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瓛面無表情，兩手微微握拳，在褲腿上蹭了又蹭。

對于這間隔不到兩個時辰傳召，完全拿不準福還是禍。

然而當他得令后，踏入恢弘的武英殿，見到皇帝身旁端坐之人。

他陡然間瞪大了眼睛，眸中都是莫名其妙。

根據錦衣衛傳回的最新情報，三皇孫朱允熥于東宮殘忍毆打二皇孫朱允炆，致使后者面目全非一直處于昏迷的狀態，皇帝因此龍顏大怒，憤怒的咆哮聲響徹整個東六宮……

以他對皇帝的了解，必不可能就此作罷，畢竟那位小祖宗的荒唐，宮內宮外人盡皆知，而且打的又是老皇帝的偏寵，無論怎想都沒可能安然無恙。

豈料，人就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哪有一丁點被嚴懲的樣子？

蔣瓛來不及多想，飛快來到了御案前，單膝落地，垂首高呼：

“陛下萬福，圣躬萬安！”

“嗯——”朱元璋微微揚起下巴：“免禮，東西拿了？”

蔣瓛跟了皇帝整十年，這點敏感度自不待言，不然也坐不穩這燙手的位置。

他匆匆從地上爬起，先是行禮謝恩，緊接從袖袋子里面，取出厚厚一沓略微發黃的宣紙，頷首呈上。

“別給咱，咱不看，咱看夠了。”

朱元璋架起二郎腿，朝著身側努了努嘴。

“給他。”

蔣瓛聞言懵圈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朱允熥嫌棄之色都快溢出來了。

兩手撐住桌面向下微一發力，輕盈地翻到了御案之上，直接從對方手里一把奪了過來。

“這……陛下……”

蔣瓛何時見過這陣仗，立馬整個人都不好了，復雜的眼神左顧右盼，交替停在面前的爺孫身上。

朱元璋無奈地起身一撈，把孩子抱下來安頓坐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訓斥道：

“你能不能穩當點？咱這桌子是你炕頭啊？你想上去就上！越來越沒規矩了！”

奈何朱允熥連頭都不抬一下，片刻不停的開始查閱了起來，稚嫩的面龐突顯嚴肅，雖然早已是急不可耐，但手上動作無比輕柔，這些留存了十年的老物件，翻頁的簌簌聲都微不可聞。

見此情形，朱元璋不由地狠掐眉心，徹底拿這小崽子沒轍了，另一只手隨意擺了擺，示意瞠目結舌之人，就當眼睛瞎了沒看見。

只能慶幸沒有外人在場，不然他老臉又無處放了。

總這樣也不行啊！

罵不聽，打不服，主意還賊正！

長此以往下去，誰能遭得住啊？

沒等把孩子教出來，自己就先被氣死了！

見皇帝閉目不言，蔣瓛連大氣都不敢喘，更別提主動開口說話了，只得捻手捻腳地向后退開。

他完全想不通這是意欲何為？

封存了十年的卷宗，今日接連打開兩次！

皇帝看完不夠，還要給孫子看，關鍵這位小祖宗能看明白啥呀？

此等大事，怎可兒戲！

簡直就是胡鬧！

就在蔣瓛心下腹誹的時候，位于前方正襟危坐的朱允熥，倏而發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這藥方不對！”

此言一出，不光朱元璋猛然睜開眼睛，就連蔣瓛都循聲抬起頭。

還不等旁人追問求證，朱允熥便將紙張歸類，啪地一下拍在案牘上：

“這怎全是一個方子？太醫院共用一個腦子不成？”

“一邊強調不識此癥，一邊脈案不盡相同，所給出來的藥方，一個比一個保守，四味主藥不變的情況下，后面輔藥再怎樣搭配都是自欺欺人！”

“他們難道不知道大哥有恙，所有人都得跟著一起陪葬？”

朱允熥鼻息愈發粗重，罕見的情緒激動起來。

“明知必死的情況之下，即便世襲下來的廢物，也一定會嘗試劍走偏鋒，考慮不同的治療方案！”

“可他們卻對此無動于衷，完全違背了求生的本能！”

聞聽震耳欲聾的咆哮，朱元璋和蔣瓛如夢初醒，二人臉色同時陰沉下來。

沒錯，任何人都抵御不住求生的欲望，就如主動放棄了生命的溺水之人，也一樣會本能的抓取周圍所有可承力之物。

皇帝在情急悲憤之下，直接下令處斬所有人，根本不是什么新鮮事！

洪武帝的殺心，天下人盡皆知！

御醫們竟然不害怕？

“蔣瓛。”

“卑職在！”

“你之前也是這樣想的？”

“是！陛下，所以卑職才想申請查看，關于皇后娘娘病情的那份脈案。”

蔣瓛不敢怠慢，沒時間震驚這位素有窩囊廢之稱的三皇孫，何時何地與誰學習了醫術？

朱元璋聞言并未給予答復，而是側目看向了戾氣逼人的朱允熥：

“你呢？”

“我不看，沒那個必要了。”

聽聞朱允熥如此說，蔣瓛看他眼神都不對了，當即踏前一步：

“陛下三思！事關懷王殿下和皇后娘娘，萬不可草草了事啊！”

錦衣衛指揮使，看似風光無兩，實則如履薄冰，皇孫辦事不利無所謂，可他若是出現了差錯，肩膀上扛的腦袋也就不要了。

“閉嘴！”朱元璋眉頭緊蹙，怒聲呵斥道：“咱孫子說了，沒那個必要，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有，咱之前告訴你一次了，你記不住？”

罵著，他手指向朱允熥。

“來，你給他講，堂堂錦衣衛指揮使，竟還不如一個小娃娃！”

朱允熥本來就肝火上涌，看出這是老頭賞他解壓的機會，思忖了一下，還是照做了。

“大哥和皇祖母相繼薨逝，御醫沒能挽救其中任何一人，九族或許不至于，三族應該逃不掉，如今再看那幾張破紙還有何用？”

“線索早就已經斷了，莫非想讓死人開口？”

似曾相識的威壓逼面而來，蔣瓛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只覺得心臟都抽緊了。

此刻，他終于后知后覺，搞清了皇帝之前無動于衷的原因……

不是不愿讓他去查，而是沒有東西可查！

連續兩次主動請纓，無疑打了皇帝的臉！

“卑職罪該萬死！”

想通前因后果，蔣瓛不假思索，從心的跪下了。

朱允熥看都不看一眼，回身又抽出另一沓宣紙，依次平鋪在桌面之上，呈現在朱元璋面前：

“皇爺爺，您最信任的錦衣衛……”

頓了頓，他目光微凝，不容置疑道：

“也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