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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2評論第1章 序:幸福究竟離我們有多遠
XU: XING FU JIU JING LI WO MEN YOU DOU YUAN
每個人知道“幸福”這一概念時,就在追求著幸福了。忙忙碌碌,赴湯蹈火般地去追尋。后來,我們發現,幸福似乎在和我們開著同樣一個玩笑,不管我們追求的速度或快或慢,幸福似乎一直和我們保持著相同的距離。有時候,我們覺得已經唾手可得了,當我們伸出手去,她又溜掉了——在前方,離我們不遠不近的地方,沖我們招手,微笑。于是,我們又奮不顧身地向前奔去。這就是我們人類共同的生存法則。
人們常說,知足者常樂。這是一條真理,可我們每一個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又有多少時間是知足常樂的呢?于是,快樂就遠離了我們。我們在忙碌與愁苦中,不知疲倦地去追求我們認為的那個幸福。
幸福對我們人類來說,似乎是一則寓言。
我想,每個人對幸福都有著不同的理解。一項統計數據顯示,經濟和文化越不發達的地區,人的幸福指數越高,這也印證了這樣的現實:經濟、文化的落后,使得人的欲望就小;欲望小了,幸福感也就強了。人們似乎明白了,幸福和我們每個人心底里的欲望是息息相關的。
欲望有多強,幸福就有多遠。
欲望是人類發展的源泉和動力,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幸福呢?這又是人類存在以來終極的話題。
《幸福還有多遠》是我的“幸福系列小說”的第二部,第一部《幸福像花兒一樣》已經拍成了電視劇。《幸福還有多遠》不久也將被拍成電視劇呈現給觀眾。現在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電視劇的原著小說,討論的就是關于幸福的話題。我想,讀者看過后,不會失望的。
石鐘山
一
李萍跟她的名字一樣,在那個年代里普通而又平凡。李萍一晃悠就高中畢業了,她頂了父親的班,進了長春卷煙廠。時間是20世紀70年代的中期。
20世紀70年代還是知青下鄉的高峰,李萍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哥幾年前頂了母親的班,在一家街道的副食品加工廠里上班,二哥和姐姐沒有班可頂,只能上山下鄉了。李萍是家里最小的一個孩子,長得比其他幾個孩子都纖細,也漂亮一些,她的漂亮是上高中之后體現出來的,人很白,又瘦,就顯得有些病態。父母從心里往外疼李萍,都認為李萍不是上山下鄉的料,只能留在城里,于是,李萍高中一畢業,五十剛出頭的父親便忍痛從卷煙廠退休了,讓李萍頂了自己的班。
李萍在卷煙廠上班,第一年是徒工,工資每個月21元。這沒有什么,當時的工資全國都一樣。李萍的父親工作幾十年了,退休前的工資也就是四十出頭一點。長春卷煙廠在當時是很著名的,著名的原因是它生產一種叫“迎春”牌的香煙,市場的價格是兩角八分錢一包。這在當時是一種不錯的卷煙了。當年流行幾種煙的牌子有“握手”,一角五分錢一盒,還有“鐵花”也是一毛多,還有一種煙叫“金葫蘆”九分錢一盒,被人們稱為“九分煙”,這些煙都深受人們的喜愛。“迎春”牌香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沒有一些身份的人是抽不起的,一般人家逢年過節買上兩盒留做待客用,很稀罕地消受。
李萍在包裝車間,這是卷煙廠最后一道工序,將散煙裝入盒里便流入市場了。李萍每天都在機械地完成這單調的包裝任務,把20支卷煙裝入盒里封口,就是這樣。“迎春”牌香煙的煙盒是很喜慶的,幾朵迎春花綻開在紫羅蘭顏色的紙上,新穎而又別致。時間長了,在李萍眼里都是單調的。機械地勞動,單調的顏色,很快李萍就厭倦了。一年里除了星期日休息外,天天都是如此,李萍便對生活生出了許多不滿,她二十剛出頭,正是充滿幻想的年齡,李萍上學時功課并不怎么樣,她只喜歡語文課,每篇課文差不多都能背下來。業余時間,她還找來一些小說閱讀,李萍在閱讀小說時就有了許多幻想。剛頂父親的班時,隨著人流涌進卷煙廠的大門,她也曾經心潮激動難平過,隨著時間的流逝,短暫的激動便煙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麻木。
父母五十出頭就退休在家,覺得渾身上下還有許多勁沒有用完,便用相互吵架來揮發他們的余熱。兩室一廳的房子,住著父母和哥、嫂,兩年前哥嫂又生了個兒子,小小的屋檐下擠了這么多人,雜亂而又熱鬧。二哥和姐雖然在農村插隊,他們三天兩頭往家里跑,因為父母退休,沒有讓他們接班,父母心里本身就歉疚了,二哥和姐也認為父母偏心眼,吃了老大虧了,于是二哥和姐用頻繁回家來找補自己吃掉的虧,二哥和姐一回來,就嚷著要吃肉,母親只好把一家的肉票找齊,排隊去買肉。這月二哥剛走,下月姐又回來了,他們走馬燈似的回來,并不安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二哥和姐的進進出出,無疑增大了家里的開支,父母還要管他們來往的路費,他們在家里住得安心,吃得踏實,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模樣。平時李萍擠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兩間房子,屁股大小的地方,父母占一間,哥嫂和侄子占一間,只剩下過道似的那么一個小廳了,哥和姐一回來,還要占去一塊地方,屬于李萍的地方就更小了。李萍就在這種憋悶中生活著,單調的卷煙廠和小小的家怎么能盛下她的幻想呢?
李萍不論出現在哪里都屬于長相出眾的那一類,自古以來,生得端莊漂亮都是一件好事。在李萍身上也不例外,二十剛出頭的李萍一走進卷煙廠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先是那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們有事沒事總愛往李萍身邊湊,沒事找事,沒話找話地說些什么。李萍心明眼亮,她的情商不低,因為讀小說練就了觀察各色人等的能力,應該說她的情商比一般人還要高。她對這些小青年無動于衷,她不是沒有看上他們,二十多歲的她心里也是激情四射的,對異性早幻想翩翩了,她之所以沒動心思,是因為他們的條件都不能令她滿意。這些小伙子大都是接父母班來到卷煙廠的,他們的父親都是卷煙廠的工人,是工人都一樣,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像李萍的父母能住上樓房已經算是不錯的了。李萍想過,如果自己嫁給他們,自己的結果無非是和父母擠在一個屋檐下,哭哭笑笑,掙掙扎扎過上一輩子,這樣的人生一輩一輩的又有什么意思呢?李萍堅決不肯過這樣的日子,她要靠文學帶給她的幻想去生活去追求,去抓到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李萍于是在那幫小伙子面前,表現得很貞潔,很無動于衷的樣子。小伙子們就很失望,繞著她的周圍不停地吹口哨,打響指,以引起她的關注。
還有一些上了年歲的人,對李萍也是有興趣的,那就是不厭其煩地要為李萍張羅男朋友。保媒拉纖的事,很適合歲數稍大的一些人干。他們用自己的審美觀把兩個原本并不相關的男女牽扯到一起,把自己年輕時沒有實現的愿望通過這一形式加以實現,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享受到了愉悅和快樂。
李萍在這些人的說合下,見了不少這樣的小伙子,有的是卷煙廠的,有的是別的工廠的,級別從工人到班、組長,最高的級別還有一個是車間副主任。李萍和這些人有的來往了兩三次,有的只見過一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原因只有一個,這些或大或小的男人,離造就她心目中的幸福都有著不小的差距,于是李萍的戀愛一次又一次有始無終。在經歷了一番熱鬧之后,李萍的生活又平靜了下來,但她的心一直沒有平靜,她一直相信,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李萍期待著自己的爆發,她相信自己的幸福會受到老天的惠顧。
接下來的時間里,李萍就剩下等待了。一天,她正在機械地裝煙,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讀小說時看到南方某個民族的女人有拋繡球招親的習俗,這樣可以把希望和幸福寄托給命運。這個想法一經冒出便蠱惑著她坐臥不寧,夜不能寐,最后她想到了手里的“迎春”牌香煙,她想,吸煙的人大都是男人,能抽得起兩角八一盒“迎春”牌煙的人,肯定不會是一般的男人,既然這樣,何不讓“迎春”煙做媒呢。當夜,李萍精心裁剪了一個小紙條,寫下了一句話:當你看到這張紙條時,那是我們的緣分,如果你還沒有妻子,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下面又寫上了自己的聯系方式。那一夜,李萍幾乎沒有合眼,第二天她第一個走進了卷煙廠,走進了包裝車間,她在新的一天包裝的第一盒香煙里,放進了昨夜寫好的那張紙條。直到這時,她的心才平靜下來——自己的愿望和幸福一同遠去了。那盒煙會流落到南方還是北方,抽那盒煙的人是高還是矮,這一切都不得而知。反正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支撐。
那些日子,李萍都生活在一種冥冥的期盼當中,想象著說不定自己什么時候會接到一封信,那寫信的人就是得到她那張紙條的人。那時她會怎么樣呢?那又會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李萍在幻想著。等待中她的心情好了起來,有時身邊的小伙子和她搭話,她也能說上兩句了。別人都說,李萍變了。她聽了這話,只是笑一笑,把甜蜜寫在臉上。一個冬天過去了,李萍并沒有等來自己期盼的情景,她又恢復到了從前那種水波不興、無著無落的日子中去了,早出晚歸,上班下班,日子依舊。
二
當迎春花盛開在這座城市的時候,李萍已脫去了厚重的棉衣,換上了春裝,她差不多把放在煙盒里的那封信忘記了。這天下午,車間主任風風火火地來到李萍身邊,主任告訴她:廠部有人找你。
李萍不知道誰會跑到廠部去找她,廠部她并不熟悉,她到廠里上班時,記得到廠部去過一次,是父親帶她去,辦理進廠的手續,從那以后,她便再也沒有機會走進廠部了,廠部的概念在她的腦海里是領導辦公的地方,一般人是無緣去那里的。
車間主任告訴她廠部有人找,她疑惑地望了主任一眼,主任也古怪地看她。她懵懂不清地向廠部走去,有人等在門口把她一直帶到了廠部的會議室。推開會議室的門,她看見兩位廠領導正在陪一個軍人,一邊抽煙一邊說話,抽的煙自然是“迎春”煙。廠領導見她進來,就笑著問:你是包裝車間的李萍?她點點頭。廠領導就回身和那位解放軍握握手道:吳同志,人領來了,我們先走,你們談,有事叫我們。
兩位廠領導面帶意味深長的笑,看了李萍一眼就走了。空蕩的會議室里只剩下那位解放軍和李萍。她直到這時才有精力打量眼前的解放軍,這位吳同志中等個頭,看年紀快近中年,身體微微有些發福了,臉上卻是滿面紅光,他正微笑著望她。她不知這位軍人找她干什么,也疑惑又敬畏地望著他。半晌,那位吳同志說:我叫吳天亮,是81394部隊的,你就是包裝車間的李萍?
她又沖吳同志堅定不移地點點頭。
吳同志就從桌上摸起一支“迎春”煙來,不慌不忙地點燃,瞇著眼睛繞著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詳細地打量著她,然后嘴里說:好,不錯,真的不錯。
后來那位吳同志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在坐下之前,拉了一把離她最近的椅子說:李萍同志,你也坐吧。
她看吳同志坐下了,便也猶豫著坐下了,她仍然不知道下面將和眼前的吳同志發生怎樣的糾葛,她迷茫、困惑地望著眼前的吳同志。吳同志這回不笑了,而是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經地掏出一盒“迎春”煙,又從煙盒里抽出一張紙條來,把煙盒和那張紙條一起往她面前推了推說:這是你寫的吧?
李萍直到這時才恍悟過來,看到紙條的一剎那,她差點叫了起來,她捂住嘴,睜大眼睛望著吳同志。她腦子里頓時空蒙一片,一瞬間她沒了思維,沒了意識,只那么錯愕地望著眼前的親人解放軍,吳同志。
吳天亮就站了起來,離開椅子,背著手踱了兩步,樣子很首長。吳天亮就說:事情是這樣的,這盒煙我得到了,我看了紙條上的意思,我現在就沒有妻子,兩年前我妻子回老家探親,出了車禍,嗯,就那個了。我現在是81394部隊政治處主任,副團職干部,每月的工資八十元多一點,我們的部隊在河北。噢,我今年剛剛40歲,嗯,年齡和你比是大了點,噢,你看這事?
吳天亮一口氣說了下去,她已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神來,她一字不落地把吳天亮的簡歷聽完了。她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羞怯、茫然、手足無措、驚慌等,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她一時不知說什么,仍然那么不解風情地望著吳天亮。
吳天亮又踱了兩步,望了她一眼問道:我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人有差距?有你就說出來,沒事的,這次我就當來長春看戰友來了。我有個戰友就在長春,嗯,你說吧,沒有事的。
她仍然不知說什么好,這回不望吳天亮了,看自己的腳尖。說心里話,自從把自己的愿望寫進煙盒里,她把對方的什么都想過了,也許年齡大一些,也許個子高一些或矮一些,不管怎么想,那人的樣子都很抽象,像夢中的情景。吳天亮站在她眼前,那人一下子就具體了,具體得就是這個人了,關于地位,以前她也曾想過,但她沒敢想會是解放軍里的首長,副團職干部,每月掙八十多元錢,剛才吳天亮介紹自己時,她都仔細地聽到了。八十多元的月工資,相當于她四個月的工資總和,父親一直干到退休,每個月才四十多一點,八十多元的工資是多么巨大的數字呀,以前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一切無疑都在誘惑著她,最初她寫那張紙條的動機,就是想讓命運之神把她從現實生活中帶走。吳天亮的部隊在河北,如果同意跟他結婚,那么自己就會離開家,離開卷煙廠,自己的理想也就實現了。
李萍正在漫無目的地想著,吳天亮又說話了,吳天亮說:小李呀,我今天來找你,沒別的意思,就想認識認識你,本來我也沒抱什么希望,是不是,就當我到長春旅游了一次,看看戰友,是不是?
吳天亮說完就笑。
李萍這時抬起頭來,她的眼里已多了份內容,那內容寫的就是對吳天亮的初步認可。
吳天亮似乎洞察了李萍此時此刻的心理,便又說:小李呀,我初次見你,對你是滿意的,沒想到你會這么漂亮,這很好。你對我呢,也許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沒關系,你可以和領導啊,父母啊商量商量,我在長春還能住上三天,我在部隊的招待所住,在201房間,有什么事可到那去找我,啊——
吳天亮說完就準備走了,他收起了那盒“迎春”牌香煙,連同她那張紙條,一邊收一邊說:這個我留作紀念,你們廠一天生產那么多煙,又有那么多人抽煙,可這盒煙竟被我抽到了,你說這是不是緣分呀,哈哈——
吳天亮說完伸出手,那意思是想跟她告別,她沒有和別人,尤其是和異性握手的習慣,但吳天亮已經把手伸出來了,她僵硬地把手伸過去,她感受到吳天亮的手很大,也很溫暖,吳天亮感受到她的手是那么纖秀,冰冷。瞬間的握手結束了,吳天亮又說:我在寬街那家部隊招待所201房間。啊,我走了。
吳天亮說完就走了,很首長,也很男人的樣子。不一會兒,她聽見樓下汽車發動的聲音,她透過窗子看見吳天亮上了一輛軍用吉普車走了。她剛從窗子旁轉回身,會議室的門就被推開了,廠長和書記都進來了。他們對待李萍的態度一下子友好、親近起來。廠長問:小李呀,你是怎么和部隊首長聯系上的?
書記問:小李,部隊首長是不是要接你去當兵呀?
李萍從領導的問話中知道吳天亮并沒有對領導實話實說,對于這一點,李萍感到很滿意。她沖兩位領導笑一笑,并不說什么。
書記又說:首長要是來接員,你沖他說一說,多帶幾個人去,這是咱們卷煙廠的光榮。
李萍最后在廠領導溫暖目光的注視下走出廠部會議室。
很快,李萍被部隊首長約見的消息不脛而走,那兩天李萍成為了卷煙廠最為熱門的話題。有人猜測:部隊首長看中了李萍要把她帶到部隊去當兵。
還有人說:是中央的部隊來選女兵,這些女兵要給中央領導當服務員。
……
不管說什么,中心議題只有一個,那就是李萍的好運氣來了,說不定什么時候突然就會離開煙熏火燎的卷煙廠到部隊去了。那兩日,李萍也跟做夢一樣,一會兒云里一會兒霧里的。
她對各種版本的傳說都不置可否,臉上是微笑著的,心里早就心花怒放了。從吳天亮一走,她的心就落地了,那一刻她就下了決心,準備嫁給吳天亮。吳天亮跟她比年齡是大了點,又死過老婆,可這算什么,吳天亮是首長,一個月掙八十多元錢的工資,他的部隊在河北,河北離北京那么近,說不定吳天亮的部隊就是中央部隊。李萍沒有急于跟父母說,她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說。
三
李萍知道吳天亮在長春停留三天,就住在寬街那家部隊招待所里。那天吳天亮離開后,李萍就下定決心答應這門親事,下班的時候,她身不由己地去了部隊那家招待所,不過她沒有上去,而是躲在一棵樹后偷偷地望著201房間,房間里燃著日光燈,很亮的樣子。里面無疑住著吳天亮,她剛剛認識的吳天亮。原本她和吳天亮沒有什么關系,只是那盒夾著她那張紙條的“迎春”煙,讓她和吳天亮發生了關系。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夢,故事的開始本身就挺奇妙。
她在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腦子里一直想著吳天亮和與吳天亮有關的事情,在河北某地,有一支部隊,以后她就要和那個部隊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想到這里,她的臉在黑暗中紅了,熱熱的,像害了一場感冒。
回到家里的時候,進門看見二哥又從農村回來了,父母小心地坐在桌前陪著二哥,桌上又多了一碗燉肉。李萍一走進自家局促的空間,心里就涼了下來,她又回到了現實中。家里的燈是日光燈,不知是因瓦數太小,還是蒙滿了污垢,總之,燈光很灰暗,像此時李萍的心情。
二哥照例仇人似的對待她。她還沒有坐在桌前,二哥就開始大吃起來,邊吃邊說:怎么才回來,我都餓得受不了了。當她坐下后,二哥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二哥說:小萍這月工資發了嗎,我回農村的車票錢還沒有呢。
她默默地把這月工資的一半交給了二哥。自從她接了父親的班,二哥和姐便把她當成了敵人,仿佛一夜之間她就對不起他們了,她每月的工資,一大部分差不多都被二哥和姐要走了,剛開始的時候,她氣不過,就是給了也不心甘情愿。
后來母親說:小萍呀,你就給他們點吧,你在城里,他們在農村,他們比你苦。
居然母親也這么認為。
這天晚上,李萍給二哥錢時給得心甘情愿,她一邊數錢一邊想:再給你一次,下次你也許就拿不到我的錢了。
由錢李萍聯想到吳天亮的工資,吳天亮每月八十多元錢,在她的眼里這是高級干部的工資,她入廠之后,曾聽人說,他們廠長和書記的工資每月才五十多一點。一想起吳天亮她的心情就好了起來,她甚至想把吳天亮的事沖母親說出來,可不知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父母起了口角,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最后李萍就把說出吳天亮的事放棄了。家里的種種境況讓她堅定了要離開這里的信念。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實,只要一醒,她就會想起吳天亮。
第二天,她又煎熬了一天,她不是猶豫見不見吳天亮的問題,而是猶疑著見吳天亮的火候分寸。她不想讓吳天亮看出她太著急了,太上趕著了,怕吳天亮瞧不起她。她要裝出她不著急的樣子,讓吳天亮急。第二天,她是在外表沉靜、內心風起云涌的狀態中過來的。
第三天,上午她也照例上班,中午吃著自帶的盒飯,面對著工友們三番五次的詢問,她依舊笑而不答。下午的時候,她向車間主任請了假,跑到洗手間洗了臉,梳了頭,換上了衣服,才離開卷煙廠。她很順利地來到了寬街那家部隊招待所,但她并沒有急于上去,而是在樓下徘徊,溜了一趟又溜了一趟,心里在說:快點上去;心里又說:先別急,再等等。李萍在和自己打架,打來打去,太陽都西斜了,她才鼓足最后的勇氣走進了那家招待所,很容易地找到了201房間,她在門前站了片刻,才伸手敲門。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自然是吳天亮,他站在門口很驚訝地望著她。李萍一點兒也不驚慌的樣子,仿佛這家招待所她都來過一百次了,她很容易就看到了地上放著的提包,提包的拉鎖拉開了,上面放著吳天亮的洗漱用具,顯然,吳天亮正在收拾東西,他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打算。這個效果很好,李萍很滿意。
李萍對呆愣在門口的吳天亮笑了一次,仿佛他們已經是老熟人了。
吳天亮語無倫次地說:你……來了,快里面坐。
吳天亮對李萍的最后出現顯然沒有足夠的準備,他已經做好了走的準備,對李萍的突然出現,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李萍走了進來,坐在一把椅子上,吳天亮這才恢復了常態,點了支煙,很首長地吸,他也坐下來,蹺起腿來,用煙頭在皮鞋底上磨來磨去,這樣煙上就沒了煙灰。
他說:李萍同志,想好了?
李萍不說話,仍又沖他那么一笑。
他說:你看,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也好讓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的父母。
李萍之所以選擇這時候來,就怕吳天亮提出去自己的家,她不情愿那樣,自己都不喜歡,何況別人。
吳天亮又說:你看,我車票都買好了,晚上五點半的火車。
說完還把車票拿出來讓李萍看了看。
李萍說:你走你的。
吳天亮就很遺憾的樣子,搓著手說:兩個老人都沒看到,怎么說也得聽聽他們的意見吧。
李萍說:我自己的事,他們不管。
吳天亮就“噢”一聲,似乎卸去了最后的重負,他站起身來又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他的樣子又像個首長了。
吳天亮走了一氣,然后沖李萍說:小李呀,我見你是滿意的,如果你也滿意,這樣,回去呢,我就打結婚報告,我都40了,歲數不小了,也拖不起呀。
李萍低下頭去,本能地紅了臉。
吳天亮看到李萍的樣子很滿意,他長吁了一口氣道:這趟我總算沒有白來,小李呀,咱們算是有緣呢。
這時,吳天亮的戰友來了,他一進門就看見了李萍,驚呼一聲:這就是卷煙廠的李萍吧,沒想到你來了,天亮這兩天等得好苦哇。
顯然,吳天亮的戰友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是了如指掌的。
李萍聽了這話又紅了一次臉,低了一次頭。吳天亮的戰友對李萍也很滿意,一遍遍地說:天亮,你小子有福哇。
吳天亮不說什么,只是笑。
吳天亮的戰友是來為吳天亮送行的,車在樓下等著。幾個人從樓上下來,吳天亮走到吉普車旁,把提包放到了車上,沖著李萍不知說什么,吳天亮戰友就沖李萍說:上車吧,咱們一起送送天亮。
結果李萍就上車了,她和吳天亮坐在后排,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吳天亮的戰友在前面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李萍一句話也沒聽清,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坐吉普車,況且身邊還坐著吳天亮,她就云里霧里了。
到了車站,吳天亮的戰友沖吳天亮眨眼睛說:天亮,我就不進去了,讓李萍送你吧。說完把吳天亮的提包不由分說地塞到了李萍的手上,李萍只好隨吳天亮走進了檢票大廳。他們走的是軍人通道,很便利地來到了站臺上,那列火車已經停在那兒了。
這時,吳天亮才從李萍手里接過提包,很滿意地望著李萍說:我一回去就打結婚報告,你到部隊來結婚。
李萍的臉就紅了,她低著頭用腳一下下踢著月臺上的小石子。
吳天亮又說:很好,那我就上車了。
李萍這才抬起頭,她望著吳天亮,吳天亮的眼睛在熠熠放光。吳天亮伸出手在向她告別,她下意識伸出手,吳天亮用力握住她的手,沒有馬上放開的意思。他用了一下勁,又用了一下勁,李萍感受到他傳達過來的力量和溫度,那一刻,李萍不知為什么,只想哭。
直到車站已經打鈴,吳天亮才放開她的手,向車門走去。
列車很快起動了,吳天亮在車窗里一直向她招手。
她走出車站時,看見吳天亮的戰友還在那兒等她,堅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她坐在吉普車里又云里霧里了一回。吳天亮的戰友一直在說天亮真有福氣之類的話。
她坐在吉普車里,看著長春的夜景,感覺很好。
四
吳天亮真是說到做到,一回部隊便給卷煙廠發來了一封對李萍的外調函,這是部隊現役軍人擇偶時必須履行的一道手續,一直到現在仍然沿襲著。
人們的種種猜測終于水落石出,有了個結果。吳天亮走后,李萍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了,她認定自己已經是吳天亮的人了,不久的將來便會和吳天亮結婚,然后到部隊去,也就是說,自己就是一名官太太了。那幾日,李萍在用一種告別的心情在包裝車間上班,周圍的一切都覺得值得留戀和可愛。這一天,書記親自到車間來找她,書記把她領到一個角落里,從兜里掏出了那封部隊寄來的外調函。
書記微笑著說:你和吳天亮確定愛情關系了?
她看到了那封外調函,便意識到了什么,心驟然快速地跳了起來,然后臉紅耳熱地沖書記點點頭。
書記又問:你就要和吳天亮結婚?
她這次沒有點頭,結婚一詞從書記嘴里說出來,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如何回答書記。
書記又說:李萍你給我一個痛快話,人家可是結婚前的外調,你沒有個痛快話,我沒法給人家部隊回函。
李萍下了最后決心似的點了一回頭,便跑到自己工作崗位上去了,書記沖著她的背影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走了。李萍在一剎那,似乎要哭出來,激動最終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工作著。
下午的時候,消息就不脛而走了。人們懷著新奇又嫉妒的心情打探著傳播著。
人們說:李萍要嫁給部隊首長了。
人們說:李萍要嫁的首長比廠長、書記的官還大。
人們說:這個首長的歲數都快有李萍的爹那么大了。
……
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但信息是明確的。那就是李萍要結婚了,嫁給一位部隊首長。女人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男人們懷著一種失落的心情審慎地望著她。畢竟李萍是卷煙廠里的一枝花兒,這枝花自己沒有采到,讓別人采走了,他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得到這一消息的就是李萍的父母了,李萍在接到外調函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吳天亮的信,吳天亮在信里催她快些辦手續,到部隊去完婚,這時李萍才知道,吳天亮的駐軍所在地是河北某縣。這也沒什么,她要嫁過去的地方是部隊而不是某縣。她懷揣著吳天亮的信,心情波動著回到家里,她從記事起對家就沒什么好印象,除了窮就是父母不停地吵架,仿佛他們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吵架似的。但現在的心情不一樣了,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家了,就要向生她養她的地方告別了,心里就多了幾分纖細的東西,最軟的地方波動著。她就這么柔軟地回到家里,大姐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一家人都沒有個笑模樣,飯也沒有做,還有早她回來一步的大哥大嫂都在黑暗中陰沉沉地坐著。顯然,家里剛剛又吵過一架,李萍一進門心情就似受了傳染,白天的好心情頓時煙消云散了。
原來,姐這次回來告訴父母一個消息,那就是再也不想回農村了,她要當逃兵了。后果是可以想見的,也就是說,姐這么做,這輩子的戶口別想從農村辦回來了,城里不會給她安排工作,她就要在家待一輩子。如果她在農村堅持下去,就有返城的可能,那結果是不一樣的,姐不回農村的理由是,她插隊的那個農村大隊書記的兒子看上了她,非得要和她結婚。一家人都勸她忍一忍,姐不想忍了,于是一家人就吵了起來。
當李萍得到這一消息時,她心里一下子平靜下來,她開了燈,坐在一家人最顯要的位置上,然后石破天驚地說了一句話,讓姐接我的班吧,我馬上就要走了。
接下來李萍才把自己要嫁給部隊首長吳天亮的決定說出來。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李萍,他們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李萍的話,待確信李萍的話是真實的,母親才過來問長問短,李萍只有一句話:你們放心吧,我已經同意了。
李萍本想著好好在家準備一番再到部隊去的,姐的突然回來,完全破壞了她待嫁這段時間美好的心情,她決定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家把自己嫁掉。
第二天,她準備去第一百貨商店給自己買幾件衣服,第三天就走。姐硬陪著她去,沒辦法,她只好讓姐陪著。她已經沒有買衣服的心情了,胡亂地選了兩件就回來了,在回來的路上,姐不知為什么,竟然哭了。她頭也不回地說:我愿意,我高興,你倒是哭什么。
姐在她后面說:姐沒有趕走你的意思。
李萍只冷冷地笑一笑。原來李萍還想保留自己的工作,到部隊看一看,如果那里條件好再把自己調過去,如果不好,那她還回來上班,先兩地分居一陣子,等待機會讓吳天亮轉業。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她必須得走,辦理所有的手續,只有這樣,姐才能留在城里。她這么做,多少有了些犧牲的成分,無形中就多了一點悲壯。
李萍離開長春時,吳天亮的戰友派了輛吉普車送她去車站,吳天亮在信里已經交代好了,讓她動身前跟他戰友說一聲,并由戰友打電話告訴李萍的車次,他好去車站接李萍。
李萍動身的時候,一家人都到樓下送李萍,她坐上車的一剎那,母親哭了,姐也哭了,只有父親沒哭,父親背著手望著遠方的什么地方。車開動的一瞬間,李萍吁了一口長氣。她的心隨之松弛了。她望著東北的原野從車窗外掠過,她的心情好了起來。她將是首長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隊,遠離家,遠離長春,此時,她有了一種自由感,一種飛翔起來的感覺。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車,李萍眼睛都沒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來的幸福。
吳天亮果然在車站接她,她一下車,吳天亮就一直拉著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吳天亮不知是激動還是熱的,鼻梁和腦門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說:沒想到你來得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車上,吳天亮仍拉著她的手,然后說:今天晚上咱們就舉行婚禮,一切都準備好了,啊——
列車是在縣城停下的,吉普車三拐兩拐地就駛出了縣城,鉆進了一個山溝里,路是沙石路,很顛簸的那一種,李萍吃驚地睜大眼睛問:咱們這是去哪呀?
吳天亮說:去部隊,回咱的家呀。
吉普車顛簸了幾十分鐘后,眼前出現了一片部隊的營房,有樓也有平房,就在兩座大山的中間。李萍看到部隊心里舒緩了一些。部隊大門口有一條標語: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門口的哨兵沖車敬禮,直到這時,李萍才回到了現實之中。
李萍一下車,吳天亮便領著她來到了他們的新房。三間平房連在一起,有一個小院,廚房廁所什么的也在院內,院外大門上貼著喜字,屋里的墻上和窗子上也貼著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隊對她來說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體的部隊和家,這一段時間,她無數次地想象過吳天亮的部隊,還有吳天亮帶給她的家是什么樣子,千萬次想過,就沒有想到現在這個樣子。她說不清此時此刻的心情。床都鋪好了。紅被子,紅枕頭,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頓飯,食堂里也貼著大紅喜字,有政委,有團長,還有很多軍官,熱熱鬧鬧地喝了一頓酒,就算結婚了。吃完飯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著吳天亮回到了家里,這幾天她一直沒有休息好,轉車換車的,她真的很累,她沒有猶豫,動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吳天亮就熄了燈,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來。她不習慣有個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邊,她想側過身去,卻被吳天亮抱住了,隨后他的身體壓了過來。新婚的事情完畢之后,她腦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這就是結婚了,身邊躺著的吳天亮,被稱為首長,每個月八十多元錢的工資,接著她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