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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雪域獵手
  • 王清
  • 9058字
  • 2024-03-20 16:54:35

甄二爺出生那天,他父親在祁連山麓一個山埡豁里,與一頭碩大無比的瞎熊不期而遇。

八月的祁連山,正是草豐馬壯的收獲季節。那瞎熊經過了一個夏天的滋養,肥壯得像個橫綱級的相撲運動員,渾身的毛閃著緞子一樣的光澤。清晨,它從棲息的山洞里爬出來,拖著一身肥嘟嘟的肉忽悠忽悠地順著山溝而上,準備越過前面的山埡豁,到對面的陽山坡上捕捉旱獺吃。

這天,甄二爺的父親,那位在祁連山麓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獵人,也跟往常一樣,在東方還未泛出魚肚白時便收拾停當,干練矯健地去巡山了。他去查看前幾天下好的扣子、夾腦,順便去尋找香子的“茬棍”和“糞場”。

香子,學名叫“麝”。公麝的肚臍眼里的麝香是名貴的中藥材,對治療風痰、傷寒、瘟疫、燥火、氣滯、瘡傷、眼疾等有奇特的療效。同時,麝香作為眾香之冠,其香味濃郁芳馥、經久不散,是只有貴婦人才用得起的名貴奢侈品。公麝的尾部常常分泌一種油質物,使它奇癢難受,所以它常常在行走的路上尋找干枯的灌木枝,靠上去摩擦尾部,并且喜歡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去摩擦。這灌木枝就是獵人眼中的“茬棍”。

香子還有一個習性,就是不隨地大小便,常常到一個固定的地方去拉糞,天長日久,便形成了頗具規模的“糞場”。聰明的獵人便整天穿梭在叢林中,尋找“茬棍”和“糞場”,然后將“提扣”和夾腦下在“茬棍”和“糞場”的旁邊,守株待兔等待牙香(公麝)乖乖地將肚臍眼里那點寶貝疙瘩送來。由于“茬棍”很低,只有六七寸高,獵人只好躬著腰,瞪大眼睛心無旁騖地去尋找。

這天清晨,獵人攀上那山埡豁,正在躬身低眉聚精會神尋找“茬棍”時,與瞎熊碰了個正著。獵人察覺到異樣,驀然警覺時,瞎熊已然在他眼前,相距不過丈把遠!

大驚之下,獵人下意識地將手中那截用來抖落露水的木棍平端在胸前,像端著槍一樣對準了它。而這只瞎熊仿佛也突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它。它低聲嚎叫了一聲,驀地直立起來,驚恐地與這人對峙了起來。

他們對視著吼叫著,慢慢地轉著圈,像兩個蒙古族摔跤高手,運動著尋找對方的破綻。這是一場誰也沒有預料的尷尬遭遇戰,雙方都為了獵物專心致志、心無旁騖,都喪失了應有的警惕性,完全忘卻了這祁連山麓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危險。

一般情況下,有經驗的獵人在翻越這樣的山埡豁,肯定會唱山歌、大聲呼喊,為的是讓對面的猛獸退而避之;猛獸們也會不停地嗅著空氣中散發的氣味,側耳偵聽危險的信息,盡量避免在這樣的場合與其他猛獸,特別是人類不期而遇。但是,祁連山山勢險峻,森林茂密,這樣的遭遇戰一年里總要發生那么幾次。

現在對峙的雙方,誰也不敢轉身逃跑,唯恐一轉身,對方就會撲上來置自己于死地。有兩次,那瞎熊齜著牙,嘴里發出尖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前爪上的指甲根根豎起,如同一把把豎在毛叢中的小鋼刀,在早晨初升的太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寒光。

獵人渾身酥麻,險些委頓在地上。但熊也顯然怕人,不敢貿然進攻,只是自衛性地站在那兒,用它特有的形體語言告誡人不可輕舉妄動。對峙了大約幾分鐘,獵人一片空白的大腦漸漸有了意識。他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今日沒有預備對付瞎熊的工具。那工具非常簡單,就是一只用長長的牦牛絨摶成的足球大小的毛球,還有一根上好的羌柳木棍。遇到今天這樣的情形,只需將毛球扔給熊,熊便會用兩只前爪緊緊攥住,它那小鋼刀似的指甲便會嵌進毛球中,扯也扯不散,拔也拔不出,使它趴也趴不穩,站也無法站,獵手們便可輕而易舉地用木棍敲斷它的臂膊,或者敲碎它的腦袋,取了熊膽,割了熊掌,剝了熊皮揚長而去,輕松得就跟殺只綿羊一樣。但今日的他,只有一根隨手撿來的木棍,雖然聊勝于無地拿在手中,但獵人清楚那是無濟于事的。

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地思考著,動用著一輩子打獵積累的經驗,試圖尋找脫身之策。

就在這時,瞎熊看到了獵人眼神的迷離和表情的驚恐,陡然間增加了攻擊的決心,吼叫了一聲,向獵人撲了過來。

獵人本能地閃身躲避。瞎熊一下子撲了個空,龐大的身軀收剎不住,徑直撲出兩丈開外才勉強停住。一撲不著,它便氣急敗壞,吃力地扭轉身又朝他撲來。這回獵人算是找著了辦法,不由竊喜,心想:狗日的,爺們今天陪你玩玩,不信玩不死你!

之后一袋煙的工夫,瞎熊不停地撲剪獵人,而獵人則憑著半輩子打獵練就的膽識和矯健的身形,靈巧地躲避,只把個肥胖的瞎熊玩得口吐白沫,肚皮像風箱似的急劇起伏,只剩下齜牙咧嘴吼叫威脅的份兒。

也該是獵人命里有此一劫。如果此時他尋機逃脫,也許能夠全身而退。但他看到瞎熊那狼狽的樣子,便起了貪婪之心,心想憑這狗日的三百多斤的身軀,熊膽肯定不小,賣個三四塊“袁大頭”絕不是什么問題。還有那對熊掌,也能換一匹洋布什么的。油光閃亮的一身熊皮也讓人心熱,如果做成大褥子,一家人睡在上邊,冬天那個暖和喲,比睡在羊糞燒的土炕上還舒服。最讓他心動的是,如果今天將這大瞎熊弄死了,那他赤手空拳打死瞎熊的英名將會迅速傳遍祁連山麓、環湖草原,那些牧人們、財主們,誰還敢小瞧自己?行走在草原上,誰會不崇敬自己、羨慕自己?自己從此可以揚眉吐氣,挺起腰板做人了。

想到這里,他頭腦便一陣陣發熱,完全忘記了手中拿著的不是專門打熊的羌柳棍,而只是一截普通的樹枝。他忘乎所以,大吼一聲,朝瞎熊攻去。棍子打在了它頭上,頓時成了兩截,飛到一邊去了,而它渾然不覺,似乎只被撓了個癢癢。

它想不到他會主動攻擊,有些吃驚。在它的記憶中,一切動物,即便兇猛如獵豹、猞猁,見了它也莫不聞風而逃,更不要說大鹿、羚羊、巖羊、旱獺之類的食草動物了!就是人,也很少有膽敢跟自己照面的。今日這狗日的是吃了豹子膽了還是咋的,居然不自量力攻擊自己?吃驚之余,它站起來,揮動左臂,朝近身的獵人劃拉了一下。獵人側身躲閃,但因腳下地勢不平坦,腳步不夠靈便,竟然被熊掌劃拉著了。一聲布匹撕爛的聲響過后,獵人覺得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而自己也像一只皮球似的飛了起來,徑直飛向兩丈開外的一棵大樹,被撞了個半死。

這回輪到獵人吃驚了,他想不到這家伙力道是如此之大,今日貿然攻擊它,實在是自尋死路!但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落地后立馬翻滾。說時遲,那時快,那瞎熊風馳電掣地撲來,一下子撲在了他剛剛落地的地方,兩只熊爪上鋼刀似的指甲絞在一起,將樹下的枯枝敗葉絞得紛繁四飛。

獵人爬了起來,才發現右臂的一大塊肉不見了,鮮血如注。而熊也似乎聞著了血腥,變得更加興奮和狂躁,長長吼叫了一聲,轉身又追了過來。

獵人不敢怠慢,下意識地轉身逃跑,可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幾十步,熊便追了上來。聽著后邊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獵人知道自己跑不過它,便機靈地一個轉身,抱住了旁邊的一棵大樹。瞎熊這回徑直沖下了山坡,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剎住腳步,轉身向上爬來。

這時獵人冷靜了下來。他觀察著周圍的大樹,想爬上樹去。獵人知道,躲避瞎熊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上樹。可今日這山坡上的樹真是怪了,全是光溜溜的松樹,平日那些茂盛的柏樹、樺樹、柳樹全不見了。他從一棵樹奔向一棵樹,又從一棵樹奔向另一棵樹,老也找不著一棵可供攀爬的大樹。等他終于找著了一棵合適的樹正往上爬時,瞎熊已然追到了樹下,站起來,一只爪子拽住了他的左腿。

他的心情一片灰暗,心中驀然想起了白毛狼王那個神秘的詛咒,心想命中注定這次必死無疑……

但求生的本能使他緊緊地抱住樹不松手,可受傷的胳膊根本用不上力。電光石火之間,瞎熊輕而易舉地將他拽下來,壓在身下開始撕扯。也許是上天保佑,慌亂中獵人將一只手塞進了瞎熊的腮部,緊緊攥住,控制著它的鋼牙利齒,使它無法向他下口。同時,頭緊緊頂著它的胸部,使它的兩爪不能有效地抓扯到他。

人在危急時刻的爆發力是不可想象的。他與力大無窮的瞎熊在山坡上廝打、翻滾著,滾了大約四五十米遠,終于被一塊突兀的大石塊分開了。瞎熊也領教了獵人的厲害,不敢戀戰,轉身往一邊的灌木叢中奔去,稀屎從屁眼里噴涌而出,一溜煙逃遁了。很顯然,那家伙也被嚇得不輕。

獵人是被扎西阿扣救下來的。這天早晨,扎西阿扣將羊放上山坡,正準備回去吃早飯,他那只藏獒突然汪汪叫著,跑過來委頓在他的腳下,沒有了往日飛揚的風采。扎西阿扣覺得異常,警惕地環顧四周,只見一只瞎熊在前邊不遠處分開稠密的灌木叢,鉆了出來,看見扎西阿扣和他的藏獒,略微頓了頓,然后惶惶如喪家之犬,斜刺里直沖而下。扎西阿扣心中“咯噔”一下:獵人每天早上都在這一帶轉悠巡山,他們莫不是相遇了吧?他急忙叫上藏獒,朝瞎熊奔來的方向尋去。果不其然,藏獒聞到了血腥味,將他一直領到了渾身是傷、已然不省人事的獵人身邊。

這段時間里,獵人的妻子劈了一大堆松木柴禾,正打算燒茶煮肉,可肚子里的陣痛突然襲來,已經生過一個孩子的她來不及爬上土炕,便輕車熟路地在灶火門前生下了一個胖兒子。

獵人這場與瞎熊的遭遇戰,足足使他兩個多月沒有起身。這其間,多虧了扎西阿扣一家細致周到的照顧。扎西阿扣家跟獵人家是鄰居,他們一家放牧,一家狩獵,一家藏族,一家漢族,和睦相處了幾十年,關系十分密切。扎西阿扣送來了牛肉、羊肉、酥油和牛奶,接濟暫時失去生活來源的獵人一家。阿扣的妻子,那位善良熱情的藏族阿媽,每天來兩次,給他們煨炕、擠奶,照顧孩子和大人。扎西阿扣從深山里采來蟲草、雪蓮、紅景天等名貴中藥材,精心熬制,給獵人療傷。

孩子百天之時,獵人獵殺了一只巖羊,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一來答謝扎西阿扣的救命之恩和幾個月來的照顧,二來想請扎西阿扣給出生不久的二兒子起一個“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名字。

獵人托著盛滿青稞酒的銀碗,將一條潔白的真絲哈達搭在尊貴的客人脖子上,再三感謝他的救命之恩;還將整塊帶盆骨的巖羊尾巴獻給藏族阿媽,請她品嘗。獵人命令大兒子跪下,給扎西阿扣一家輪番敬酒。

“阿扣,你給這娃起個名字吧,這娃長大就是你家的人了!”獵人誠懇地說。

“呀呀!”阿扣爽快地接過銀碗,用無名指蘸著酒打了三個“卻卡”,然后一飲而盡,“這孩子長大就是我家的了,這可是你說的,以后不許反悔,別長大了就舍不得!到時候我要給我的卓瑪招木華(女婿)哩!”說著,他用粗硬的手指頭捏了一下妻子懷里的女兒卓瑪那粉嘟嘟的小臉蛋。小女孩似乎禁不住他這一捏,“哇”的一聲哭了。

阿扣和獵人爽朗地開懷大笑起來。

“起一個啥名字哩?”阿扣手捻佛珠沉吟良久。“這孩子一生下來就給你帶來了吉祥,要不然那天早上你就沒命了。我在這里住了幾十年,還沒聽說過跟瞎熊摔過跤的人能活下來!”

獵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灰暗了。每當想起那天早上與瞎熊相遇的一幕幕,就讓他不寒而栗。瞎熊那白森森的利齒,毛茸茸的爪子中小鋼刀似的指甲,以及口中泛著的帶血絲的白沫,常常讓他夜半驚心,掙扎著爬起來,煨上一爐上等柏木枝的“桑”,虔誠地磕謝山神爺的保佑。同扎西阿扣一樣,他在這里打了幾十年的獵,也從來沒有見過跟瞎熊遭遇過的人能從它的鋼牙利爪下活下來。

獵人不止一次親眼目睹過驚心動魄的人熊之戰。

有一年秋天,有兩個甘肅人帶著兩桿威力無窮的土銃槍,從山北邊進入到這莽莽的祁連山狩獵梅花鹿。沒想到大鹿沒打著,一個人反而喪了命。

那一天,他倆循著大鹿的蹤跡,來到獵人家屋后的這座大山。當他倆剛剛翻過山埡豁時,驀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一只瞎熊正拖著肥嘟嘟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順溝而上,距離他倆也就三四十步遠。“上樹!上樹!”獵人在森林中遇見瞎熊、豹子以及老虎之類的兇猛動物時,上樹躲避幾乎是他們天然的選擇。無奈這山埡豁里大都是一些筆直的松樹、光滑的白樺,急切間是無法攀爬的。無奈的他倆只能在山埡豁里驚恐萬狀地左奔右突。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們突然發現,旁邊山坡上有一棵柏樹長得茂盛至極,可供攀附。他倆立馬如兩只矯健的年輕獐子,跳躍著朝柏樹奔去。一人剛剛將同伴頂上樹椏,瞎熊已經發現了他倆,如飛般奔襲而來!樹下的那人已然來不及上樹了,只好就地臥倒,將土銃槍對準了瞎熊。

這是一個老成的獵人,拉扳機、扣火泡,一切沉著穩健,有條不紊。他的瞄準星穩穩地鎖住了瞎熊的眉心,就像雷達鎖住了敵人的飛機。他相信他的這一槍定然能使這兇猛的家伙腦袋開花。

他決定放近了打,以提高命中率。但就在瞎熊離他十幾步遠的時候,眼前一股渾濁的激流遮蔽下來。他心想壞事了,急忙扣動了扳機。扳機扣在土銃槍的火嘴上,發出了一聲輕微而沉悶的響聲,然后便歸于死寂,沒有發出他所預想的那驚天動地的響聲,更沒出現那濃黃的煙霧。

原來,先上樹的那人看見瞎熊飛奔過來,禁不住驚嚇,尿一下子出來了。那尿不偏不倚澆在了土銃槍的鋼嘴上,將里面的火藥給弄濕了。結果趴在樹下的那人還沒來得及起身,瞎熊就將他撲住,一撕一扯,那人血肉橫飛,開膛破肚,頃刻之間命喪黃泉。

瞎熊捏死了樹下的人,口中泛著白沫,站起來,在空氣中細細嗅聞。終于它發現了目標,咆哮著爬上樹來。樹上的獵人像猴子似的向樹冠處竄去。瞎熊爬到樹中央的分叉處,龐大的身軀顫悠悠地晃,讓它不敢往上追,無奈中嚎叫了幾嗓子,又爬下樹來守株待兔,虎視眈眈地望著死人和活人,不肯離去。樹下的獵人尸體仰面躺在山埡豁里,每當凌亂的頭發被風吹起,那瞎熊便驟然躍起,一改往日的臃腫與蠢笨,矯健地撲上去,捏住那頭使勁撕扯。

其時,咱們的獵人正躲在對面山坡的一棵大樹上,驚心動魄地看著這一切。原先,他發現了這只還不算成年的瞎熊悠哉游哉順溝而上,他本不想驚動它,想讓它自由地離開。但就在這時,埡豁里出現了兩個人影。他來不及出聲示警,那殘忍而血腥的一幕便在他的目瞪口呆中上演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發現瞎熊守在樹下,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想,樹上的那人遲早會雙臂發麻,攀附不住掉下樹來的。于是他便聲嘶力啞地喊起來。那瞎熊聽到人類那凌厲悠長的吼叫聲,倏地像人一樣站立起來,嘴里喘著粗氣,環視四周,然后落下前爪,左顧右盼慢騰騰地朝山埡豁里走去,轉過山埡豁便奔跑如飛,鉆進灌木叢不見了。

獵人來到樹下,接那人下樹。那人抱住獵人,“哇”地大哭了一聲便不省人事。他同伴的頭顱早就被瞎熊捏成了稀巴爛,像一只砸碎在地下的酸奶罐罐兒。

……

“就叫扎西頓珠吧!這可是一個真正扎西德勒的名字啊!”

但一個漢族人家的孩子有著這么個藏族名字,人們叫著總覺得不自然,于是便順著孩子們的排序和黛彤川人的習俗,稱作“甄二爺”了。這個稱呼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就已經在伙伴們之間親昵而戲謔地叫開了。

“買一桿槍吧!”扎西阿扣給孩子起了名后,獵人的大兒子又一次向父親建議,“以后碰見瞎熊、豹子、狼啥的,我們就不用怕了。再說還可以用它打香子、大鹿、巖羊哩!”

獵人搖搖頭:“瞎熊是山神爺的狗,隨便打不得的!那天是山神爺喚回了他的狗,才留下了我的命,”獵人一臉的敬畏,“再說,我用扣子、吊桿、夾腦抓大鹿、香子、巖羊,夠我一家吃喝用度的了,用那槍害那么多命干啥?”他親自領略過那土銃槍的厲害。那天他從樹上救下的那個甘肅獵人,在他家調養了一個多月身體才復原,之后他想打一些大鹿、香子之類的山貨來感謝獵人,于是便帶著獵人上山打獵。真是奇妙,那根鐵管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后,冒出了一股濃煙,遠在百步之外飛奔的大鹿就應聲而倒,骨碌碌地滾下山坡!獵人打一只大鹿可沒那么容易,他得花好大工夫去觀察大鹿的行蹤,然后在它必經的路上下脖扣、夾腦和吊桿,還得花很長時間去守候。盡管這樣,成功的機會也不多。

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獵人徹底改變了主意,決定不惜傾家蕩產購置一桿土銃,教訓教訓這個不服山神爺管教的“野狗”。

獵人的大兒子一生下來便得到了山神爺的保佑,名字就叫山神保。十四歲的山神保高大而結實,已是父親的一個好幫手,更是一個能單獨巡山狩獵的好獵手。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提扣、脖扣、吊桿、夾腦下得樣樣精絕,獵人已經能很放心地讓他單獨巡山了。就在瞎熊傷人不久后的一天,山神保跟他的父親一樣,也在一個山埡豁里跟一對瞎熊母子相遇——之所以在山埡豁里常常與瞎熊相遇,是因為雙方都看不見對方,也因為這里山風凌厲,雙方都聞不著對方的氣息——矯健的山神保如飛似的朝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奔去,瞎熊母子在后面緊緊追來,就在山神保爬上樹的一剎那,瞎熊媽媽一嘴咬住了他一只腳的腳后跟。山神保腳上穿的是一種用羊毛線織成的名叫“毛踢兒”的厚襪子。瞎熊的牙齒卡在襪子里,鼓足了勁往下扯,山神保緊緊抱著樹往上掙扎,雙方相持著,誰也不敢有絲毫松懈。他腰里別著斧子,可就是騰不出手取下來。血從襪子里流出來,流進了瞎熊的嘴里。瞎熊娃娃聞見了血腥味,興奮得像個饞嘴孩子,在母親的旁邊左躥右跳,哈喇子流得老長。

他們相持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山神保的手臂漸漸麻木,他知道這樣長時間地僵持下去,自己一定會掉下去落入熊口。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父親的訓導:“野獸最怕的是人類的叫聲。”于是他便扯開嗓子喊了起來。這一招真靈,那瞎熊驀地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松開了口。山神保像一條脫鉤的魚,只幾下就躥到了樹梢上。瞎熊舔舔嘴,悻悻然地領著孩子走了。山神保害怕那家伙使個詭計去而復來,又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才趕緊溜下樹,一瘸一拐地朝家逃去。當他看見山溝里自家土屋飄起的裊裊炊煙時,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人卻立馬委頓在地上,有了一種死里逃生的放松感。他坐在一個土塄坎上,打算稍事休息后再回家。可就在這時,耳邊突然發出“撲棱”一聲響,山神保翻起身就跑,急切間重重地摔倒在山坡上,接著便骨碌碌滾下山去,掉下了幾十丈高的懸崖。

獵人的妻子發現山神保時,山神保渾身是血,只說了一句“瞎熊”便斷了氣。

看著血肉模糊已經冰涼的兒子,獵人又一次想起了白毛狼王的那個神秘詛咒……

猶如驚弓之鳥的山神保聽到的那“撲棱”聲,原來是一只山雀兒從耳邊飛過的聲音。

悲傷不已的獵人發誓一定要收拾了那只間接害死了兒子的瞎熊母子,為兒子報仇。安葬了兒子后,他成天在山埡豁里梭巡、偵查,但母子熊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再也不見了蹤跡。但是,那只在山埡豁里與獵人大戰多個回合的瞎熊卻變得不安分起來,常常定期光顧獵人和扎西阿扣世代定居的乾隆溝。

自從與獵人發生了遭遇戰,好長一段時間里,它都沒來過乾隆溝。人們都以為這家伙受到驚嚇,遠徙他鄉了。誰知它思鄉心切故土難離,今年夏天又優哉游哉地回到了這里。這時的它已然成年,體重足有六七百斤,走在山脊上,跟一頭成年大牦牛不差上下。

正當獵人猶豫是不是收拾了它,以報當年一箭之仇時,有天早晨扎西阿扣憂心忡忡地對獵人說:“昨晚那狗日的瞎熊又鉆進了我家的羊圈,捏死了我的四只羯羊……”

瞎熊自從回來后,為了躲避盛夏蚊蠅的叮咬,它白天大都睡在高高的山頂那塊平整的大巖石上養精蓄銳,一到夕陽西下日近黃昏時,才懶洋洋地走下山來,大搖大擺地踱進扎西阿扣家的羊圈,享受免費的晚餐。不僅如此,它還會一連捏死五六只肥美的羯羊,就地刨坑埋了,仿佛這阿扣家的羊圈就是它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以儲藏羊肉,隨時就地取食。每當這時,阿扣家那幾只壯碩得讓狼們聞風喪膽的大藏獒便一掃往日的威風,汪汪叫著鉆進帳房,趕也趕不出去!扎西阿扣一家看在眼里,氣在心里,只好在帳房里煨上一爐香,不停地念經,乞求佛爺趕緊把它趕走。

獵人拿定主意置一桿槍。

他拿了二十個香蛋子和一匹真絲哈達,騎著扎西阿扣家的那匹棗紅馬,穿過水灌峽,翻越三座達坂,到顯明寺去。據扎西阿扣講,顯明寺旁邊有一個鐵匠,打造的土銃槍堅實無比,從來不會炸膛。最要緊的是那鐵匠也是個神槍手,他打造并調試好的槍百發百中。

鐵匠答應了獵人的請求。他收下了獵人的禮物,叫他兩個月后來取槍。鐵匠告訴他,沒有兩個月是造不出好槍的。他得跟徒弟們將鐵燒紅,鍛成有棱有角的鐵條,纏繞在筆直的鐵桿上,然后不停地煅燒、淬火,直至打出一桿根部厚重、槍膛筆直的土銃槍。接下來的調槍也麻煩,他必須將靶子放在遠近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射擊、不停地校正,直至滿意為止。“平常得花一香子皮袋火藥哩!”鐵匠告訴獵人。他得為他的產品負責。人家給他帶來了這么厚重的禮物,他不能給人家一根中看不中用的燒火棍。如果槍的命中率不高,一槍放不倒瞎熊、豹子,那它們的反撲,肯定會要了獵人的命。

兩個月后,獵人取回了土銃槍。鐵匠果然是能工巧匠,槍托是用白樺木根做的,至少用黃刺熬成的汁刷了十遍,金黃锃亮,光潔舒適;槍管根部粗重,前部細勻,發散著藍幽幽的微光——槍管不能打磨得過于光潔,那會使獵人在陽光下難以瞄準。

取回槍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不斷侵襲扎西阿扣家的大瞎熊。

為了保證獵殺行動萬無一失,獵人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練習槍法。一個月后,獵人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于是同扎西阿扣一塊兒悄悄摸上山,爬到了瞎熊睡覺的巖石對面的一塊山巖上——那是他跟扎西阿扣事先偵察了無數次后精心選定的最佳射擊位置——悄無聲息地趴在那兒耐心地等待著。只要瞎熊睡好了站起來,將“鐙眼”(心臟部位)暴露在槍口下,他一家伙就能將它撂倒。

山頂涼風習習,但他倆的手掌卻汗水津津。據有經驗的獵手說,瞎熊一旦意識到人類將發起攻擊,身體就會變得像練過硬氣功一樣,剎那間鼓起來,土銃槍的鉛彈根本無法穿透它濃密的厚毛和厚實的皮膚。

功夫不負有心人。日頭偏西時,它終于站了起來,在那巨大的巖石上,看起來就像是巡視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有點不可一世。獵人不失時機地瞄準它的“鐙眼”扣動了扳機。隨著驚天動地的聲響,獵人感覺到土銃槍那巨大的鉛彈擊中了目標。扎西阿扣透過濃黃的煙霧,分明看見那家伙抖動了一下。

獵人趕緊往槍管里灌藥、裝彈、扣火泡,手腳忙亂;扎西阿扣則緊緊攥著那把滿尺的藏刀,眼睛瞪得如同北京同仁堂里的丸藥蛋蛋。

那家伙居然沒有倒下,而且還能緩緩地轉動身子,仿佛在尋找槍聲是哪里發出的。難道沒有打準?扎西阿扣頭上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

等獵人手忙腳亂地裝好彈藥,準備第二次射擊時,那家伙卻訇然倒下了,接著便骨碌碌地順著山坡一直朝下滾。他倆興奮得像兩只發情的獐子,在灌木叢中躥跳著跟下山去,離那瞎熊四五十步遠的時候又放了四五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到近前。

那家伙兀自在那兒伸胳膊蹬腿撲騰著,像一個醉漢一樣,不甘心失敗,還想與對手來兩拳……

有了這支土銃槍,日子滋潤多了,獵人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上山下扣子了。祁連山的野生動物多得數也數不清,成群的巖羊、大角盤羊、藏羚羊常常跑到獵人家旁邊的小溪里喝水,梅花鹿、白唇鹿、孢鹿不時地來到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吃草,瞎熊、豹子、狼甚至猞猁也會偶爾光顧獵人家對面的山溝。至于香子,每當到了秋末冬初發情尋羔兒的季節,那“喵喵”的叫聲會吵得人連一個好覺也睡不成。沒吃喝了沒用度了,抱著土銃槍不出百步便能滿載而歸。

日子就在平淡與安逸中一天天度過。獵人也開始花費更多的時間教天生愛槍成癖的二兒子甄二爺練槍法。他知道土銃槍鉛彈與火藥的珍貴,他要求甄二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槍法一定要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看見獵物,隨手抱起槍,不瞄準就摟火,一聲巨響,就將飛奔的獐子、巖羊的頭顱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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