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她從6路電車換到了11路電車。她應該能遇到弗拉姆醫生了。比接診時間略晚一點，這樣也好，弗拉姆能有時間接待她了。她必須擺脫掉孩子。一刻也不能耽擱。華盛頓是個好人。她當時是多么害怕！她到黑人軍營的第一天，中尉對她說：“我不敢確定，您會不會留下來。”他們擠在大門的窗口前，扁平的鼻頭像橡皮泥一樣粘在玻璃上，一張臉挨著另一張臉。關在籠子里的是誰？誰代表著自己的種群被關在動物園？玻璃后面的他們，還是玻璃這一邊的她？從德國國防軍辦公室，場地指揮官的女秘書，到美國運輸部隊的黑人士兵，這條路有多長？她開始打字，她十分流暢地敲著英語，她埋頭打字，不去看那些異域的人種，不去看黑色的皮膚，不去看烏木般的身體展現出的柔韌，也不去看面前的男人，不去聽他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只專注于那些內容，那些向她口述的內容。她必須工作，她不能留在母親身邊，不能留在貝倫德夫人身邊，她不認為自己有理由譴責軍樂指揮少尉；她必須為自己的兒子打算，他的父親留在了伏爾加河邊，大概沉進了水里，大概埋進了土里，在荒原里失去了蹤影，她再也不用向斯大林格勒送去問候；她必須搞些物資，大家都在挨餓，糟糕的年月，四五年，四六年，四七年，幾乎食不果腹；她必須如此，她有什么理由不這樣做？他們不也是人嗎？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她看到他站在那里。“我送您回家。”他領著她穿過軍營走廊。她難道沒穿衣服嗎？那些男人站在走廊兩邊，黑沉沉地融在走廊的暮色中，他們的眼睛就像是不安分的白蝙蝠，他們的視線就像吸盤一樣粘在她身上。他坐在她旁邊，坐在吉普車的方向盤前。“您住在哪里？”她告訴了他地址。他開車時沒有說話。他把車停在了她家門前。他打開車門。他遞給她巧克力、罐頭食品、香煙——在那樣的日子里稱得上相當豐厚。“再見。”僅此而已。每天晚上。他到辦公室接她，帶著她從那些等候在走廊里的深色皮膚男人面前走過，從他們直勾勾的視線里穿過，載著她回家，一聲不吭地坐在她身旁，給她帶一些東西，然后說：“再見。”有時候，他們會把車停在家門前，在車里待上一個小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當時的大街上還堆著空襲后的建筑物殘骸。風揚起塵土。廢墟如同一片死者的領域，脫離了夜色中的每一絲現實，它們是龐貝、赫庫蘭尼姆、特洛伊，沉沒的世界。一堵搖搖晃晃的墻倒塌了，新的煙塵如烏云一般籠住了吉普車。到了第六周，卡拉再也受不了了。她夢見了黑人。她夢見自己被強奸了。黑色的手臂伸向她——它們像蛇一樣從一處處廢墟的地窖里爬上來。她說：“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他跟著她進了房間。如同一場溺水。是伏爾加河的水嗎？并非冰冷而是熾熱的水流。第二天鄰居們來了，熟人們來了，前國防軍的老領導來了，他們都來了，要香煙、罐頭、咖啡、巧克力。“告訴你男朋友，卡拉”“你男朋友可以去中央市集，去美國百貨公司，卡拉”“如果你男朋友能想起來，卡拉，還有肥皂”——華盛頓·普萊斯一樣樣去找，去買，帶回來。朋友們輕描淡寫地道謝。這仿佛是卡拉上交的貢品。朋友們不記得美國倉庫的商品也是一分錢一分貨的。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挺不錯？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卡拉成了慈善家？很快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思索讓她疲勞。她放棄了運輸部隊營地的工作，搬進了另一棟房子，里面有另一些女孩跟另一些男人交往。她和華盛頓生活在了一起，對他保持忠誠，盡管現在她有數不清的機會跟別人睡覺，因為每個人，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是德國人還是外國人，現在都相信，既然她能和華盛頓住在一起，她就會和所有人上床，這個念頭讓他們性欲高漲。而卡拉并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她問自己：“你愛他嗎？你真的愛他嗎？陌生，很陌生，但我對他是忠誠的，忠誠，這是我欠他的，不欠別人。”百無聊賴之中，她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各種美國雜志上的精美圖片，美國女人的生活圖景，全自動廚房，洗衣助手和洗碗機，在你背靠躺椅看電視的時候，幫你清潔一切，賓·克羅斯比[1]在每個家庭里露臉，維也納童聲合唱團在電氣爐前歡呼，普爾曼豪華車廂[2]里的乘客坐在柔軟的座椅上從東部駛向西部，流線型轎車里的人們在傍晚時分享受著舊金山灣區的燦爛燈火和茂盛棕櫚，制藥工廠和保險公司提供各種安全保障，噩夢的恐嚇也不復存在，因為美寶牌鎂乳“讓你今夜酣睡整晚”[3]，女人就是女王，一切都服務于她們，一切都拜倒在她們腳下，女人是“創建家庭的恩賜”[4]，還有為孩子們準備的玩具娃娃，會流出真實眼淚的娃娃——這是這個天堂里唯一的眼淚。卡拉想要嫁給華盛頓，她愿意跟隨他去美國。通過她過去的上司，昔日的場地指揮官，如今的律師事務所辦公室主任，她為自己在伏爾加河上失蹤的丈夫開出了死亡證明。就在這個時候，孩子來了，一個黑色的生命，在她的身體里蠕動，不速之客，讓她惡心。不，她不想要，弗拉姆醫生必須幫助她，必須把他打掉，馬上——

注釋

[1]賓·克羅斯比（1903—1977），美國歌手和演員。

[2]由美國普爾曼豪華車廂公司制造的車廂，后成為豪華交通工具的代名詞。

[3]原文為英語。

[4]原文為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