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梔又是一夜未眠,直到天亮家里那只蘆花公雞打鳴,她才迷迷糊糊睡著,醒來時窗外已經大亮,她感到頭腦昏昏沉沉的有點痛,四肢攤開躺在床上看屋頂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為何輕嘆了聲氣,起床刷牙洗臉。
家里靜悄悄的,父母和哥哥應該是去拔麥田里的草了。
最近父母總是千方百計討好她,卻不敢和她的眼神對視,說話有點小心翼翼,低聲下氣,這像極了小時候她打碎家里唯一的開水瓶后心里內疚,不敢看父母的眼睛。
對著鏡子整個人憔悴了很多,眼睛顯得更大了,她自己都能看出鏡子里的這張臉上寫滿了心事。
灶火應該把自己要帶的話,傳給書豪了吧?
書豪會來找我嗎?
他知道在哪里等我嗎?
昨天中午從公社一路步攆回來,唐梔想了很多,她想不通為什么這些令人煩惱的事,令人窒息掙扎卻又無能為力的事,總是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為什么這一次又會是我?
為什么我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會讓我左右為難?
唐梔低頭踢著小石子,想著心事,走著走著經過了一座小村莊,抬頭看見村頭樹干上貼著的青龍和白虎。
(農村人家辦喜事,會在村頭到家里這一路的樹上,貼著用紅紙黑墨寫的青龍和白虎,引導賓客的到來)
她忽然想起了去年送郭鳳出嫁的場景,這一瞬間她似乎有些理解郭鳳,甚至有點羨慕郭鳳。
羨慕郭鳳那敢做敢當,敢愛敢恨,敢于沖破枷鎖,敢對不愿意做的事情說不的勇氣。
去年郭鳳出嫁時,她作為女方的伴娘到了郭鳳的新家,還沒進屋她就為郭鳳感到不值。
郭鳳出嫁那天下著大雪,她那個新家真是寒酸啊,寒酸到作為女方伴娘的她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就是一個沒有院墻的兩間小草屋,門兩側貼了兩張喜字,新郎在漫天大雪里,凜冽寒風中放了一串喜慶的鞭炮,用一輛驢車,就把新娘娶回家里。
這個時候新娘出嫁,最低也要陪嫁梳妝臺,八仙桌,大衣柜,小書桌,臉盆架,幾床大紅被和大紅枕頭,家境稍微好一點的還能陪臺縫紉機。
可郭鳳出嫁,娘家只陪嫁了兩個臉盆,兩個熱水瓶,兩盞長命燈,一床被子,除此之外連個盆架都沒有。
新郎的親友們坐在屋外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見證了這一對新人的婚禮。
在農村,新娘從娘家到了婆家,在進新房時要經過新郎同學和朋友堵門這一關,當新郎的朋友和同學堵著門,在座的女賓客們和唐梔護著新娘往屋里沖的時候,尷尬的一幕出現了,那扇已經有些破舊的門居然壞掉倒塌。
鬧喜變成了鬧劇,眾人在尷尬中看著新娘子進屋。
而現在,她居然羨慕起郭鳳了。
郭鳳不管嫁的好還是嫁的壞,至少選擇男人的命運,被她自己牢牢抓在手里。
而她的命運卻要掌握在別人的手里,一頭是郭書豪,一頭是父母。
昨天下午回到家里,剛喝了幾口水,她就去了家東的土堆上向不遠處眺望,她時時刻刻擔心,書豪來了沒見到她而離去,這種心情一直延續到天黑,才以失望而止。
在土堆的東北方向有一個小水庫,上游有一個閘口,邊上還有一間小草棚,那是夏天汛期時看水庫人臨時遮風避雨的地方,冬天小屋的門用一根鐵絲擰著。
她去找灶火時就想了,如果他心里有她,灶火跟他說老地方時,他就應該知道是這里。
去年給郭鳳做好伴娘,她回到郭家已是半夜,郭書豪騎車頂著寒雪送她回家,她坐在他的后座上,雙手拉著他的衣服,寒風灌入口鼻,雪花飄進脖頸,她的心卻是快樂的,感覺大雪紛飛的夜晚就像童話世界。
雪天結薄冰路滑,書豪騎車帶她走到那個水壩上,一不小心雙雙摔倒,滾下水庫,為了護住她,書豪兩條腿掉進麻花凍里,褲子幾乎濕完。
她不敢帶他回家,又不放心讓他濕衣回去,便帶著他進入那個小草棚里,她去村頭人家的草垛上偷來柴火給他烤火。
幸虧書豪在送郭鳳出嫁時身上裝有洋火,每當經過橋或三岔路口時就和灶火一起放兩個鞭炮為新娘子開道:一敬土地,二敬孤魂野鬼,三敬送我出嫁的親人。
點燃柴火,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而坐,她低頭用手指繞著辮稍,他只顧低頭烤著褲腿。
他們都心里忐忑,害怕這個時候突然有什么人來,那就麻煩了。
他讓她先回去。
她不肯,他是為她才掉進水里的。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坐著,最后還是她先開口打破尷尬,聊起了上學時候他們三個晚自習回家路上的各種趣事。
他說有天晚上月光好亮,他們放學一路聊天回家,突然看見一條蛇扭曲著身體從前方游過,郭鳳和她嚇得尖叫往他身后躲,其實他也嚇得頭皮發炸,但還是硬著頭皮撿起一塊石頭打死了那條蛇。
農村老人說路上遇見蛇一定要打死,因為蛇每遇見一次人就會褪一層皮,而被它遇見的人就會受一次災,只要打死蛇,這災就破了。
她也笑了,記得遇見蛇時,她和郭鳳幾乎掛到他單薄的身上,腋下夾著的書都不知被扔哪去了。
他們聊著聊著,他褲子烤干了,他推著車子,兩人之間隔著三四十米的距離,看著她走進村子,他騎車回家。
在那之后她有幾次沖動想要看見他,每次趕集時故意經過他的學校門口,故意走的很慢,故意逗留,想象著他恰好一抬頭看見她。
然而從那天雪夜后,他就像消失了一樣,幾次去而不見,漸漸她的內心就淡了……
外面傳來一陣狗叫,把唐梔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微笑的臉上掛著淚水。
唉!
我心愛的書豪,你快來找我吧。
想到這里,唐梔看了一眼還是她中學時就有的小鬧鐘,已經是九點半了,她暗暗責備自己不該睡的這么久,萬一書豪來了因沒有看見自己而回去了怎么辦。
她起身想到那個小土堆上去,站起身卻感到一陣眩暈,連忙扶著桌子坐下。
這些天她幾乎沒怎么吃飯,應該是餓的。
鍋屋的桌子上放著一盤剛炒不久的辣椒炒雞蛋,從形狀上來看,炒好后沒有人動過筷。
以前家里的雞蛋,都是拿上街賣錢換鹽或生活用品的,這幾天,天天炒給她吃。
唐梔撕了小半截煎餅,夾幾筷子雞蛋卷起,胡亂吃了幾口又跑回房間,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照鏡把烏黑的大辮子梳的整齊,系上紅頭繩,又看了看鏡子里可人的女孩,鼓起希望卻又滿心忐忑的朝家東土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