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爺，當心腳下，不急，您慢點。”

朱允熥從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朱元璋，穿過西側的月華門，走小徑離開坤寧宮，一路向南，爺孫二人行過之處，萬福之聲此起彼伏。

“咱有啥可急的？還不是你這小崽子，胳膊一直裹著咱，硬拖著咱往前走？”

“……”

朱允熥如夢初醒，隨之放慢了腳下的步頻，見此情形，朱元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壓住微微向上的嘴角。

“行了，快走吧，咱還有幾年活頭，一時半會折騰不死。”

“你跟你那個爹一樣，不愿干的事牛都拉不動，愿意干的事一刻停不下，平時就不能穩重一點？又不是火燒眉毛了，冒冒失失像什么樣子？”

朱允熥連連點頭稱是，索性也不急于一時了，耐心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感慨和懷戀。

先太子傾注了老皇帝所有心血，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縱是表面上裝作再如何剛強，心底里的悲痛也是難以言述。

他對此十分理解，甚至希望皇帝可以像十年前，送別皇后那般放聲大哭一場，起碼釋放了情緒，不會憋壞了身子……

老頭這一輩子不容易，雖然殺伐之心太重，但對家人無可挑剔。

作為孫子而言，說一點不心疼，肯定不可能。

“你爹他啊，若不是因為這急性子，怎可能走到咱前頭去？一開始，咱本打算把你二叔直接從西安召回來，可你爹不放心他那該死的弟弟，自告奮勇去關中巡視考察，正好順便把老二帶回來，就這么，唉——”

朱元璋步履蹣跚的走著，手掌覆在朱允熥的頭頂，喃喃道：

“你可不能跟你爹學，記住了，凡事要謀定而后動，寧可慢一點，莫要走錯路，怪咱了，當時任由你爹的性子胡來，沒把他攔住。”

朱允熥乖巧的“嗯”了一聲，沒有開口打斷，也沒出言安撫，就只是安安靜靜的聽，扶穩對方顫抖的身子。

他心知肚明，老頭想要的根本不是寬慰，老頭只想有人聽他說說話。

爺孫二人走在空蕩蕩的宮城，講到興起時精神抖擻，講到心酸時黯然無神，一路引得奴婢和侍衛們瞠目結舌，任誰都搞不懂這是什么情況？

出宮時怒發沖冠，回宮時不疾不徐，并且一旁伺候的“始作俑者”，也沒有預想中的凄慘，完全不像受到了嚴懲的樣子。

這，人就白打了？？

…

不多久，爺孫并肩立于武英殿前。

“恭迎陛下，圣躬安！”

面對宮人的山呼見禮，朱元璋略顯掃興地收了聲，身上的氣質陡然大變。

就見他目不斜視威嚴盡顯，從朱允熥懷里抽出胳膊，手拉著孩子龍行虎步地入殿。

“傳蔣瓛！”

交代完以后，朱元璋擺手屏退左右，放松地傾靠在椅背上，左右搬弄起脖子，發出咔咔的悶響。

今天路走多了，只覺又乏又累，但他精神頭十足，看不到一丁點疲態。

“甭沏茶了，麻煩，給咱整口水喝就行。”

聽聞身后響起大咧咧的吩咐，朱允熥翻杯子的動作一僵，徹底被老頭旺盛的精力打敗了，心想，您倒是沒啥事，我快遭不住了……

穿越重生歸來，他片刻沒休息。

不光忙于和蛇鼠母子過招，而且還順勢躋身了繼承人候選，再加之六百余年的記憶時而穿插閃回。

致使他的精力被一步步榨干，注意力難以再保持高度集中，腦袋疼的像是剛被人拿腳踹過，眼皮更是沉重到快要睜不開了，全靠毅力咬牙強撐。

若非為了這意外收獲，他早都找借口開溜了。

“皇爺爺，您請。”

朱允熥很快端水回來，恭敬地雙手敬了過去。

“嗯，快別忙活了，自己搬把椅子過來坐，別像螞蟻似的到處亂轉。”

朱元璋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直接拿袖子抹了把嘴。

“東西沒在咱這，馬上蔣瓛就來。”

朱允熥聽罷若有所思，再次確定了早先的猜想。

沒錯了，就是十年前的脈案和奏疏，以及錦衣衛當時的調查結果！

這份關乎大哥雄英之死的東西，他心心念念的惦記六百多年了！

倘若不能親眼一見，幾輩子都不會甘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自覺間攥緊了拳頭，勢必要從中尋出蛛絲馬跡，給九泉下的哥哥一個交代。

“噢誒！你這小崽子，又想什么呢？”朱元璋見狀不禁蹙眉，竟是隱約覺察到了戾氣，忙不迭呵斥道：

“你給咱冷靜點，再敢惹是生非，滾進高墻反省，咱說到做到！”

“高墻”不是一面墻，而是一座監獄，由廢棄的鳳陽中都改建，所關押的犯人，也不是老百姓，而是皇家子弟，各地犯了法的王爺們，都會被關押到這里，秦王樉沒有先太子求情，如今早已被關押囚禁起來了，凡朱家子孫，無不聞風喪膽。

“哦。”朱允熥漫不經心，自顧地搬來椅子。

見他對于自己的警告無甚所謂，朱元璋頓時老臉一黑。

苗子是好苗子，就是長的太歪！

要么低眉順眼，要么桀驁不馴，兩極分化的過于嚴重了，就不能稍微平衡一點？

想到這，他心底下暗暗息，只覺壓力更大了……

想要馴服這匹野馬，難度可見一斑！

“把頭轉過來！”

朱元璋耐著性子，盡可能不發火。

“你才剛答應咱啥了？這么一會兒就忘了？”

“咱把東西拿來給你看，目的是為了讓你安心，告訴你咱沒有敷衍你的意思，你心里踏實了，也好全身心投入到請你爹神位的責任當中。”

“懂否？”

面對老頭苦口婆心的勸導，朱允熥非但沒給面子，反而嗆著對方回言道：

“勞您費心了，孫兒心中有數。無論大哥之死，還是父親神位，我都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卷！如若不然，孫兒自甘軍法嚴懲。”

“……”

朱元璋翻了個白眼，此刻只覺頭都大了，硬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想罵他狂妄，人家立了軍令狀。

想夸他懂事，人家還不給面子。

……兩頭都被堵死了，膈應的渾身難受！

正當皇帝騎虎難下的時候，門口方向驟響了洪亮的問安，適時化解了當下的尷尬。

“卑職蔣瓛，拜見陛下——”

“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