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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研究內容與方法論的反思

《孝經》學領域雖然已出現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且有通史性的著作出現,但就研究內容而言,亦仍存在不少研究空間:

第一,利用出土文獻研究《孝經》思想的來源。這一方面涉及如何理解先秦儒家孝觀念的形成和發展問題,對于探本極源以理解《孝經》思想是非常必要的,但學界目前的研究基本沒有涉及郭店簡與上博簡。正如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所揭示的,注意對新材料的運用,是學術思想獲得大的進步的重要條件。據說海昏侯墓出土有《孝經》文本,作為漢代流傳的《孝經》文本,這對于理解漢代《孝經》今古文問題一定是有較高價值,對學界研究必定產生一定的促動力。即使是就學界耳熟能詳的《古文孝經孔傳》,幾年前江西南昌有一個私人的寶林博物館中購藏有一部據說是距今最早的《孔傳》寫卷,不過筆者至今未有機會閱其真容。

第二,有些重要的《孝經》注本,至今為止都未受到充分重視和深入發掘。比如《古文孝經孔傳》和劉炫《孝經述議》,專門對其內在思想進行義理分析的研究非常之少,這與二者在歷史上的地位極不相稱。另外,一直以來,我們對清代學術思想史和清代哲學的研究都比較薄弱,而清代《孝經》注本眾多,其中良莠不齊,故問津者乏人,至今都沒有人進行系統全面的目錄整理工作,這是一座有待深入挖掘的寶庫。

第三,在研究中應當注意參考日本方面的《孝經》注本和《孝經》著作。清中葉《古文孝經孔傳》《孝經鄭注》自日本回傳中國,《孝經》學研究隨即成為當時學人關注的熱點。出現了大量的《孝經鄭注》輯佚以及辨析《古文孝經孔傳》真偽的著作,如清代的鄭珍、洪頤煊、皮錫瑞、嚴可均、曹元弼、潘任等對二書的研究。約與此同時,日本學者的《孝經》學研究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出現了諸如寬政年間的片山兼山《古文孝經孔傳參疏》、藤益根《校訂孝經鄭注》、山本信有《較定孝經》,文化年間的朝川鼎《古文孝經私記》、東條弘《增考孝經鄭氏解補證》等高質量的作品,對于《孝經》學史上重要問題的研究有所推進,如《孔傳參疏》即注意到了《孔傳》與《管子》一書的密切關聯。再如,明代《孝經》學著作遠渡東洋,對日本思想的發展發生了重要影響。然國內學界的研究很少關注這些著作,忽視了中日思想文化交流的一大場域,這是一大缺失。《孝經》不僅僅是中國的《孝經》,也是東亞的《孝經》,從東亞經學思想的視域中對《孝經》學史開展研究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績。

在內容的反思之外,方法論和研究范式的反思也非常重要,內容和形式本即是一體。從經學史的角度看,生當今日,亦應對經學史的敘述和撰寫持學科開放和多元化的態度,從不同的學科、不同的視角出發,所撰著的經學史便自然不同,若是文獻學,會更注重歷代《孝經》學著作目錄的變更以及著作的考辨;若是在哲學學科內撰寫經學史,則會注重歷代重要哲學家對于《孝經》義理的闡發。而以往經學研究都一般是在中文系、歷史系中進行的,只有少數經典如《周易》在哲學系很受重視,但既然六經皆是儒家思想的根源所在,那么在哲學系中開展經學研究便是必要的,也是勢所必至,不獨《周易》為然。如何貼近中國哲學史、思想史的脈絡,采取經學與哲學相即一體的方式,更加細致地梳理《孝經》學義理的發展,觀察《孝經》在歷史中地位的升遷變化,是筆者所認為的《孝經》學研究的未來方向,也是范式轉變所在。這一經學研究的范式轉變不僅對傳統的經學研究是一種轉變,對于中國哲學史的研究也是一種轉變。

傳統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往往會忽視儒家思想義理的發展與經典之間的關聯,忽視儒者的經學背景或經典文本根基。因此,談及董仲舒,主要是論述其人副天數、天人感應的理論,不會關注這種理論賴以建立的《春秋》學;尤其在對于宋明理學的研究中,更是會忽視其經典基礎,比如陸九淵的心學與《尚書·洪范》一篇密切相關,《洪范》在朱陸之辯中也有著重要的思想意義,而這一點并不為學界所覺知。而忽視經典,其結果即是不再關注經典中的思想。舉例來說,“太平”“致太平”是漢代非常重要的思想、哲學觀念,尤其是在東漢。而我們在中國哲學史的書寫中一般看不到對這一哲學思潮的敘述。中國哲學史敘述中的本體論、認識論,以及對很多概念的抽繹都是受西方哲學的框架和范疇體系限制。若從經典和經學的視角來觀察的話,則可以看到和發掘出更富中國思想特色的范疇,“太平”即是一例。如此說來,什么是“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史料”即值得重新思考。

同時,中國哲學史由于以儒學史為主線,外加居于次要地位的道家、玄學,因而又往往忽視了佛教的影響。而我們知道,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說法,佛教對中國思想義理的發展影響甚巨,“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動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為儒家學說具體之實現。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于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如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固無預于佛老之玄風者也。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后,若久不變易,則決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長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30]。那么,佛教、道家對儒家經學的影響如何呢?這一問題似仍是學界涉足較少的領域。雖然陳寅恪認為佛教教義無父無君,然而亦不盡然,就《孝經》學史而言,我們會發現北宋契嵩自言擬仿《孝經》而有《孝論》十二章之作,其中言及“孝理”與“孝行”的分別,并不認為佛教是無父無君,其已在極大程度地吸納儒家之教訓,對理學天理論及仁孝論的產生影響甚巨。而在目前的四部《孝經》學史都未意識到契嵩的重要性。

一般的經學史研究,尤其是受漢宋對立思想影響的儒者,即使是乾嘉漢學也不能避免這種偏見,會忽視宋明理學在經學發展上的貢獻。因為理學家尤其是心學家大多沒有專門的經典注釋著作,而經學研究按照二十四史“經籍志”“藝文志”的記載,按圖索驥,去查看相應的經典注釋著作,比如《周易》類有哪些,《孝經》類有哪些,等等,所以理所當然地很多思想家就不會被納入經學的討論中,然而,這樣的做法顯然是有問題的。因為:1.很多經典注釋著作從思想的意義上來講并不重要。比如清代前期很多受朱熹理學影響的注釋,大多陳陳相因,彼亦一述朱,此亦一述朱,樂而不倦。2.很可能某個經典注釋著作的作者是繼承了心學思想而完成的。從經學與哲學相即一體的方法論來書寫《孝經》學史,就要注意到,并非只有儒者經生之專門的《孝經》注疏需要關注,而是需要以哲學義理的眼光,將視野放寬,對某部《孝經》注疏產生的思想背景及其思想影響都予以關注。比如明代后期出現了大量的《孝經》注本,而追溯其源會發現多受陽明心學的啟發,王陽明雖無專門的《孝經》注疏,然其孝論卻對后來者發生了持久深入的影響。

從經學史的角度看,《孝經》學史的書寫,必然要關注《孝經》地位在歷史中的升遷變化,然而對這一問題的探究,若脫離對哲學思潮的觀察,也無法達到。比如《孝經鄭注》序文中言:“《孝經》者,三才之經緯,五行之綱紀。”之所以言“五行”即是受董仲舒以來的五行哲學影響,其中具體發展脈絡耐人尋味。再以宋明時期的道統論為例,通常的看法都是以四書為宋明最重要的經典,也是儒學道統譜系成立的根據。然據元代朱子理學傳人董鼎《孝經大義》以及隱士釣滄子之《孝經管見》可發現,他們已將《孝經》視為道治合一的經典;而早在南宋時陸九淵、楊簡就已將《孝經》而非《大學》視為曾子傳道的主要典籍,這與程頤、朱熹對《孝經》的懷疑和批評構成了極大反差。而明代后期士人又多以《孝經》為孔曾授受心法,并直接漢唐,高舉《緯書》“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的旗幟,強調曾子《孝經》的道統論地位。如果我們不去細究宋明哲學義理的發展,不會發現《孝經》在宋明時期地位變化的這一線索。

一代有一代之學,《孝經》已流傳兩千年,其本身之價值與意義早已無須再贅詞證明,經典于人之受用需在人自身體會與實踐,對《孝經》學的研究及其意義的發掘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并不會終結于某一部通貫性《孝經》學史的完成,也不會因某一時代或某一個體的批評而裹足不前。我們固然不宜重復《孝經》救世的呼喊,但也理當肩負起推原《孝經》本真之意、興發其教化之用的責任。正如《論語·泰伯》所在曾子之語:“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本書的研究僅僅是對筆者治《孝經》學最新體會的一個總結,并不是也不可能解決《孝經》學研究中的所有問題,遑論超越前輩學人,只是想從不同的視角出發,從不同的路徑切入,呈現出不一樣的《孝經》學史。


[1] 此文載舒大剛:《中國孝經學史》附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76—530頁。

[2] 曹元弼:《孝經學》,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清宣統元年刻本,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5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曹元弼:《孝經鄭氏注箋釋》,國家圖書館藏1935年活字本,1934年。唐文治:《孝經大義》,施肇曾刊施氏醒園本,1924年;《孝經講義》,連載于《大眾》(上海)雜志,1944—1945年;《孝經救世編》,連載于《國專月刊》,1936—1937年。宋育仁:《孝經講義》,《問琴閣叢書》,1924年。曹氏著作今有筆者編校整理的《曹元弼〈孝經〉學著作四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

[3] 世界不孝子:《孝經救世》,尊經會印本,1944年。

[4] 錢復:《孝經救世》,載《道義月刊》1944年第10期,第2頁。據此觀之,民國《孝經》學著作的出現有兩個高峰期,一是在1920年左右,二是在1944年前后。前者因應于新文化運動的發生,后者則隨波于抗日戰爭。

[5] 章太炎講,金震草錄:《講學大旨與孝經要義》,載《國學論衡》第2期,1933年12月,第1—6頁;章太炎:《〈孝經〉〈大學〉〈儒行〉〈喪服〉余論》,載《制言》1940年第61期,第1—4頁。

[6] 王正己:《孝經今考》,羅根澤編著:《古史辨》第4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年;蔡汝堃:《孝經通考》,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后者為錢玄同題寫書名。

[7] 蔡汝堃:《孝經通考》,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96頁。

[8] 此文載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131—173頁。

[9] 可參拙文《家國天下之間——熊十力的〈孝經〉觀與孝論》,載《黑龍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第6—14頁。

[10] 鄔慶時:《孝經通論》,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陳柱:《孝經要義》,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

[11] 徐景賢:《孝經之研究》,北平:公記印書局,1931年。徐書為章太炎所署檢。此書學界研究者措意者甚少,蓋因其深藏于少數圖書館之故。今已收錄于徐景賢:《徐景賢文存》,趙中亞選編,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5—98頁。不過《文存》一書內容訛誤頗多。

[12] 文載朱維錚編:《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77—491頁。

[13] 徐景賢:《孝經之研究》,北平:公記印書局,1931年,第7頁。

[14] 陳鐵凡:《孝經學源流》,臺北:編譯館,1986年。舒大剛:《中國孝經學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陳壁生:《孝經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

[15] 全書包括:第一篇《弁言》、第二篇《溯源》、第三篇《流衍》、第四篇《結語》,以及附錄一《〈孝經〉今古文傳解注匯輯》、附錄二《〈孝經〉學系年紀要》、附錄三《〈孝經〉學注疏要目》。據此可見真正的“流衍”部分所占比例是比較少的。

[16] 陳鴻森:《唐玄宗〈孝經序〉“舉六家之異同”釋疑》,載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4本,2003年3月,第35—64頁。

[17] 舒大剛:《邢昺〈孝經注疏〉雜考》,載《宋代文化研究》第18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5—78頁。

[18] 陳鐵凡:《孝經學源流》,臺北:編譯館,1986年,第234頁。

[19] 關于此,筆者在《晚明〈孝經〉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一書中有詳細深入的研究。

[20] 陳壁生:《孝經學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頁。

[21] 陳一風:《〈孝經注疏〉研究》,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

[22] 莊兵:《〈御注孝經〉的成立及其背景——以日本見存〈王羲之草書孝經〉為線索》,載臺灣《清華學報》新45卷第2期,2015年,第235—274頁。

[23] 陳鐵凡:《孝經鄭注校證》,臺北:編譯館,1987年。

[24] 林秀一:《孝経述議復原に関する研究》,東京:文求堂書店,1954年。

[25] 陳鴻森《〈孝經〉孔傳與王肅注考證》一文,載趙生群主編:《古文獻研究集刊》第六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此文又見于《文史》2010年第4輯,第5—32頁;以及《國學學刊》2010年第3期,第22—40頁。

[26] 呂妙芬:《孝治天下:〈孝經〉與近世中國的政治與文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1年。筆者關于明代《孝經》學的研究,即受到呂妙芬先生的影響。

[27] 陳子展:《六朝之孝經學》,載《通俗文化》(政治、經濟、科學、工程半月刊)1935年第2卷第1期,第14—16頁;以及第2期,第6—8頁。陳子展:《孝經存疑》,載《滬江大學月刊》1936年第25卷第1期,第25—27頁。陳子展:《〈孝經〉在兩漢六朝所生之影響》,載《復旦學報》1937年第4期,第140—169頁。《孝經存疑》之前身為1934年發表于《人間世》第4期的《孝經述疑》,二者內容差別不大。本此可知,當時對《孝經》宗教性的討論中尤其關注漢末誦讀《孝經》退黃巾軍的典故。而之所以關注此則與當時新疆的喀什噶爾與和闐鬧獨立之事有關。故當時有署名鐵俠的文章《請中央勿復以誦〈孝經〉退賊之方收拾新疆》,載《海澤》1934年第4期,第0—3、5—7頁。

[28] 陳子展:《孝經存疑》,載《滬江大學月刊》1936年第25卷第1期,第27頁。

[29] 此外,筆者有《晚明〈孝經〉學研究》一書,2012年寫就,201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為關于明代《孝經》學的斷代史研究,采取了經學與哲學相即一體的視角與方法論。

[30] 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三》,載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47年,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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