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喪事辦了三天,便戛然而止。
有親朋找到李時珍,勸解還是守滿頭七,老爺子胡須一捋,張口便是引經據典:“《禮記·問喪》有云:‘三日而后殮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之心亦益已衰亦。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已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圣人為之決斷,以三日為之禮制也。’”
得,人家擺出古禮,你還一點辦法沒有。
雖然與現在的風俗有些不一致,但人家自己家里的喪事,旁人也不好多說什么。唯獨奇怪的是,老爺子一改之前奠儀上佝僂頹喪之態,突然間又變得神采奕奕了起來。
而喪禮只辦三天的真實原因,是因為陳逸做李建元的人頭手辦用了一天,引誘崔五自投羅網用了一天,錦衣校尉們為了嚴刑拷問崔五,讓他吐出城中潛伏的白蓮教徒位置,又用了一天。
第四日,天還沒亮,全城大索,緹騎四出。
皂、壯、捕三班盡出,壯班衙役用刀具鐵棍替換了手里的戒尺木棍,把守住城門、府庫、衙門,以及城中各處交通要道,以免教徒狗急跳墻、四散逃竄。
捕班則根據崔五提供的名冊一一“登門拜訪”,無論居民家中如何辯解求饒,都不留任何情面,統統捆上抓捕。
甚至連鄭夢禎升堂時拿著個水火棍喊“威武”的皂班丁壯都被派了出來,負責在捕班之后將人犯押解回牢。
而蘄州錦衣衛百戶所更是傾巢出動,根據崔五提供的位置,全都到了城東的一處敗落破廟之外。
整個百戶所一百一十二人,在馬彬的帶領下,已經將破廟的幾處入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這種抓捕行動,動輒喊打喊殺、刀槍見血,自然是沒有陳逸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什么事的。
而且就算喊他去,他也不想去。
開玩笑,要是不小心被劃拉了一下,得了破傷風怎么辦?
既然陳逸不用去干抓教匪這種粗活,李家父子二人趁熱打鐵,就在自己家中狠狠地招待了他一頓。既為了偵破命案、抓出真兇致謝,也為了讓陳逸日后在知州大人和百戶面前說說好話。
李時珍還說,已經給遠在四川當縣令的大兒子去信,提及了此事,讓他之后若有機會可以幫襯陳逸一把。
父子如此熱情,自然是有所求。
畢竟張九是住在東壁堂之中的,往小了說,醫館“察人不明”;往大了說,李家“窩藏教匪”。反正接下來李家面臨的,都不會是什么好事。
這件事可大可小,雖然能去找找荊王千歲的關系求求情,但人情債要還,代價肯定也不低。如今面前這位少年郎立下奇功,知州和百戶都對他親眼有加,讓他去幫幫忙說兩句,豈不是更事半功倍?
于是大中午的陳逸就被灌了個七葷八素,山珍海味更是吃了個肚圓腹脹。李建元跟著多飲了兩杯,在席間甚至還建議,是不是找些歌伎彈唱助興。
陳逸見李時珍那為難的表情,當場嚴詞拒絕,只道自己年紀小沒見過世面,受不得這些聲色犬馬,最后才算作罷。
最后李家派大管家親自將陳逸送回客棧,掌柜小二和一干食客們認得這位管事,理所應當地再次震驚了一把。
然后過了半日,他們就更震驚了。
先是一頂略顯逾制的六人大轎停在了客棧門口,轎子后面州衙捕壯衙役排了兩列;然后緹騎也至,人人高頭大馬、威風凜凜,腰間挎著一柄繡春刀,領頭的更是蘄州府的錦衣衛頭子馬百戶。
普通老百姓平日哪里見過這些陣仗?再加上今天一早城里到處都在抓教匪,抓得人心惶惶??蜅@锩娴氖晨突镉嫳欢略陂T里,只道客棧里面也藏了教匪,這隊兵馬就是來抓人的,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連飯都不敢吃了,個個埋頭低首,時不時才抽冷子朝大門外望上一眼。
“軍……軍爺”,客棧掌柜連路都走不穩,被門檻絆了一下,一個踉蹌邁出店門,朝著馬彬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恨不得當場給對方跪下:“我們這里都是老實經營,從未有過作奸犯科之舉啊!”
馬百戶什么身份?根本懶得理他,伸出大手,一把就將掌柜攘開,徑直跨入了客棧大門。
然而一句“陳兄弟”還沒出口,鄭夢禎已經從轎子里跳了出來,用完全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速度,跟兔子一樣竄了到他的前面。
“賢侄!賢侄!賢侄你可在這里啊???”
鄭夢禎要稱陳逸為賢侄,那自己叫陳兄弟,豈不是平白被人占了輩分的便宜?馬彬臉色一沉,隨即又恢復如常,朝著知州說道:“牧令大人,邱田之前說過,他在此處見過陳一。后來在李家也問了,今天就是他們家的管事將其送回客棧的?!?
“確實在此處?”鄭夢禎又是著急又是興奮,目光在客棧大堂內四處游移,“怎么沒見著人呢?”
陳逸當然是在客棧里面,他剛在屋里做完了五十個下蹲和二十個俯臥撐,為的只是消食。這會兒他正躺在床上喘粗氣,累得一動也不想動。
一開始聽到外面雞飛狗跳的動靜,他也懶得開門去問。反正自己穿越了小半個月,雞飛狗跳好像已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至于聽到外面還喊什么“賢侄”,那更是不可能與自己有什么關系。
自己這個身份舉目無親,父母兄弟兒女一概沒有,哪里可能突然跑出來一個舅舅?
等到樓梯“咚咚咚”地響起,房門被非常溫柔地敲響,外面傳來熟悉的店小二畢恭畢敬的聲音:
“公子?”
“公子您方便嗎?”
“公子您方便的話,能屈尊移步出來一下嗎?外面有人找您!”
客氣得近乎陰陽怪氣,陳逸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拖著肌肉酸痛的手腳挪下床來,將門打開,走到了外面。
還是那個場景。
陳逸在二樓,眾人在一樓。
陳逸在樓上看著眾人,眾人在一樓仰望陳逸。
只不過這次除了食客、店家和錦衣衛之外,還多了一個蘄州的父母官鄭夢禎。
人人舉目皆望,公子俯瞰眾生,客棧里的時間就跟之前一樣,仿佛凝固了下來。
最后仍舊是店小二打破了沉默,他對鄭夢禎和馬彬說道:“二位大……大人,陳……陳公子已經請出來了!”
話還沒說完,馬彬已經蹭蹭蹭地跑上了樓梯,砂鍋般的拳頭捶在了陳逸的肩窩之上:
“好小子!”
“你這次可立下大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