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納肯巴赫睡著了。在他睡著的時候，人群把這棟大樓里的演講廳填滿了。那么多人都是沖著埃德溫的講座來的。大學生們來了，年輕工人們來了，一些藝術家也來了，他們蓄著大胡子，也不把貝雷帽從腦袋上摘下來，據說是由于存在層面的原因。神學院的哲學班也來了，一張張農民的臉，已經經歷了轉變，紛紛透出神性、嚴峻，或是返璞歸真的氣質。還來了兩個有軌電車售票員、一位市長，以及一位法院執行官，后者把文人算作自己的潛在客戶，所以走上了條歪路來到了這里。除此之外還來了很多穿著體面、大腹便便的人。埃德溫的演講是一場大型社交活動。那些穿著體面的人要么在電臺或電影界任職，要么在廣告行業工作，因為他們不夠走運，沒有成為人民的代表、政府部門的高官，或者干脆是部長、占領區軍官、領事代理人。他們都對歐洲精神抱有極大的興趣。城里的生意人看起來對它不那么感興趣，他們沒有選送代表過來。時裝設計師們倒是出席了，陰柔嬌美、香風繚繞的先生們帶來了他們的模特娃娃，都是勻稱健美的女孩子，倒是可以放心地交到他們手里。白胡德坐到了神父們中間，仿佛要用這個舉動表明他們之間的同事關系。他想：“我們隨時都可以提供精神病學和宗教上的援助，萬無一失。”梅薩利納和亞歷山大也大駕光臨。他們站在講臺的附近，被報刊攝影師的閃光燈照得雪亮。杰克和他們在一起。他穿了一條皺巴巴的美式夏季軍褲和一件彩色條紋毛衣，頭發蓬亂，好像剛被一陣鬧鈴驚醒，直接下了床就趕過來了。他身邊是小漢斯，他的朋友，一個頂著淡金色頭發、化了淡妝的十六歲男孩，穿著受堅信禮的藍色西裝，表現得相當規矩。他用泛著水光的眼睛冷冷地望著時裝設計師和他的娃娃們，小漢斯，小漢斯，他是幸運的漢斯[1]——他一向很清楚，從什么人那里可以獲取什么東西。這個時候，阿爾弗雷多——那個女雕塑家——也現身了。她那焦慮、勞累、失望的臉上，那張與金字塔碑文里的貓一樣的錐形臉上，浮著紅暈，仿佛她給了自己一巴掌，才鼓起勇氣恢復精力奔赴今晚的活動。在梅薩利納面前，阿爾弗雷多顯得那么嬌小，讓人忍不住想象梅薩利納把她抱起來的畫面，這樣她才能把四周的情形看得更加清楚。亞歷山大忙著接受別人的祝賀。幾個裝腔作勢的人和幾個阿諛奉承的人上前祝賀他，心里則暗暗希望自己能順帶被閃光燈照相機拍進去一起上個報紙——亞歷山大會晤矮子丕平，聯邦政府考慮增加文化投入資助學會。他們談論《大公情事》，新德國制造出的更好的電影，關鍵在于劇本，文學家上了電影的前線。“這會是一部極其精彩的電影。”一位女士恭維道。她的丈夫主編《法庭信使》，女士衣裙里的吸血鬼，靠這個掙了足夠多的錢，供他的妻子向那些個柔美的時裝設計師定制衣裝。“只是胡編亂造的東西。”亞歷山大說。“您還那么會說笑話。”這位女士繼續甜言蜜語。“當然。”她心想，“這當然是垃圾，不過他為什么說得那么大聲？或許這部電影還真不是胡編亂造的東西？那它就肯定是一部嚴肅而無聊的垃圾了。”新現實主義已無人問津。馬薩諸塞州來的女教師們坐在前排，人人手里握著筆記本。她們把被閃光燈包圍的那兩個人當成了歐洲精神生活的領袖。她們竟然這樣幸運，連一部亞歷山大的電影也沒有看過。“這是個愉快的夜晚。”韋斯科特小姐說。“一場馬戲。”伯內特小姐說。她們不約而同地偷偷關注著寬敞的大門，期待著凱的身影。她們都很為凱擔心。埃德溫穿過一扇專屬的小門登上了講臺。攝影師們紛紛像射手一般單膝跪地，閃光燈火力全開。埃德溫鞠躬致意。他閉上了眼睛，延宕著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聽眾的那一刻。他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他感覺自己一個詞也說不出來，喉嚨里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出汗了。他因恐懼而流汗，也因幸福而流汗。人們蜂擁而至，只為聆聽他的聲音！他已在全世界奠定了自己的聲名。他并不想高估自己，但是大廳里確實座無虛席，慕名而來的人們期待著他的演講。埃德溫已經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精神上的耕耘，他已觸及了精神，他成了精神，現在輪到他把精神傳遞下去了——年輕的追隨者們在每個城市里款待他，精神永遠不會死去。埃德溫把自己的稿子鋪在了演講臺上。他把燈移到了合適的位置，清了清嗓子。但是那扇寬敞的大門又被推開了，菲利普和凱沿著通向大廳的階梯走了下來。他們是在門口相遇的。凱被維持會場秩序的人攔住了去路，但是菲利普亮出了《新頁報》的媒體證，那工作人員便像被施了法術一般立刻把門口讓了出來。菲利普和凱在大廳邊上的兩把折疊椅上坐了下來，這是在戲劇演出時留給消防人員和警察的座位。不過埃德溫的講演并沒有消防人員和警察到場。韋斯科特小姐碰了碰伯內特小姐，悄悄問道：“您看到了嗎？”——“是那個德國文學家，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伯內特小姐回答。“她一直跟他在一起，閑逛到現在。”韋斯科特小姐面露怒色。“如果她還沒有進一步做過什么的話。”伯內特小姐言辭犀利。“真是可怕啊。”韋斯科特小姐呻吟了一聲。她幾乎要跳起來直接去找凱。她甚至有報警的沖動。但是埃德溫又清了清嗓子，一片寂靜降臨在大廳上方。埃德溫打算從古希臘與古羅馬時代開始講，他準備提到基督教，以及《圣經》傳統和古典文藝的聯系，他還要講講文藝復興，對十八世紀的法國理性主義臧否一番。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撲向聽眾的并非他的言辭而只是噪聲，咕嚕咕嚕、咔嚓咔嚓、沙拉沙拉，像年市上小丑的響板。埃德溫站在講臺上，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到大廳音響設備的故障。他感受到的是整個空間里的不安，一種讓人無法集中精神的氛圍。他就歐亞大陸向西伸出的半島的重要意義又講了幾句，直到要求他大聲點清楚點的跺腳聲和喊叫聲把他的聲音淹沒。埃德溫感覺自己似乎站在高空的鋼索上，走了一半，卻發現眼下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向后。這些人想要干什么？他們來這兒就為了嘲諷他嗎？他沉默著，雙手緊緊握住桌沿。造反了。技術造了精神的反，技術，精神的孩子，那莽撞的、墮落的、愛惡作劇的、冷漠麻木的后代。幾個熱心人沖上前去，把麥克風移開了。不過出故障的是大樓的音響設備。“沒人能幫我。”埃德溫心想，“我們都是無助的。我不得不仰仗這個又蠢又壞的喇叭。缺了這個讓我顯得無比可笑的發明，我還能出現在他們面前嗎？不，我已經不敢那樣做了，我們不再是人類了，不再是整全的人，我再也不能像狄摩西尼一樣直接面對他們侃侃而談了，我不得不讓我的嗓音、我的思想穿過這些金屬片和電線，擠過一層濾網。”梅薩利納問道：“你看到菲利普了嗎？”——“是的。”亞歷山大回答，“我還得跟他討論一下稿子。他肯定還是什么都沒想出來。”——“廢話。”梅薩利納說，“他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不過那個女孩子，那個挺可愛的小姑娘。一個美國女孩。他在勾引她呢。你有什么想法嗎？”——“沒有。”亞歷山大說。他打了個哈欠。他恨不得現在就睡過去。任由菲利普去勾引他感興趣的人吧。“他倒是性欲旺盛。”亞歷山大心里這樣想著。“蠢貨。”梅薩利納輕罵了一句。大樓擴音器里轟隆隆的聲響一直傳到了閱覽室，驚醒了施納肯巴赫。他也想去聽埃德溫的演講，他也對歐洲的精神有著濃厚的興趣。他發現已經晚了，演講開始了，便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大廳。有人把施納肯巴赫當成了剛被人從地下室的睡夢中叫醒的機修工，便糊里糊涂地把麥克風遞給了他。施納肯巴赫發現自己突然被推到了大庭廣眾的面前。他睡得神志恍惚，以為自己還沒被解除教師職務，正面對著自己所教的班級，于是他把始終填塞于內心的巨大憂慮對著麥克風喊了出來：“別睡了！醒過來！時間到了！”

注釋

[1]《幸運的漢斯》是《格林童話》中的一篇。漢斯用七年勞作得來的金塊先后換了馬、牛、豬、鵝、磨刀石，最后磨刀石滾到了池塘里。一無所有的漢斯感嘆自己是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