跳下去,越墻而走,突然間,積雪未消的店鋪屋頂上冒出來三名軍士,三人都舉著雌黃樺梢弩,瞄準著他。

袁績沖瞥見木羽箭的鐵箭頭在積雪的映照下閃著寒光。他一動不動,蹲坐在墻頭上面。

這種雌黃樺梢弩威力十足,他以前多次使用過,還用它殺過敵軍。他很清楚,距離這么近,對方又是居高臨下,他要是敢跳下去,三把弩一起扣下弩機,肯定是箭無虛發,全射在他身上。他是逃不掉的,只會被射成一只刺猬,死于箭下。束手就擒,是他唯一的選擇。

他飛快地思考著,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起來極像是個陷阱。有人張開了天羅地網,在等著他入甕:王員外家客店附近,似乎每條巷子里都有伏兵在等候他,連店鋪屋頂上也早早埋伏好了持弩的軍士。有人顯然對他很了解,算準了他會越墻逃跑。

注釋

[1]仵作人,又稱作仵作行人。仵作行,相當于當今時代的喪葬行業,負責為死者洗身,換衣、入殮,直到埋葬。那些被派去官府服勞役(需要定期輪流值班),為官府檢驗尸體的仵作行的專業人員,宋人稱之為仵作人,或仵作行人。

[2]宋人把錢塘江叫浙江。詳見《咸淳臨安志》與《夢梁錄》。

[3]宋人計時方法:一天有十二時辰,一個時辰有四刻,一刻有三盞茶,一盞茶有兩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彈指,一彈指有十剎那。一剎那約相當于現在的一秒鐘,按此換算,一盞茶相當于現在的十分鐘,半盞茶=一柱香,相當于現在的五分鐘,一刻相當于現在的半小時。

[4]宋人對金人的蔑稱。

[5]酋,部落的首領,金酋,是指金朝朝廷及軍隊上層領導人,這是宋人對金人的蔑稱。岳飛《題翠巖寺》詩有句云:“行復三關迎二圣,金酋席卷盡擒歸。”

[6]清波門,因城外樹高林密和御苑聚景園建筑遮擋,在西湖上望不見城樓和城門,臨安人又稱之為“暗門”。

[7]釋褐,即脫去平民衣服,換上公服,比喻進士及第后初次任官職。

[8]臨安府通判,全稱是通判臨安府軍府事,簡稱通判,別名也叫臨安府倅貳,倅即副的意思。通判是臨安府的第二把手,有監督、制衡臨安府的長官臨安府知府(全稱知臨安府軍府事)的職責,凡臨安府公事,都需要知府與通判連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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