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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煙酒不分家
  • 余斌
  • 2331字
  • 2024-03-14 14:32:48

蜂蛹

下酒之物,各有所好,往往帶有地域色彩,像花生米那樣具有普遍性,地不分南北而都不吝稱頌的,恐怕數不出幾樣。當然也就有有些人視為極品,另一些人不屑一顧甚或避之唯恐不及的,如螞蚱之類,卻也不多。

有個在云南插過隊的朋友,最喜將當年在鄉下的經歷說得神乎其神,酒酣耳熱之際渲染喝酒的種種,更是眉飛色舞。他說什么都拿來下酒,最過癮的螞蚱,一捉能捉上好幾斤,開水燙一燙,掐了翅膀去了腿,扔鍋里烤到焦黃,待水分盡失,椒鹽一拌就開吃,香啊。又說有時更省事,圍了油燈喝酒,也不拾掇,筷子夾了就在油燈上烤,腿啦翅膀啦燎得噼啪作響,現烤現吃,烤一個吃一個,再喝口酒,簡直賽過神仙啊。卻又補充道,最香還當數油炸的,麻油拌拌也不差,可憐那時沒有油吃啊。

在場的都沒下過鄉,更沒去過云南,聽得嘖嘖稱奇。后來才知道,不足為奇,傳說的“云南十八怪”里就有“螞蚱當作下酒菜”一說。只是外人聽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就像我們雖有悠久豐富的食蟲傳統,聽說某地又或某餐館拿昆蟲當菜,雖不至當作天方夜譚,卻仍不免莫名驚詫,仿佛有此一舉,去文明遠矣。

有一不喝酒的老同學,大概是認定人同此心,情同此理,聽一幫熟人中的酒徒在網上聊酒經聊得歡,說下酒物越說越奇,有意要惡心諸人一把,便貼圖一張,其上是一各類油炸昆蟲的拼盤,從竹蟲到椰子蟲到蜂蛹,不一而足。調侃之意,不言自明:想來點稀奇的?好,就來,看吃得消吃不消!

不知其他人如何,我反正是沒被嚇倒。并非在吃上面多么無畏,實因此前已見識過。云南人在異地做餐飲,過橋米線一類的小吃不算,大些的館子,都會打兩張牌,菌類之外還有一樣,就是昆蟲做的菜,在南京也是如此。早先“水木秦淮”一帶有家“鮮菌閣”,火鍋是主打,各種奇奇怪怪的菌菇往鍋里涮(到最后那鍋湯鮮到無可再鮮),也有冷盤、炒菜,無甚特別,稱得上獨樹一幟的,就是蟲。五臺山體育場那兒的一家喚作“云南味道”,規模大一些,也更能滿足吃上面的好奇心和冒險精神。

當然,少不了蟲——在菜單上自成一個系列。別地的人當然也有吃蟲的,卻絕無這樣的花樣百出,大張旗鼓。南京人在吃上大體偏于保守,我不相信有多少食客對蟲情有獨鐘,但到這兒來都有奇與怪的訴求,聊備一格,當然要點。座中若有女士,看著菜單上這蟲那蟲,大都花容失色,待擇一二點上來,肯于一試的,無不戰戰兢兢,筷子不像是奔向美味,倒似在接近恐怖分子。

菜單上的蟲有貴有賤,不曉得論價的依據。做法倒是簡單,大體上就是油炸。我想除非是囫圇著吃,否則油炸相對而言也許是最能祛除驚悚心理的一法——雖不能令其徹底“陌生化”,炸得酥透了于吃時防止不必要的聯想,總是更為有益。但若是個兒大的蟲,就未必能臻于酥透的境界。有次要了一種椰蟲(命名的一個依據是蟲的寄生之地,如長在竹子上的蟲便叫竹蟲,以此類推,椰蟲應是長在椰樹上),炸出來還有小手指指頭粗細,外面是焦脆的一層殼,里面則不僅是軟,竟有幾分呈灰白的粥樣,端的讓人舉筷為艱。即使不說其他,下酒總稱不上妙品。

其時正喝著酒,于是想起那年在云南的喝烈酒,吃蜂蛹。一九九二年與夫人去云南旅游,其中的一站以走親戚為主,是到靠近越南那邊的硯山縣她大舅家。硯山小地方,沒什么地方可游,整天窩在家里喝酒。大舅精瘦精瘦,卻是精力旺盛,退休了,以搓麻、喝酒為主要生活內容。隔三岔五搓麻到夜里一兩點鐘回來,回來了且不睡覺,若有尚未上床的人,便拉著道:“喝酒!喝酒!”我做客的那段時間,這主要就是二表哥和我陪。二表哥是縣多種經營辦公室的頭兒,家里的各種藥酒也經營得不錯。開喝之前大舅總要領我到放酒的地方,問喝什么。眼前是一溜裝化學試劑那樣的有玻璃塞子的大玻璃瓶,這個里面泡著烏龜,那口里泡著牛鞭,再一個泡著三七,還有好多叫不出名目的。我對一切泡制的酒皆說不上什么期待,以為破壞酒的香,只是出于禮貌贊嘆一番。若說此時有所期待的話,我希望的是端上來的下酒物里有蜂蛹。

這愿景多半不會落空,因蜂蛹二表哥顯然也是多有“經營”的。大舅是當老爺當慣了的,回來嚷幾聲拿了酒來便坐等開喝,二表哥若是沒睡(多半也是從外面剛回),便整頓一兩樣下酒的,否則大舅媽或某位表嫂會從床上爬起來侍候。硯山還是燒灶,生火揮鍋鏟,動靜似比用爐子來得大,大舅還會不時大聲地下指令(無非“多些油”“別忘了放鹽”之類),雖只是一兩樣,大半夜萬籟俱寂中,就有一種大操大辦的聲勢。

有時有上一頓剩下的,也會將就。蜂蛹都是裝進密封的罐子里,怕受潮變軟。當然,哪里有現炒現炸的可口?多半是炸,也可以說是炕,關鍵是要令其水分盡出。坐在院里,一陣陣的香氣就夾在柴草的氣味中飄過來,待端到桌上,更是撲鼻的香。

小時在外面淘,逮著什么都吃,蠶蛹、蟬蛹、螞蚱什么的,似乎都吃過,但都印象不深,除了只能是“嘗鼎一臠”偶爾偷食(背著大人),食不得法(都是一幫很小的小孩自己瞎折騰,半生不熟的概率很高)之外,更因意不在吃,重在折騰,很大程度上應定義為玩耍。還有一條,一邊喝酒一邊吃與干吃是不一樣的。下酒菜固然是佐酒的,然若是合適,喝酒的那一份悠然更能令其“境界全出”,真所謂“相得益彰”。蜂蛹作下酒物,便是如此。

蛹是幼蟲,身上沒成蟲那么多水分,全身更是一體的狀態,密實得很,沒發展出種種器官,上上下下都是“肉”。酥酥的吃到嘴里,另有一種嚼勁。那香是蛋白質的香吧?辨一辨,似既非動物也非植物,不是肉的香,也無豆類的淀粉味。昆蟲未長成之前,比如尚未羽化的蜂蛹,還不會動,就不應算“動”物吧?夫人有時候看電視打游戲到這時也還沒睡,不喝酒,卻屢被大舅招到桌上吃兩口墊墊肚子。有次就與她辨析這問題,學理科的,容不得我旁門左道的想象,便有爭執。大舅喝口酒揀粒蜂蛹扔嘴里,哈哈笑著道:“爭啥子嗎?蜂兒好吃不好吃?好吃?那就多吃。喝酒!喝酒!”

便吃。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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