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傍晚時分，騎自行車的人沖過街道，對死亡熟視無睹。暮色降臨的時刻，是換班的時刻，是店家關門的時刻，是日間勞作的人們歸家的時刻，是夜班工人蜂擁而出的時刻。警笛聲呼嘯，巡邏車在車流中穿行，藍色的燈為飛奔的車影披上了幽靈般的光芒——城市中的圣艾爾摩之火[1]預示著危險。菲利普喜歡這個時刻。在巴黎那是藍色的時刻[2]，是做夢的時刻，是相對自由的片刻，是游離于白天與黑夜的一瞬。從車間和店鋪中解放出來的人們，還沒有投入習性要求和家庭束縛的羅網。世界懸浮著。一切似乎都有可能。一時之間，似乎一切都還有可能。但這也許只是菲利普的幻覺，一個局外人，一個不從任何工作場所回到任何家庭的局外人的幻覺。失望總會在幻覺之后接踵而至。菲利普習慣了失望，他并不懼怕它。晚霞令萬物煥發光彩。天空燃燒起來，透出南方的濃烈色彩。那是埃特納火山[3]上空的天色，與籠罩著陶爾米納古劇場[4]的天空一樣，與升騰在阿格里真托神廟[5]上的火焰一樣。古典世界已經升起，在城市上空微笑著致意。在這片背景之前，樓房的輪廓像是一幅筆觸銳利的版畫。菲利普從耶穌會教堂的砂巖立面下經過，它顯出一種舞動的優雅，它屬于古代的意大利，富于智慧、人文氣息，充滿狂歡式的放縱，但是智慧、人性，還有那縱情歡樂又把人引向了哪里呢？《回聲晚報》報道了今日的災禍：退休人員選擇死亡，蘇聯啃到了硬骨頭，又有一名外交官失蹤，德國軍事憲法即將到來，爆炸造成地獄景象。聽起來多么嚴肅又多么愚蠢！一個外交官叛逃了，他投奔了政府的敵人，背叛了理想主義。官方的世界仍然試圖用空洞的言辭，用早已摒棄了任何理解的口號來思考。他們眼里的陣線是堅實的、不可動搖的，是世界地圖上被標出的地塊，是邊界、領土、主權，他們眼里的所有人都是某個足球隊的成員，全都為一出生便自動加入的俱樂部效力終身。他們錯了——陣線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不只在每個邊防哨所。陣線無處不在，可見或不可見，在構成陣線的億萬個點中，生活不斷地變換著自身所處的位置。陣線從一個個國家中間橫穿而過，它使一個個家庭四分五裂，它同樣貫穿了一個人的身體——兩個靈魂，是的，每個胸膛里住著兩個靈魂，心臟有時隨著這個靈魂跳動，有時隨著另一個靈魂跳動。菲利普并不比其他人更容易動搖。相反，他是個怪人。但即便如此，他對世界形勢的看法也會在一天里隨著他腳下的每一步而改變一千次?！拔夷芸创┻@一切嗎？”他想，“我懂得政治的算計嗎？我知道外交官的秘密嗎？我很樂意看到有人逃到另一邊去，為牌局增添幾分混亂，那些政要們就能體會我們的感受了，體會什么是束手無策，我還能理解科學嗎？我知道用來解釋這個世界的最新公式嗎？我能讀懂它嗎？”大街上的每個人，騎在自行車上的，坐在汽車里的，制定著計劃，心懷著憂慮，或者享受著傍晚的美好時光，每個人都無時無刻不在被謊話蒙蔽、被騙局耍弄，而那些編造謊言、構造騙局的占卜官并不比蕓蕓眾生少一絲盲目。菲利普嘲笑政治宣傳的愚蠢，盡管他知道這種愚蠢很可能令他喪命。但是街上的其他人呢？他們也會笑嗎？還是他們已經失去了笑的能力？他們是不是不像菲利普那樣有空閑時間笑？他們沒有意識到投給他們的飼料有多么糟糕，收買他們的價碼是多么低廉嗎？“我只是對各種誘惑完全免疫而已?！狈评障耄叭欢?，一旦我聽到某種可以打動我的言辭，有時從對方那兒傳來一種更為動聽的呼聲，我就總會扮演起各種可笑的角色，我是個老好人，我是支持聽取每一種意見的，前提是人們有傾聽的意愿，但是現在兩邊一本正經的人都坐不住了，對著我大聲斥責，說是我的寬容恰恰助長了偏狹，他們是反目成仇的兄弟，彼此恨之入骨，勢不兩立，只在一點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不斷中傷我試圖摒棄偏見的卑微嘗試，兩邊都憎惡我，只因我不想加入任何一方朝對方吠叫，我不想加入任何球隊踢球，即使是頭腦中的足球比賽，我只想一個人待著。世界上仍然有希望：謹慎的試探，秋前無戰事——”

注釋

[1]意大利圣人圣艾爾摩是海員的守護者，古時的海員在雷電交加的暴雨中看到桅桿上閃現藍白色光亮，就認為這是圣艾爾摩顯靈保佑，所以這種航海中常見的自然現象就被稱為圣艾爾摩之火。

[2]原文為法語。破曉或黃昏時分，當太陽位于地平線之下，天空會呈現純粹的藍色。

[3]埃特納火山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島東海岸，是歐洲著名的活火山。古希臘神話中，宙斯用它來鎮壓怪物提豐，并派火神赫菲斯托斯看守火山口。

[4]陶爾米納城位于西西里島的東岸，古城高處有一處著名的古希臘劇場遺址。

[5]阿格里真托位于西西里島南岸，此處的神殿之谷中有最大的古希臘神殿遺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