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
兩根。
三根。
陳逸一根接著一根地往外扯,尸體的枕頭旁堆了起碼十幾根蛔蟲。一團粉色的肉線纏繞在一起不斷翻滾,甚至有兩根還掉到了地上。
不僅如此,有些蛔蟲身上還附著了一些寸許長的白色細線,一般情況下,這應該是饒蟲。
養尊處優的知州大人哪見過這種東西?而且還是從死者的鼻腔中扯出來的。
他只覺得胃中陣陣酸水上涌,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剛剛緩解一點,抬眼一看,陳逸又扯了三五根出來,有一根甚至還被他扯斷了,黏糊糊的漿液四濺,頓時又是一陣發噦。
終究還是讀書人的體面占了上風,鄭夢禎最后還是保住了父母官的威嚴,見陳逸停下手里的動作,便開口問道:“這是……已經取完了?”
“沒有”,陳逸將木鑷子隨手往屋里的圓桌上一放:“里面恐怕還多得很。但是位置太深了,又沒有內窺鏡……沒有火折子和鏡子聚光照明,看不清楚,而且繼續往里伸,怕傷了死者的遺容。”
人死了肌肉會漸漸失去彈性和韌性,而且死者為大,要是不小心弄裂了瑩兒姑娘尸身的鼻孔,在如今這個世道,弄不好要被人指著脊梁骨罵。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馬彬已然按捺不住,這個問題已經憋了老久了。
陳逸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拱了拱手,然后朝著門外說道:“大人稍待,還請此館老鴇一問。”
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女被推了進來。
陳逸看了對方一眼:“昨日瑩兒姑娘可有飲酒?”
“有”,老鴇在百戶和知州面前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地答道。
“是否飲了許多?”
“晚宴之時,便飲了兩壺,瑩兒不勝酒力,便暫歇了一會兒。后來邱大人點了瑩兒,房中又送去了三壺。”
“飯菜之中,可有辛辣飲食?”
“有,辣與不辣,各占其半吧。”
“死者生前是否偏愛生冷之物?”
老鴇頓時有些驚訝:“公子今日才第一次來,這是如何知曉的?瑩兒尤喜魚膾,時常還把一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掛在嘴邊,故做附庸風雅之態。”
人家命都沒了,你嘴里還沒句好話,陳逸頓時對這個老鴇的惡感增加了三分。他定定神,接著問道:“除了魚膾呢?肉類有無生食?”
“也是不少”,老鴇答道:“偶有新鮮牛羊肉,甚至馬肉,她都要生著嘗一嘗。我見她是樓里的紅人,平日里沒有管那許多,也就由得她去了。”
“還有一個問題”,陳逸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這位瑩兒姑娘……是否平日里說過谷道發癢?”
此話一出,周遭眾人神色就怪異了起來。
這也太直白了!
尤其是知州老爺,雖然他老人家玩沒玩過這種花活也說不一定,但在眾目睽睽之下直言什么谷道搔癢……實在是太難看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這時的老鴇已經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面前這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是如何知道女兒家最隱秘之事的?
“你只說是,亦或不是。”
老鴇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好,我問完了”,陳逸說道:“你先下去吧。”
隨即他便朝著馬彬、鄭夢禎一拱手:“二位大人,此番命案,已然水落石出。”
一言既出,眾人不解:這怎么就水落石出了?
見大家表情,陳逸便解釋道:“此物乃寄生蟲,平日里寄生在人體之中。大的稱作蛔蟲,小的稱作饒蟲。蟲卵一般附著在生肉之上,若是平時烹調不透,未完全煮熟,進食之時便會將蟲卵吞入腹中。”
“那這東西可會致死?”邱田似乎發現了脫罪的良機,忙不迭地問道。
“會”,陳逸點點頭:“蟲卵在體內孵化長大之后,便會四處亂竄。若遇宿主進食酒類、辛辣之物,或是宿主著涼發燒、體溫升高,成蟲受到刺激,情況則更為嚴重。瑩兒姑娘昨日大量飲酒,菜肴之中口味也頗重,正是應了這番前提。”
“那你問她谷……谷道之事,又是何意?”馬彬也忍不住開口道。
“蛔蟲受激,多往上爬,尤喜鉆進七竅之中;饒蟲受激,喜往下行,行至谷道,翻卷騰挪,自然引起搔癢。我問這一句,無非是想要確認,死者喜食生冷,以至感染寄生蟲一事而已。”
“那你的意思……”馬彬再問:“此番橫死,乃是此蟲所至?”
“正是”,陳逸示意眾人走到床邊,指著死者喉頭和下巴之間的位置說道:“蛔蟲鉆破眼球,則致目盲;鉆入耳道,則致耳聾;鉆入人腦,則致瘋癲。而這一次……是鉆到了會厭部的上方,后又涌入鼻腔。蟲體蠕動,才使得死者鼻緣搏動,宛如呼吸模樣。”
“會厭部?”仵作這時終于聽懂了:“是蟲體纏亂,堵成一團,所以才導致口鼻呼吸不暢、窒息而死?”
“是,但不僅僅如此”,陳逸繼續解釋:“若是清醒之人,遇咽喉、鼻腔有異物出現,便會咳嗽噴嚏,將異物吐出。但死者生前大量飲酒,就寢之時已然不省人事,只能坐等蛔蟲聚集成堆,憋悶而亡。”
“那便是與我無關了!”邱田見自己總算摘脫了嫌疑,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脫口嚷道。
陳逸看了這大漢一眼,接下來一句忍住沒有出口:不是你丫的灌人家這么多酒,她能死嗎?
“好,好,好啊!”鄭夢禎這時候站了出來,連聲稱贊,臉上已經換了一副輕松的模樣:“既然是寄蟲……寄生蟲導致,便當參暴病橫死舊例,乃是死者自身緣故所成。邱試百戶并無過錯,但你與此女終究一夜夫妻之恩,當略施撫恤,以使亡者登仙途極樂。”
說完又看向馬彬:“馬大人,你覺得如何啊?”
馬彬正好順桿而下:“牧令大人公允斷案,想必無人不服。”
這時總算輪到陳逸震驚了:這才是干政治的料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過失之責變成經濟補償,還面面俱到,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正在皆大歡喜之時,邱田卻臉色乍變,“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流湯滴水地噴了一地。
后面的錦衣衛小校立馬上前,兩人扶住這個試百戶,馬彬見狀有些惡心,不悅地問道:“你這又是怎么了?”
“我……我……”邱田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我昨日還與她碰了皮杯兒……”
他一想到自己當時離那一堆怪蟲如此之近,還跟對方做了口舌之纏、體液交換,惡心的感覺便再也忍耐不住,連昨夜的飯菜都吐了個干干凈凈。
小小的插曲過后,事情完滿解決,錦衣衛百戶自然要與知州大人繼續商談剿匪事宜,便準備先行離去。
然而眾人出門,卻未見到今日最大的功臣身影。馬彬回頭一看,只見那少年郎佇立床前,不言不語,朝著尸體鞠了個躬,才轉身而出。
“此子……倒是有些與眾不同”,心思轉瞬即逝,隨后便跨門離去。
一會兒人便散得一干二凈,青樓今日也開不了張,只得落下門簾。邱田倒是沒急著走,而是跑去老鴇討價還價,看撫恤金能不能少一點。其他人除了收斂尸體的,便都各司其職,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陳逸再次走回自己一開始坐的位置,端起已經涼透了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
“涼是涼了,夏天喝正合適,絕對不是因為舍不得茶錢”,剛才一堆話說得口干舌燥,他將茶水一飲而盡,清涼的感覺一線而下,頓覺十分舒爽。
這時一個身影走到他的對面,先是躬身一禮,然后就聽對方說道:“今日公子巧解蟲積之秘,令在下大開眼界。不知公子在何處就學,醫道又是師承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