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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是個新郎。天際藍的豪華轎車停在了卡拉住的出租公寓門口。華盛頓買了花,花莖是黃色的。在他下車的時候,陽光穿透了陰沉的天空,光線經(jīng)過車身的反射,讓花朵綻放在了淡淡的硫黃色中。華盛頓感覺有人從公寓的窗戶里觀察他。這里的一家家租戶都是小市民,每個房間里住著三四個人,每個房間就是一個籠子,動物園反倒比這里寬敞。這些小市民貼在縫縫補補、不斷加固的窗簾上,緊緊挨在一起。“花,他給她帶了花。看到花了嗎?他還真不——”出于某種心理,他們對華盛頓帶來鮮花這種行為尤其感到憤憤不平。華盛頓一個人還沒那么引人注目,他是一個人,雖然是個黑人。而鮮花更加顯眼,還有他提著的包裹被他們數(shù)了又數(shù),他的汽車被尖酸的目光掃了又掃。在德國,一輛車要比一棟小房子還貴,它比一個人一輩子徒勞地渴望著的城郊小房子還要貴。馬克斯是這么說的。馬克斯肯定知道。馬克斯在修車鋪工作。門口的這輛天際藍豪華轎車就是一種挑釁。

幾個老年婦女向來對公寓四樓的往來十分不滿。那個韋爾茨肯定和警察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警察竟然袖手旁觀,民主的痼習(xí)。其實警察只是沒找到干預(yù)的理由,他們不能什么事兒都插手,城市里總有點不怎么光彩的情況。再說,警察要是干預(yù)了,那幾個老女人就后悔都來不及了,因為這場她們唯一負擔得起戲票的好戲,就再沒機會看了。

華盛頓走上樓梯——叢林包圍了他。每一扇門后面都有人在偷聽。她們是被馴化的猛獸,還在用鼻子追蹤獵物的氣息,但時機對她們不利,時機不允許那一群猛獸撲向這個闖進她們領(lǐng)地的外來物種。韋爾茨打開了門。那是一個頭發(fā)稀疏而干枯的女人,肥胖,臀部下垂,邋里邋遢。對她來說,華盛頓又是一頭被馴服的家畜——就算不是一頭奶牛,也是一只山羊。“我會從那只黑色的公羊身上擠出奶來。”——“她不在。”她說著,想從他手中接過包裹。他說:“噢,沒關(guān)系。”與白人交談時,他們黑人就會使用這種友好的、公事公辦的語氣,但其中隱隱透著幾分拘謹和急躁。他想擺脫那個女人。她令他十分厭惡。他沿著陰暗的通道走向卡拉的房間。好幾扇門后面都有女孩在看他,她們在韋爾茨夫人那兒遇到過士兵。這棟公寓折磨著華盛頓。但他別無選擇。卡拉找不到其他住處了。她對華盛頓說:“和你在一起,我就只能找到這樣的了。”卡拉在這里也忍受著折磨,但她從她們這里受的苦比華盛頓的要少,她不知疲倦地向華盛頓傾訴她所受的苦楚,說這一切對她而言是多么有傷尊嚴。言下之意就是,她對他的付出是多么毫無保留,她對他的屈尊俯就是多么忍辱負重,而他只得不斷通過新的愛、新的禮物和新的奉獻去彌補,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卡拉鄙視并且詛咒韋爾茨和那些女孩,但當她一個人的時候,當她感到無聊的時候,當華盛頓去軍營工作的時候,她就會主動與那些女孩攀談,邀請她們來做客,和她們聊女孩的八卦,聊妓女的私房話,或者她會坐在韋爾茨夫人的廚房里,坐在爐灶邊,喝著爐火上沸騰的小鍋煮出來的摻了代用成分的混合咖啡,把韋爾茨夫人想知道的一切全都說出來(后者當然立刻就把這些話傳給了其他鄰居)。走廊里的女孩們對著華盛頓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她們解開圍裙,調(diào)整吊襪帶,甩動染了色的頭發(fā)制造香霧。這是女孩之間的競賽,就看誰可以成功地把華盛頓弄上床。她們只見過亢奮狀態(tài)的黑人,所以她們的小腦袋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所有的黑人都性欲旺盛。她們不了解華盛頓,她們不明白他不是妓院常客。華盛頓生來就是追求幸福家庭生活的人,可惜由于不幸的巧合,他偏離了道路,來到了這間公寓,陷入了叢林和泥沼。

華盛頓希望能在客廳里找到一條卡拉留給他的信息。他相信卡拉很快就會回來。或許她去做頭發(fā)了。他在鑲著鏡子的梳妝臺上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透露卡拉去處的紙條。梳妝臺上放著幾瓶指甲油、幾瓶爽膚水、幾罐面霜,還有幾盒粉。鏡子的邊框里夾著幾張照片。一張是卡拉失蹤的丈夫,如今他已經(jīng)等到了他的死亡證明,迎來了官方認證的死亡,它解開了他和卡拉在這個世界上“直到死亡把你們分離”才會終結(jié)的捆綁關(guān)系。他身著軍灰色的制服,胸前佩戴著納粹的萬字標志——就是為了消滅它,華盛頓上了戰(zhàn)場。華盛頓冷漠地看著這個男人。他冷漠地看著男人胸前的萬字,這個帶鉤的十字在他眼里變得毫無意義。同樣,或許種族主義的十字對那個男人來說也從來不意味著什么,或許華盛頓也從未想過為消滅這個十字而戰(zhàn)。或許他們兩個都被蒙騙了。他并不憎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并沒有令他感到不安。他不嫉妒自己的前任。有時他甚至羨慕這個男人,因為他已經(jīng)把這一切都拋在身后了。這是一種黑暗的想法,華盛頓總是壓制這個念頭。在他照片的旁邊,是卡拉自己的照片,戴著婚禮首飾和白色面紗的卡拉。她結(jié)婚時才十八歲,如今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了。在那些年里,世界崩塌了。卡拉和她的丈夫原本以為他們可以在這個世界里長久、安全地生活在一起。他們的世界顯然區(qū)別于他們父母的世界。卡拉去登記處的時候已經(jīng)懷有身孕,照片上的白紗只是謊言,其實也談不上謊言,因為并沒有人被騙,這欺騙不了任何人,因為白紗早就只剩下裝飾意義,如果人們還真當它是貞操未受玷污的標志,那它反倒成了一種令人難堪的化裝舞會裝扮,一個眾人嘲笑的對象。人們的想法變了,這并不說明他們變得輕浮放浪;在完成了公開的交付與慶典之后,新郎便撲向新娘,撲向白色的羔羊,和她一起完成處女膜的獻祭,這種想象在當時才是輕浮放浪、不知羞恥的念頭。盡管如此,婚姻還是有必要的,人們需要證明這種結(jié)合的正當性,需要獲得官方認可,需要集體的祝福,為了孩子,這一切都是有必要的,孩子生來就該是集體的一分子,哪怕他是被宣傳吸引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來參觀美麗的德國。當時的卡拉和她的丈夫,這對新婚夫婦,多么信任他們的帝國,愿意把孩子托付給這個國家,深信不疑,義不容辭,盡心盡責。兒童是國家的財富,為年輕人提供婚姻貸款。卡拉父母的照片也夾在鏡子邊框里。貝倫德夫人手捧鮮花,靠在軍樂指揮少尉的懷里。身著制服的少尉坐在那兒,并沒有手握指揮棒,而是用左手抓著小提琴的琴頸,把它支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顯而易見,貝倫德先生和貝倫德夫人結(jié)合為了一對富有詩情和藝術(shù)氣息的和睦夫婦。海因茨在照片里還是個嬰兒。他站在嬰兒車里揮著手。他一定不記得自己在向誰揮手了,是家里的哪個大人?那個人其實就是他的父親,他就站在拍下這張照片的相機背后,而拍完這張照片后不久,他就上了戰(zhàn)場。鏡子上還有一張照片,尺寸比其他人的都要大,照片里出現(xiàn)的是他自己,華盛頓·普萊斯:他身著棒球服,頭戴白色棒球帽,手里是接球手套和球棒,臉上的表情嚴肅而莊重。這些就是卡拉的家人了。華盛頓是卡拉家庭里的一員了。華盛頓怔怔地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卡拉去哪兒了?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看著鏡子里拿著花束和包裹的自己。他站在這個房間里的樣子,他面對著這些家庭照片、這堆化妝品,還有這面鏡子的樣子,都顯得那么滑稽。在這一瞬間里,華盛頓覺得自己的生活毫無意義。站在鏡子前的他只感到頭暈?zāi)垦!R粋€女孩的房間里傳出了廣播音樂,美國電臺播放了憂傷而莊重的曲子,埃林頓的《黑鬼天堂》[1]。華盛頓差一點哭起來。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哪兒不陌生呢?),聽著這段旋律,聽著家鄉(xiāng)的歌謠從一個妓女的房間傳出來,他感受到了人存在于世上所能感受到的全部丑陋。這個世界不是天堂。這個世界絕不會是黑鬼的天堂。但生活的勇氣推著他沖向一片海市蜃樓,他堅信鏡子里很快就會出現(xiàn)一張新照片,一個小小的棕色嬰兒,他和卡拉要把孩子送給這個世界。

他走進了廚房,來到韋爾茨夫人的爐灶邊,走近那口沸騰著的小鍋。這個在煙霧、蒸汽和復(fù)雜的氣味中騰云駕霧的女巫告訴他,她知道卡拉的去向,他得冷靜下來,卡拉確實不對勁,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他應(yīng)該知道,人有時候就不太注意,一旦他愛上了什么人,可能就疏忽了,這種事她再清楚不過了,從外表上你可能看不出更多了,但她知道得很清楚,這里的女孩們都知道。好了,卡拉的那點事也不是多糟的事(他不明白,他,華盛頓,不明白,對德國女巫的九九口訣[2]一無所知,一個邪惡的女人,她想要什么?卡拉到底怎么了?她為什么不說,卡拉是去做頭發(fā)了還是去電影院了?她為什么要自說自話?說那么多難聽的字眼),不是壞事,她找了一個這么好的醫(yī)生,還一直接濟他,在這么困難的時候,“我對卡拉說過,這太多了吧卡拉,但卡拉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帶給他,現(xiàn)在知道這么做的好處了,給了他那么多好東西”。沒有理由擔心,“華盛頓,弗拉姆醫(yī)生會幫她解決的”。他聽懂了。他聽出了弗拉姆醫(yī)生這個名字。怎么了?卡拉生病了嗎?華盛頓害怕了。難道她為了孩子的事去找了醫(yī)生?不可能,那不可能。她不能那樣做,她做什么都不能做這件事——

注釋

[1]愛德華·肯尼迪·埃林頓(1899—1974),人稱埃林頓公爵,美國爵士樂作曲家、鋼琴家。《黑鬼天堂》是紐約黑人區(qū)哈萊姆文藝復(fù)興的核心人物卡爾·范·維克滕(1880—1964)的小說代表作。此處疑為埃林頓以此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樂曲。

[2]參見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第六場,“女巫的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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