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沒問題?那真的是見鬼了。
房產有爭議是購買二手房的大忌,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情,需要接盤的來處理。
前世陳逸就見過承租房的房客不肯搬家的,買家明的暗的用了一堆手段,才將房客清出去。如果是所有權有爭議的,更是打不完的官司、扯不完的皮。
房牙額頭上微微冒汗:“確……確實并無爭議啊,之前這案子知州大老爺還親自升堂審了的。只是……只是沒想到這些潑皮又來了。”
更麻煩的是,前面那四五個小年輕只是口上花花,并沒有強行硬闖,分寸拿捏得相當到位。就算是報官,喚了差人來,那也毫無辦法,頂多驅散了事。就這,還得看人家有沒有那個心情。
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陳逸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小日子,猶豫了片刻之后,便抬腳準備離去。
畢竟房子多得是,大不了再重新找就是了。
結果人還沒動彈,就聽“哇”的一聲,那小姑娘哭了出來。
一股路見不平的血氣頓時就涌了上來,拔刀相助、英雄救美的情節在眼前瘋狂閃回。
然后……又被自己按了下去。
“別管閑事,別管閑事”,陳逸告誡自己,不要忘了要低調做人的最高綱領。
然而他和房牙二人在這里已經站了好一會兒,那房牙又是城里來回奔走的熟面孔,一下子就被潑皮認了出來。
“喲呵!還帶人來買屋啊?”
領頭的那個年輕人望了這邊一眼,然后就搖著把折扇,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本公子看上的人,啊呸,本公子看上的宅子,那就非要弄到手不可!你這房牙倒是膽肥,還敢介紹其他人來做這筆生意?”
房牙唯唯諾諾,只顧賠笑,然而對面卻將注意力放到了陳逸身上。
“你小子,知不知道我是誰?”這年輕人將折扇“唰”地一收,朝向陳逸:“若是知道小爺的名號,就趁早滾一邊兒去!”
陳逸的心智畢竟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懶得跟這種大明朝的精神小伙計較,剛一張嘴,準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時候,那把折扇居然就這么直不楞登地點了上來。
“看你小子是個生面孔,小爺我今天心情好,就告訴你”,一邊說,折扇的木柄還不住地在陳逸胸口懟來懟去:“咱哥,親哥,可是衙門里的典史!識相的就趕快滾!”
“典史”可跟知州之前承諾的司吏不一樣,雖然只是個未入流(九品之下)的文職外官,但與一般的“吏”是有區別的。大明律規定,沒有縣丞、主簿的時候,“由典史兼領其事”,所以典史同樣是由吏部吏部銓選、皇帝任命的,所以同樣屬于“命官”。
但那是他哥,又不是他。
惹怒對方,肯定后續會有麻煩,但現在人家都騎到臉上了,就這么忍氣吞聲地把委屈咽下去,以后在蘄州城還能做人嗎?而且自己這房還看不看了?
再說了,州衙和錦衣衛百戶所都許諾了職位,實在不行,以后選一個任職,有一身官皮護身,還怕他這個典史的弟弟?
陳逸先是低頭想了想,然后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估計了一下跟祁勇分開的時間,以及州衙離這里的距離,隨即露出了一個誠懇的微笑,抬起右手,一記耳光帶著風聲扇了過去,“折扇公子”的臉頓時就腫了起來。
脆生生的一響之后,不僅房牙愣了,連挨打的也愣了。
過了三五個呼吸的時間,對方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望著陳逸:“你!你敢打我!?”
“打你又怎么了?”陳逸繼續微笑:“再說,就再打。”
房牙已經嚇得不輕,這挨打的雖然不是什么豪門巨富,宮里頭也沒有人,但總歸是本地的縉紳少爺,而且人家剛剛說了,他哥還在衙門里面做官!你打人不看對象的嗎?
折扇公子則是被突如其來的一下扇得暈頭轉向,一臉懵逼,那老鼠一般的黑眼仁滴溜溜地一轉,猜測這個渾身散發著王霸之氣的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了一會覺得面子掛不住,隨即就將脖子一梗,準備放幾句狠話找回場子。
然而嘴還沒張開,又是“啪”、“啪”、“啪”的三下。
這下是真的懵了。
“好小子!好膽!”還在調戲小姑娘的那幾個同伙也沖了過來,看樣子,今天這場架是跑不掉了。
房牙在一旁心急如焚,不知道這一開始彬彬有禮的小哥為什么突然間轉了性子,對方則是又占了人數優勢又有背景,九成九自己也只能跟著挨這一頓老拳。
陳逸卻跟沒事人一樣,還在朝著遠處張望,口中自言自語:“差不多該來了吧?”
當折扇公子揪住對方衣領的時候,祁班頭如愿以償地出現在了街道的端頭處。
“救命啊,光天化日打人啦!”剛剛還牛逼轟轟的陳逸突然開始大聲求救,一邊喊一邊還使勁揮舞雙手,再次讓眾人愣在當場。
“這他娘的莫不是個傻子?”
折扇公子不管那么多,舉起拳頭就要朝著陳逸的臉上捶去。
“住手!”
祁班頭遠遠看到有人聚眾鬧事,定睛一看,挨打的居然還是陳逸,當即就大呼一聲,沖了過來。
“你們在干什么!”班頭擠進人堆,將攥著衣領的手強行扯開,朝著干架的雙方問道。
“他打我!”
說這話的……居然是陳逸。
“你!”那折扇公子頓時氣得七竅生煙:老子的臉上現在還火辣辣的,你居然惡人先告狀?
“班頭你看見了啊,他莫名其妙地沖過來,就想打我。我就是過來看看房子,又沒有得罪他們!”
對方此時的怒火已經燒得眼前發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祁班頭看看陳逸,又看看折扇公子,公正不阿地說道:“我只見到你抓住對方的衣服,還舉起了拳頭要打人。不過既然還沒打下去,那就算了。”
“他!他剛才才打了我的!我臉上還腫著呢!”
“誰看到了?真是他打的嗎?我沒看到。這附近有路人嗎?要不找個人問問?”
尋常路人看到有人惹事,早就遠遠躲開了,這上哪兒找目擊證人?唯一一個看完全程的第三人,只有那個房門前目瞪口呆的小姑娘。
可她會幫誰說話,這不是擺明了的嗎?
“祁班頭,我哥可是跟你都在衙門干活,你居然幫這小子說話?”
祁勇雖然面露難色,但事情都發展到了這一步,總不能松開手讓他們繼續打吧?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聚眾斗毆,可是要挨板子的,要是傷著哪兒了,起步就是三十。不如大家各讓一步,如何?”
“你,你們給我等著!”折扇公子畢竟不是他哥,不敢當著捕班班頭的面當街動武。
他只是想不通,祁班頭為什么要幫著這個生面孔的少年,卻不給他親哥的面子,只得捂著印上了手指印的左臉,放了句場面話,便招呼同伙落荒而逃。
看著一幫人離去,祁勇才轉頭苦笑道:“陳小哥倒是好雅興,這大街上尋釁,萬一被人報官,少不得要吃些苦頭。”
“沒事”,陳逸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奸滑:“此前班頭說點卯就回,還要路過這里。我掐指算了算時間,差不多就是現在。”
“你這……”祁勇啞口無言,敢情得罪人的只有你?他哥那邊以后怎么辦?無奈之下只得催促道:“那抓緊吧,這處房子我進去過,隔了墻之后確實有些小。要是不滿意的話,還得再找。”
三人徑直朝待售房屋的大門走去,那門口的小姑娘見了,顯得比剛才還要緊張一些。
這家的家主因病去世,祁勇是知道的。他一邊走一邊給陳逸介紹,說是當時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突發下痢,服了藥非但沒見好,反而加重了病情,當夜就一命嗚呼。
現在這戶人只剩下一個不到及笄(jī)之年的女兒,守著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房子,著實有些可憐。
“三……三位老爺好。”
怯生生的聲音傳來,連祁班頭都在暗自嘆氣,這孤苦伶仃的,被人覬覦房產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有點什么意外,連幫她出頭的人都沒有。
“你好”,陳逸走上前去,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們是來看房子的,聽房牙說你這兒有房子要出售?”條件反射般地伸出右手準備握手,猛然反應過來之后,又趕緊縮了回去。
“是……是的。”
“你不要怕,這房牙是城里的熟面孔,州衙的祁班頭也在這兒,他說之前就見過你。”
“是的,見過祁班頭。”
“好說,好說”,祁勇擺了擺手,權當回應。
“現在能看房嗎?”陳逸又問。
“可以的,三位老爺請跟我來。”
走進大門,確實顯得有些逼仄。院子被生生隔了一半,是個2:1的長方形,面積不到七十個平方。不過陳逸不用操練拳腳功夫,更不沒有在院子里跑馬的需求,所以暫時不算什么大問題。
房屋也是普通的平房,一個正房,一個廂房,大小倒是夠了。而且里面收拾得很干凈,家居用品什么的一應俱全,屬于可以拎包入住的那種。
“可這也不行啊”,陳逸皺著眉頭開始挑刺:“這院子里的井呢?沒井怎么喝水?”
“井……被隔到那邊去了”,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房牙見狀趕忙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處位于州城中央,自家雇人打的井大多都是苦水井,汲出來的井水不能喝,也就是澆澆院子里的菜地花圃。平日里,附近的居民都是用散錢換了竹符,再去買甜水喝的。”
“買水喝?多少錢一方?”陳逸脫口而出。
房牙有些納悶兒:“方?買水都是論擔。不過很便宜,幾乎要不了幾個錢。”
作為一名穿越者,不清楚明朝城市居民要買水喝很正常。“薪水”二字的本意,就是柴薪和用水。在自然資源不能免費獲取的地方,本來就是要花錢買的。
不過畢竟只是水而已,便宜也是真便宜,一分銀就能喝上大半個月。連城中販水的小販都能免繳稅錢,這一行的利潤之微薄,可想而知。所以這水才會用“竹符”購買,實際上就相當于十六世紀的預繳自來水卡。
陳逸于是順口朝那小姑娘問道:“那你也是去買水回來喝?能挑得動嗎?”
“回公子的話,奴家只有雇人來挑,還須得加力工的銀錢。”
這下明白為什么這房東要賣房子了。一個小姑娘還未成年,干啥啥不行。雖然剛到嫁人的年齡,但要守孝不能成親。她不能做工,又沒有力氣,家里雖然留了一處房產,但很顯然有個大問題:現金流跟不上了。
不過這處房產小雖小,看著還是不錯,跟原房主的那邊也是有墻隔開的,互不打擾。而且這里在城中心,干啥都方便。
陳逸隨著房主在幾間房都轉了一圈,又去茅廁和柴房也瞅了瞅,覺得符合自己的預期,便準備給房主說準備先把定金下了。
房牙這時開始給陳逸交待買房的手續,先要請來此處的總甲,再邀請左鄰右舍來當“中見”,交割房產的紅契如果自己不會寫,還要花潤筆費請人來寫。
除此之外,還要準備千分之八的契稅,鄰居的中見費也要提前準備,其他比如牙錢之類的費用也要計劃進去。一項項的說得陳逸頭昏腦漲。
祁勇閑著沒事,就在院子里找了個石凳坐下,跟小姑娘聊了起來。
“令尊過世,已有好幾日了吧?”
“謝老爺照拂,是的。”
“下葬沒有?”
“已約了陰陽先生和出殯的,還有兩日便要下葬了。定錢也已給了。”
“你這也不容易,剛才門口那些人,他們之前是不是也來過?”
“回老爺的話,是的。”
“唉”,祁勇嘆了口氣:“那些人沒有用強,只是口舌騷擾,任誰都拿他們沒辦法。平日里你就關好大門,免得多受騷擾。”
“謝老爺關心。”
“你說你爹,怎么突然就去了。你爹點的一手好豆腐,我時常還來買過。沒想到他就是吃壞了肚皮而已,居然一命嗚呼。”
小姑娘眼圈一紅:“這都是命,阿媽去得早,爹爹也去得痛苦,我……”說罷便已住口。
祁勇也附和道:“是啊,這拉肚子拉出人命,確實少見。你爹這輩子也不容易。”
“爹爹不光是下痢,去的時候還全身抽動,腰背都拉得彎了,看著好痛苦……”
僅僅只是閑聊,說的也是已成定局的事情,二人都覺得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然而有兩個字撞進了陳逸的耳朵里,讓他禁不住轉過頭來。
“抽動?”
“只是腹瀉而已,居然引發了抽搐的并發癥?”
“抽搐也就罷了,還‘腰背都拉得彎了’?”
“角弓反張”,可不是一個“拉肚子”就能輕易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