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抬頭一看,是之前對知州大人“拒絕三連”的那個人。
能被一州父母官親自派人去請,請來了又敢“辦不了、沒辦法、另請高明”的角色,當然不可能是什么平頭老百姓。
陳逸立馬起身,拱手道:“不敢不敢,兄臺還請坐。”隨即馬上轉身招呼道:“來一壺熱茶!”動作行云流水,跟前世路邊烤串遇到同事的時候一模一樣。
對方就座之后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地微笑打量。
主要是陳逸看上去太年輕了,這種年紀的人,除非是家學淵源,否則怎么可能懂得如此之多?
陳逸也是無奈,自己哪來的“師承”?連身份都是假的,非要問到底的話還得現編。
二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對面便主動介紹了自己。
原來這是蘄州城最大的醫館“東壁堂”的大掌柜,姓李名建元。
“家父二十二年前辭官回鄉,便創立了這個東壁堂,后來又為著書立說四處奔波,立誓要遍閱天下百草,我便接替了家父,主管這醫館掌柜一職。”
陳逸對身體力行研究學問的人還是很尊敬的,畢竟實踐出真知嘛,便問道:“之前兄臺說令尊外出采藥,也是為了寫書一事?”
李建元點點頭:“正是,雖然前年初稿已成,但家父仍覺不夠完備,想再大修一版。今日知州召喚,本意是想請家父前來,我越俎代庖,沒料到反倒是小小開罪了一番。就是不知道這本《本草綱目》,究竟何時才能正式刊行。”
陳逸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本草……本草綱目?”
李建元有些詫異:“是啊,莫非你也聽說過?”
這能沒聽說過嗎?只要是個中國人,就沒有不知道本草綱目的!
眼前這個人居然是李時珍的兒子?
陳逸小心翼翼地確認道:“恕我冒昧,敢問令尊,是不是姓李名諱時珍?”
這蘄州城的百姓,有兩個名字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一個是荊王千歲,一個就是懸壺濟世的李時珍。李建元先是確認了對方的疑問,然后才問:“公子莫非是外地人?”
陳逸這才苦笑著回答:“我豈止是外地人,二日前才到了蘄州,尋訪親友而不得,無奈之下,尋了個客棧暫住。昨日剛將行囊荷物拾掇清爽,正在煩擾如何落腳,今天便碰到了這檔子事。”
接下來便是老家招匪父母雙亡,蘄州城的親友又變賣家產不告而別,自己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反正穿越者九成都是孤兒開局,編起故事來也是八九不離十。
李建元聽完也信了七八分。能大白天跑到青樓喝茶,肯定家資不菲;家境殷實,才有機會閱讀醫書;讀過醫書,那對蟲積之疾了如指掌,也就理所當然了。
“家父的本草綱目,雖有《蟲部》一章,但多是以蟲為藥、醫治疾病”,這位醫圣之子接著說道:“不過診斷預防……雖有對家父不敬不尊之嫌,但實話實說,此書還是略有欠缺。所以我今日才來與公子一敘,看能否有所心得。”
“蛔蟲還能做藥?”陳逸對中醫不大了解,對幾百年前的醫學更是沒有入門,所以才有此一問。
“正是”,李建元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得意的神色:“用蛔蟲五條,曬干,研為末,加膩粉一錢、石膽半錢,共研為末。每日二、三次蘸其點抹,治一切冷瘺風眼。”
陳逸:“啊這……”
有沒有科學道理他不知道,不過要搜集原材料是不是太難了點?這個貨源的穩定性不太好保證啊。
但他不是完全沒眼色的人,而是謙虛地解釋道:“預防寄生蟲其實與醫術并無多大關聯,無非是要平日起居注意衛生。不要生食菜蔬魚肉,大小解之后要洗手,飲水也要煮沸之后再飲用,僅此而已。”
這年頭又沒有放大鏡顯微鏡,寄生蟲的來源并不清楚,甚至還有“腐草為螢”一說,認為蟲子能從植物殘渣里自然而生。
陳逸繼續說道:“蟲入人體產卵,隨糞便排出體外,又因生冷不潔再入口腹。兄臺可知南方蠱脹之病?”
“自然知曉。”
“南方河流眾多,喜生螺螄。蠱蟲寄生與螺螄之中,百姓又喜食螺肉。若是蠱蟲入體,便會引起肝脾腫大,腹脹如鼓。要預防也與蛔蟲一樣,只需煮沸飲水、不食生冷、勤洗雙手即可。”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螺螄里面的蠱蟲,李建元對這套說法將信將疑,但還是略感新奇。至少對方是有理有據地論證而來,總比那些神神怪怪的巫蠱之說要可靠得多。他此時便已有了一番結交的想法,便再問道:“公子如今,可有功名?”
陳逸搖搖頭,別說秀才了,連童生也不是。
李建元臉上神色一變,轉瞬之間又恢復如常,趕忙笑道:“既如此,小哥剛才說想尋個蘄州的活計,不如來醫館談談?若是有意,暫且解決個餐飲住宿還是不成問題的。若是立志攻讀圣賢之書,那自然又另當別論。”
剛剛還是公子,聽說自己沒有功名就變成了小哥,陳逸不禁在心里苦笑:這年頭的人,階級觀念確實太強了。說一句涇渭分明,簡直毫不夸張。
不過對方既然有意認識,還給自己提供了一個落腳的機會,這也算實打實的善意。陳逸當即便起身拱手,連番稱謝。
送走李建元,便見到老鴇從二樓下來,前面還押了一個青樓的伙計。伙計手里拿著一把火鉗,鉗子上夾著一個布袋。
仔細一看,那布袋正是邱田過夜那間屋的桌布,陳逸剛才自制的那個木鑷子還從縫隙中伸出一截。至于那些寄生蟲,想必多半也是裝在布袋之中。
老鴇捂著鼻子,一個勁地揮扇著手絹,催促前面的伙計快走。她自己則是離那個布袋遠遠的,生怕被碰到之后也傳染上那些怪蟲。
陳逸見狀哈哈一笑,丟下一句“此蟲從下出,由上進,勤洗手吃熟食即可,不用恐懼”,便結了茶賬揚長而去。
回到客棧,已是晚飯時分。
這折騰了大半天連中午飯都忘了吃,陳逸接過客棧小二端來的水盆,洗了手臉,便準備下樓一解腹中饑餓。
還未出房門,又聽見外面雞飛狗跳的聲音。
“這特么的沒完了是吧?”他有些惱火,心想多半又是哪兒的衙門要臨檢客房。畢竟這幾日城里到處都在傳白蓮教匪的事情,一時間都搞得有些人心惶惶。
自己手里雖然有一張路引,但總歸貨不對板,一遇到這種查身份證的關頭,陳逸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緊張。
正在屋中糾結等下怎么應對,房門“嘭嘭嘭”地敲了起來。
打開門一看,是一臉驚惶的小二:“客官,客官,那……”
“那什么?好生說。”
“有軍爺來了!還指明要找您!”
“找我?找我干嘛?”
“俺哪兒敢問吶!我的天爺喲!”小二急得手腳亂抖:“客官您要是犯了什么大事,可得在外面解決啊!咱家客棧都是小本經營,經不起折騰的!”
“行行行,你放心吧”,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陳逸出門一瞅,下面又是一片滿滿當當。再仔細看去,那客棧大堂里面杵著的,不是邱田又是誰?
就像時光倒流到昨天一樣,陳逸在樓上看著錦衣衛,錦衣衛在樓下,抬頭看著樓上的陳逸。
二人目光對視之時,堂中一片寂靜,只剩下周圍的食客住客、還有店家的賬房掌柜伙計在一邊瑟瑟發抖。
“原來你還在這里!”邱田嗓門極大,感覺屋頂的瓦片都被他震得挪了位置。一聲吼罷,便提起旁邊地上一個木箱子,蹬蹬蹬地踏上了樓梯。
掌柜的連續兩天看見那“止小兒夜哭”的緹騎,已經面色煞白,目光盯著二樓的那個少年,口中喃喃自語:“可千萬別在店里打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