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圣靈廣場混戰(zhàn)的梅薩利納受到了驚嚇，她在警笛聲的干擾和陪伴下，沖進了賓館的酒吧。這里是安靜的。梅薩利納的神經(jīng)緊繃著，她感覺自己就要在這片寂靜中炸裂了。“這里沒有人嗎？”她想。一個人實在太可怕了。梅薩利納已經(jīng)從妓女小酒館逃回了她心目中上流社會的地盤，她喜歡在這個體面社會的邊緣干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梅薩利納從來沒有真正與這個體面階級的團體徹底決裂。她沒有放棄任何東西。她只不過還想再多要一些。體面階級的團體是一個立足點，站在這里，她才可以和三教九流的人稱兄道弟，與她眼中的無產(chǎn)階級建立一種暫時的感官上的親善。可惜她哪里知道！她其實只需要問菲利普一聲，菲利普就會振振有詞地抱怨起來，無產(chǎn)階級的想法是多么地接近清教徒。他并不是一個特別放蕩的人，梅薩利納幾乎把他看成一個修士。不過這是另外一回事。菲利普常常怨嘆：“一個清教徒的世紀即將來臨！”然后他會隱晦地引述福樓拜，這位大作家曾為歡場少女的銷聲匿跡而感到遺憾。歡場少女已經(jīng)死光了。菲利普認為工人階級的清教主義是一場不幸。菲利普頗為贊成廢除私有財產(chǎn)，但他堅決反對限制快樂。他還區(qū)分了歡場少女和悲傷少女，他把眼下盛行的各種色情交易都算到了后者頭上。“都是些毫無顧忌的家伙。”梅薩利納想，“這樣打成一團。”在梅薩利納的家里，毆打都是以符合審美的方式按照有節(jié)制的儀式進行的。梅薩利納環(huán)顧四周。酒吧里看起來空無一人。不，最遠的角落里坐著兩個女孩：埃米莉亞和綠眼睛的小個子美國女孩。梅薩利納踮起了腳尖，這座高大的紀念像危險地搖晃起來，她打算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兩個小女孩。她們喝酒，大笑，相互擁抱、互相親吻。發(fā)生了什么？埃米莉亞戴著一頂什么奇怪的帽子？她從來不戴帽子。像大多數(shù)缺乏安全感的人一樣，梅薩利納樂意相信其他人總在密謀反對她，相信他們都背著自己保守著什么秘密。這個綠眼睛的小個子美國女人真是令人不安。綠眼睛之前和菲利普說過話，這會兒她又和埃米莉亞在一起，還與她擁抱、親吻，真是出乎意料，盡管那只是寄宿學校小女孩間的親吻。這個迷人的小家伙到底是誰？菲利普和埃米莉亞是在哪兒弄到這么一個人的？“也許他們會一起來參加我的派對，到時候再見機行事。”梅薩利納心想。但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埃德溫，她頓時落下腳跟穩(wěn)穩(wěn)地踏在了地面上。也許她能戰(zhàn)勝埃德溫。埃德溫是條更大的魚，盡管味道可能不太好。埃德溫快步走進酒吧，匆匆來到柜臺前，對調(diào)酒師耳語了幾句。調(diào)酒師為他把白蘭地倒入了一個大紅酒杯里。埃德溫喝干了杯子。他容易怯場，他對演講心懷恐懼。他用白蘭地來對抗不安。領(lǐng)事館的車已經(jīng)等在賓館的門口了。埃德溫成了自己諾言的俘虜。多么恐怖的一個夜晚！他為什么要卷入其中？虛榮！虛榮！智者的虛榮。他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隱居之所？離開擺滿了書籍和古董的舒適公寓？演員的盛名，獻給主角的掌聲，都令他心生妒忌，是這份妒忌把他驅(qū)趕了出去。埃德溫鄙視演員，鄙視主角，鄙視演員和主角賴以為生、與之相伴的大眾。但是，哎呀，如果你像埃德溫一樣日久天長地坐在寫字桌前，孤獨地為真理，為美，當然也為認可而殫精竭慮，那些東西就成了一種誘惑，掌聲、人群、青年、門徒，它們都是吸引和誘惑。那個丑惡的社會新聞女記者又出現(xiàn)了，又是樓梯上的那個女人，這個巨怪般的異性，她的視線鎖定了他，他得趕快溜走。凱對埃米莉亞喊道：“埃德溫來了！你沒看見他嗎？快點！我得去聽他的演講。韋斯科特的紙條在哪兒呢？快點！我差點忘記了！”埃米莉亞突然有些憤怒地瞪著凱。“去找你的埃德溫吧！我討厭這些文人，游藝攤上滑稽可笑的紙人靶子！我哪兒都不去！”“但他是個文學家。”凱大聲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菲利普也是個文學家。”埃米莉亞說。“誰，菲利普？”凱問。“我的丈夫。”埃米莉亞回答。“她瘋了。”凱心想，“她想干什么？她瘋了，她根本沒有結(jié)婚，別以為我在這兒坐著就醉得厲害，我們的旅行團里已經(jīng)有足夠多的瘋女人了，不過她還是很可愛，這個瘋狂的德國小姑娘。”她喊了一聲：“我們會再見的！”然后向埃米莉亞送出了一個飛吻，一個代表著告別的潦草手勢。凱一陣旋風一樣向埃德溫跑去。她喝過了威士忌，現(xiàn)在她要向埃德溫搭話了。她會向他要一個簽名，可埃德溫的書現(xiàn)在不在她手邊，它在哪兒呢？它躺在哪個角落里呢？不過埃德溫可以簽在調(diào)酒師的便條本上。但埃德溫已經(jīng)快步離開了。凱追了上去。埃米莉亞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身影。“這下好了，現(xiàn)在連梅薩利納也來了。”梅薩利納憤憤不平地盯著埃德溫和凱的背影。這又是怎么回事？他們?yōu)槭裁措p雙沖出門去了？他們是不是也背著梅薩利納在密謀什么？埃米莉亞得向她解釋清楚。但是埃米莉亞也消失了，她是通過一扇貼壁紙的門溜走的。桌上的空酒杯旁邊，只剩下那頂滑稽的帽子，埃米莉亞剛才一直戴著的那頂。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失望。“這是巫術(shù)。”梅薩利納想，“這純粹是巫術(shù)，世界上又只剩我一個人了。”她有些踉蹌地走向吧臺，在這一瞬間，她是一個破碎的女人。“一杯三次蒸餾。”她喊道。“您說的是什么，尊敬的女士？”調(diào)酒師問。“啊，隨便吧。我很累。”她確實很累。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累了。突然之間她被可怕的疲倦擊倒。但她不能放任自己如此疲勞。她還得去聽演講，她還得為她的派對做很多準備工作。她伸手去夠高腳的玻璃杯，清澈如水的燒酒從杯中溢出。她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