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聽得王彰此言,深知對方是在幫襯自己,心生感激。而同時,他也忽然想起對方實乃匈奴人。
王彰(?~313)匈奴東部人,六年之后,追隨劉淵起事,受劉淵所倚重。
嘉平二年(312)王彰因規勸劉淵之子漢主劉聰,遭劉聰大怒要殺他。因王彰女兒乃劉聰愛妃,從旁叩頭求情,這才免于死,改為下獄。
然,數日之后,劉聰又釋放可王彰,推說那日飲酒過多,做了胡亂決定,又言:“先帝賴君如左右手,君著勛再世,朕敢忘之!此段之過,希君蕩然。君能盡懷憂國,朕所望也。今進君驃騎將軍、定襄郡公,后有不逮,幸數匡之。”
同年十月,王彰被封為太尉。
313年,王彰去世,謚號忠穆。
王彰、劉淵這等出仕中原的匈奴貴族,其實早已被漢化,不僅言談舉止、禮儀規范與漢儀無二,甚至打心底里是受中原文化所折服的。
陸蔚大抵估出,兩月之前在南市發生的事故,是呼延攸轉述給了王彰。
拋開數十年之后,發生的人倫慘劇所引發的民族情緒不說,每個民族每個地域都有好人,亦有邪惡的人。
早期劉淵起事,其性質實則與醴陵縣令杜弢(tao)、右將軍陳敏,蜀地流民賊李特、李輔、李遠、李雄等等叛逆,并無二樣。
自先秦到兩漢,中原王朝實則對周邊異邦的鎮撫一直有條不紊。
即便是入晉早期,也是有過遠服四邦的案例。
換言之,晉室其實許多機會徹底遏制“五胡亂華”的發生。
只可惜的是,因為掌握國權者的連續失智,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將先賢近千年的努力毀于一旦。
西晉末年,最先造反的又豈是五胡?彼時的五胡大多還屬于雇傭兵性質。
掌國者失策造成的災禍,為何要讓普通人去埋單呢?
因此岔言,眾人不再關注陸蔚形顏上的變化。
王彰遂又聊起了那孟亮,孟家出此惡獠,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經本地大姓杜家的聲討,外加陸機的傳案訓誡,孟家在士族間的名聲大受沖擊。
王彰乃匈奴人,棗嵩為朝官投效成都王,二人在立場上同樣不甚待見閹宦起勢的孟家。
聊著聊著,二人亦有提醒陸機,如今孟超在外掌軍,孟玖在內近侍殿下,孟亮之事,雖有敲打孟家,就怕大軍開拔在外,孟家仍會尋機作梗。
“同為殿下效力,孟家若不思進取,以殿下洞若觀火,必不容宵小裹亂王業?!标憴C略作沉思,氣定神閑的說道。
剛剛得以落座的陸蔚,聽了父親此言,心中微有嘆息。父親從始至終都是將希望寄托在成都王身上,然,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每日所聞所睹,皆由身側之人精心過濾,哪里有什么洞若觀火的能力?
眼下,他也不能多言什么。
恰好,午間趕路,尚未用午食,他索性拿起一旁的茶果權作墊腹。
茶果實為米餅,多是甜味,用以中和茶湯的苦澀。
今日殿上侍奉的米餅,是為細環餅和截餅,前者別稱“寒具”,后者別稱“蝎子”。細環和蝎子,實則是餅制出后形狀的擬稱。
二者皆用蜜水浸泡面發酵油炸而成,沒有蜜水時,亦可用棗汁、馬牛羊脂或奶代替,風味更佳。
細環餅之所以被稱之為“寒具”,取“寒食禁煙用之”之意。
相傳介之推隱居深山不仕,晉文公求人心切,為逼其出山,下令放火三面燒山,不成想,介之推硬是不下山,最終被活活燒死。
后人為了紀念介子推,而將這一日定為寒食節,節日當天不生煙火,只吃冷食。彼時的冷食,稱為“膏環”,據考正是“細環餅”。
因此才有“寒具”一說。
殿上閑聊罷了,賓客告辭離去。四叔、五叔代為送客,陸機則將陸蔚叫到了押房。入屋后,在所難免又是批評了一頓陸蔚不修邊幅。
“大軍月底就要開拔,殿下后日設宴,雖是激勵全師,不過也是另有安排。過了今秋,你就二十三了,是該再續弦了。”陸機說道。
“父親,該不會是殿下家的女子吧?”聽了此言,陸蔚第一反應是如是一問。
陸蔚六年前本與濟陰卞氏一女子成婚,做媒者乃時任左將軍的卞粹。
卞粹本是賈后執政時期,權臣張華的女婿。趙王司馬倫誅殺賈后時,張華因為不奉趙王而坐罪被殺,間接也導致卞粹險些被牽連。
待到三年前,趙王謀逆被討,已經吃過一次虧的卞粹生怕再受牽連,決定與陸家了斷了這門姻親,于是代女方父母做了決定,果斷派人將從女接了回去。
自從之后,陸蔚也就沒有機會再續婚事。
不過,卞粹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晉室蕭墻內斗的牽累,成都王、河間王此番討長沙王,也是因了卞粹被誅的原因……
此時聽父親提到成王殿下對聯姻陸家有興趣,他自然很是詫異,一則,自己可不想跟司馬家有任何沾親帶故,屬實不吉利;
二則,成都王方才二十出頭,若說是同輩的姐妹,那可都是司馬炎的女兒,想必是高攀不起的,至于成都王本人的女兒,現在才多大??!
“就你現在這般模樣,還想著迎娶王室女子么?若不是因你是長子,后日倒不如引你夏弟出面!身為長子而無后,教我如何放心讓你隨軍出征?”陸機沒好氣的說道。
“父親勿惱,男兒當以事業為重,待到此次出征告捷,我陸氏一門立下汗馬功勞,封將拜相,欲入陸門的女子又何止千百呢?”
“你還想著千百?你且先將后日之事,好生應對下來再說!可不敢招損我陸家的顏面?!?
陸蔚苦笑,也不多辯,自是連聲應承下來。
兩日后,天氣漸有了秋意。艷陽和煦,云闊天高。
偶有陣陣西風,時勁時緩。
傍晚時,陸蔚隨父親陸機、四叔陸云、五叔陸耽,以及昆仲陸夏、陸午等人,分乘府衙車輿五架,動身前往成都王宮殿赴晚宴。
成都王在鄴城的宮室,沿用的乃曹魏時期魏王宮室。宮城正南方設有一座甕城,甕城正門名司馬門,東西兩側分別設有“長春”和“延秋”二門。
平日里,司馬門不輕易開。因為鄴城貴族多居于宮城以東,故而每有入宮活動時,車架皆由東面的長春門進,落客后,徑由延秋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