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半，郭灶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

見到大孫子回家，老太太才放心回屋睡覺。

何家秀去給兒子熱飯，舒小柳去給丈夫兌水洗臉。

郭有銅蹲在鍋屋門口抽煙，瞇眼看著大兒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抱著大孫子親個不夠，他心里樂滋滋的。

苦點算個啥，家族人口盛比啥都強，千金不換兒孫滿堂。

人這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最后眼睛一閉，留在世上的只有后代，要不怎說人留后代草留根，人留后代防備老，草留后代等來春。

雖然目前日子過得苦，但看著胖乎乎的孫子，郭有銅還是暗暗得意，得意自己三年前的果斷。

當初灶臺看中的本村張春霞，哪有舒小柳體貼溫柔。

何家秀把飯菜端到桌上，打斷了郭有銅的回憶，夫妻倆和兒子聊了幾句就洗洗回屋睡覺，老郭明天還要早起去做泥水匠。

“他爸，咱們給灶火說的這門親事，是不是太虧待他了？小柳說的是，就憑咱家灶火的模樣，不會缺媳子。”

何家秀睡不著，一頭頭的都是事，壓得她頭腦發脹。

“你說的我都知道，可你有沒有考慮咱的家庭，老大娶媳婦借的錢到現在還沒還清，哪有錢再給灶火娶媳子？”

黑暗中何家秀眉頭一皺：“要給灶火說媳子的是你，說這話的也是你，你這話我怎么有點聽不懂，給灶火說媳子，娶回來睡露天地啊！”

郭有銅笑道：“下午灶火在家有些話我沒好說。小芳和她的父母都看上灶火了，說只要灶火愿意，他們家不要彩禮，將來結婚了還會陪豐厚的嫁妝，自行車，縫紉機都有，還幫忙蓋屋，這么好的條件去哪找？”

“條件是不錯，可小芳吧，長得確實配不上咱家灶火。”

想到小芳身材矮胖皮膚粗黑的樣子，何家秀就心疼二兒子。

郭有銅又道：“小芳她爸還說，他就這么一個閨女，如果我們愿意，灶火可以做他家上門女婿，將來他的一切都是灶火的。”

何家秀頓時跟火燒似的：“想都別想，窮死了我也不會讓灶火做上門女婿，到人家那日子不好過。”

郭有銅道：“你不說我也不會答應灶火做上門女婿。小芳家就她自己，嫁過來后家里的一切一樣都是灶火的。”

“可我還是覺得咱家灶火吃虧，小芳干活確實不輸男人，可模樣也確實不行。”

何家秀還是解不開心里的疙瘩，她也是從小閨孩走過來的，年輕人誰不喜歡漂亮的，想當初不是看郭有銅長得帥，她才不會跟著他吃苦受罪。

郭有銅道：“小柳不也是配不上灶臺嗎？話再說回來，咱們莊稼人娶媳子主要看女的會不會過日子，漂亮有什么用，能當飯吃嗎？”

何家秀道：“你小聲點，讓小柳聽見了齁你一輩子！小柳雖然比灶臺次木點，但次的不多。小芳比灶火那就差多了。”

“莊戶人家娶媳婦就找普普通通的，胖胖實實能干活的就行，漂亮的會被人惦記著，出門都不放心。老話說的好，男人三件寶，丑媳，薄地，破棉襖。”

老太太睡覺輕，兒子兒媳婦剛進屋她就醒了，繼續輕聲道，

“遠的不說，就說咱家隔壁的虎蛋媽，長的還算眉清目秀，家里的墻都快給章秋橋爬的不長草了。”

婆婆這話何家秀有點不贊同：“娘啊，你說的虎蛋媽是個例，又不是都這樣，這種事還不是看女人，翻騷的女人無論長啥樣，只要她有那心，都不缺男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反正好看的就會被惦記，老話說男人怕勾，女人怕撩，越漂亮被撩的次數就多。”

老太太說老話一套一套的。

何家秀心說我長的就漂亮，怎么沒人撩我，這不還得看女人自己嗎？

但這話她不能說，她也不想在這上面和婆婆多說，但一想到讓灶火娶小芳，她這做媽的就感到兒子太吃虧：

“要不再等等吧，灶火現在不大，虛歲才十九。”

“我十九就已經把你娶進門了。斐文奶啊，你沒想想咱家目前的狀況啊，孩子多，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個能吃，俗話說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咱家現在有四個能吃飯的，這一年到頭緊苦不夠慢吃的，年年盼年年好，年年還穿破棉襖。小芳家這么好的條件不抓住，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可灶火的態度你也看見了。”

自己養的自己知道，何家秀太了解三個兒子的秉性了。

老大性格敦厚，善良，能吃苦，聽父母的話。

老三有自己的主見，性格倔強，自尊心強，自卑心也強。

老五看似馬大哈，其實內秀，精的很。

郭有銅不覺得提高了分貝：“他還能反天不成，我是他老子，這門親事他必須接受。”

何家秀：“你小點聲，別讓老大他們聽見。”

老太太道：“要我看啊，你們就不該讓老四繼續讀書，就該讓她下來，過兩年找個好人家嫁了還能收一份好彩禮，別到最后跟鳳丫頭一樣，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郭有銅當初之所以敢奮氣借錢給灶臺娶舒小柳，是有后手的。

他的后手就是郭鳳。

老郭家孩子個個長得漂亮，郭鳳那是更不用說，來家里提親的踏破門檻。

老郭當時想，先借錢讓灶臺娶舒小柳回來，堵同村姑娘張春霞父母的嘴。

張春霞父母嫌棄老郭家窮而棒打鴛鴦，這事讓老郭很受傷，所以張春霞前腳剛結婚，他后腳就借錢讓灶臺把舒小柳給取回來。不吃饅頭爭口氣。

他想等灶臺結婚后，給郭鳳找一戶有錢的好人家，用郭鳳的彩禮把灶臺娶舒小柳的窟窿給補上。

可他萬萬沒想到郭鳳不聽他的話，私自跟隔壁大隊的一個甩子（流氓，敗類）彭杰好了。

這個甩子彭杰家徒四壁，父親離世只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家里窮的叮當響。

這郭有銅哪愿意，也想學張家棒打鴛鴦。

可郭鳳卻不吃他這一套，來了個先斬后奏，和彭杰懷孕了。

郭有銅知道后暴跳如雷，差點要去殺了彭杰，可氣歸氣，閨女的名聲重要，最后沒辦法，只能把郭鳳嫁出去。

父女倆因為此事一直關系不好，所以老太太始終認為郭鳳就是因為讀書了，才變得不聽父母的話。

在她的認知里，三兒子家之所以這么困難，讓郭鳳讀書才是是罪魁禍首。

女子有才就無德，當初老二郭有銀要不是娶了讀書的女人，也不會最后落得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境地。

所以老太太打心底不喜歡上學的女孩子。

而讓郭香讀書，則是來自何家秀的堅持。

老大家的郭倩讀上大學，她也要奮一口氣讓郭香考上，憑什么自己家處處被何冷梅壓制。

她后悔當初信丈夫和婆婆的話，把成績好的郭鳳硬拉下來，不然郭鳳會是老郭家的第一個大學生，人生也許就不是今天這樣。

其實何家秀深知，郭鳳之所以嫁給彭杰，就是對她夫妻倆的反抗，甚至帶有報復的心理，報復他們把她硬生生拉下來不讓讀書。

她永遠記得，當郭鳳知道父母決定不讓她繼續讀書時跪在地上哀求，被拒絕后那絕望無助的眼神，那眼神里還帶著恨。她這輩子都忘不掉。

何家秀心里頓時又跟針扎似的，作為一個母親她欠郭鳳的，郭鳳當時也考了本公社第一，數學更是本縣第一，硬是被丈夫拉下來了。

“你的工錢結了嗎？”

不管郭有銅怎么夸小芳能干活，家境好，何家秀就是過不了心中那道坎，那樣太委屈灶火了。

她已經虧欠郭鳳了，不想將來進棺材前回憶人生，也欠灶火的。

她心中對生活的愁和對孩子的痛、愧疚無法消除，只能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