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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與新知傳播

啟蒙的基礎建制
——印刷出版與20世紀30年代的國語運動

申 爽

(鄭州大學)

近代中國的啟蒙浪潮中,新式印刷技術與出版業(yè)發(fā)展為知識的大眾化、普及化提供關鍵動力。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將印刷出版業(yè)作為社會治理的重要工具,試圖通過國家語言規(guī)劃和語文普及,達成國家政權建設與規(guī)訓民眾的政治目的。本文以1930年代國語運動中的印刷出版實踐為線索,探究出版媒介在近代語文普及運動中的角色與影響,并試圖從國家建構與社會再造的層面,揭示印刷出版產(chǎn)業(yè)如何構建大眾啟蒙的“基礎建制”。

一、問題的提出

晚清民初以來,西式機械印刷技術的傳入深刻影響了近代中國思想的現(xiàn)代轉型,及至五四新文化運動,科學、民主等新觀念之所以能夠抵達地方社會的邊角,印刷出版媒介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近三十年來已得到海內外研究者的深入發(fā)掘。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史學研究的文化轉向以來,學術界以“目光向下”(history from below)的新史學研究范式為基礎,對于民國大眾文化空間的關注,尤其是以“印刷—出版現(xiàn)代性”為核心概念的研究開始聚焦1930年代新式印刷出版業(yè)與都市現(xiàn)代性的共生關系,較多討論出版業(yè)以新都市空間(上海)為中心參與大眾文化(mass culture)生產(chǎn)、構建“公共空間”的具體實踐:20世紀80年代初林培瑞(Perry E.Link)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研究最早將文學生產(chǎn)作為大眾文化產(chǎn)品進行解讀,認為20世紀初印刷技術變革與出版業(yè)發(fā)展,對小說出版與近代報刊的推動作用促生了娛樂消閑小說為代表的商業(yè)化大眾文化的流行(1);隨后,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中對報刊、雜志、畫報構成的印刷文化與都市現(xiàn)代性論述最具代表性,在20世紀30年代前期,通過印刷出版?zhèn)鬟f出的新都市文化已經(jīng)在上海發(fā)展至巔峰(2);芮哲非(Christopher A.Reed)等人對19世紀中后期以來上海印刷資本主義的考察進一步揭示出都市現(xiàn)代性的技術與工業(yè)生產(chǎn)邏輯(3);近年來中文世界的研究成果中,《都市化進程中的上海出版業(yè)(1843—1949)》等研究陸續(xù)將1927至1937年間印刷出版業(yè)的歷史狀況納入近代中國的都市化脈絡中加以考察。(4)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的十年,作為民國出版業(yè)的“黃金十年”,其“摩登”面孔逐漸清晰,對出版業(yè)內部的研究更多關注大型出版機構作為文化產(chǎn)業(yè)機關的經(jīng)營管理,或轉而發(fā)掘小書局、小報、通俗刊物如何“俗世悲歡”,較多以某一刊物、出版團體的縱向實踐為中心。(5)某種程度上,盡管出版是關乎文化的事業(yè),對1930年代印刷出版業(yè)的研究正走向被“文化化”的趨勢,我們較少看到出版業(yè)在國家建構的框架內如何自處、如何運作,與“文化”聯(lián)結的“大眾”往往與市民的、消閑的氣質聯(lián)系起來,指向近代中國都市化進程中新興中產(chǎn)階層的出現(xiàn),又或者嘗試揭示左翼大眾“階級先鋒性”背后同樣的都市現(xiàn)代性驅動力。

實際上,1930年代國家政權和民間知識分子同時關注到了知識啟蒙問題與現(xiàn)實狀況的緊迫關聯(lián),認為這將是救濟農(nóng)村、改造社會、建設國家的重要手段。從啟蒙的根基——“掃盲”來看,1927至1937年間,南京國民政府集中推行“識字運動”,借助出版界的力量推行漢字注音符號,將國人的識字問題納入國家建構的基礎規(guī)劃。相比于晚近以來新型報章雜志所構筑“言論界”的戰(zhàn)斗檄文或駁雜新聲,這些面向廣大未受教育民眾的掃盲運動、專為鄉(xiāng)村民眾和城市勞工編寫的常識叢書、巡回于鄉(xiāng)間水上的民眾圖書館和針對無力受教育者的閱讀自修指導,往往成為重塑民間社會文化面貌與日常秩序的物質動因。正如王東杰指出,當下更值得關注的是“作為近代中國社會的‘基礎設施’,報刊等媒體是怎樣和其他(物質性和社會性)設施相互配合,以調度各類社會資源,從而推動歷史的變化,并從最隱秘之處形塑人們的日常生活、心智和情感結構的。”(6)這使得今天我們對1930年代出版界的認識不能僅局限于新興的都市現(xiàn)代性或“大眾文化的泛政治化”,而是應當將出版業(yè)置于國家—社會視野中,發(fā)掘其作為知識普及“基礎建制”的可能性。本文即是以1930年代國語運動中的印刷出版實踐為例而展開的嘗試。

二、1930年代語言文字普及的物質生產(chǎn)困境

近代啟蒙的漫長歷程中,“掃盲”被認為是“開啟民智”最基礎的工作。近代“掃盲”運動可追溯至19世紀中后期西方傳教士在華展開的識字教育。伴隨著啟蒙者對“下等社會”掃盲的重視,漢字“繁難”、言文分離等問題凸顯,促生了國語運動這一語言文字現(xiàn)代化革命。據(jù)1930年的官方統(tǒng)計,當時全國文盲率達80%,在世界上僅次于埃及和印度。(7)1928年后,民眾識字教育逐漸系統(tǒng)地進入國家制度層面。在政治制度規(guī)劃環(huán)節(jié),國民政府1929年公布“訓政”時期推行地方自治“七項運動”計劃,其中“識字運動”排在首位;(8)在教育制度層面,1928年2月13日,教育部頒布《識字運動宣傳大綱》,(9)將“掃盲”納入民眾教育范疇,在具體推行過程中,各地方民眾教育行政系統(tǒng)扮演著重要的實踐與監(jiān)督角色。

語言文字是承載、傳播意義的媒介。在印刷時代,符號系統(tǒng)通過印刷媒介的物質—技術形式呈現(xiàn)。晚近以來語文改革中的“言文一致”始終強調語言的主導地位,文字是用來摹寫語言的,實質是要求“文”隨“言”走,因而由此產(chǎn)生的新文體也被稱為“語體文”。(10)這種“聲音中心”導向以及由“言”到“文”的過程正是通過新式印刷技術來大規(guī)模完成、并不斷將之標準化的。字(辭)典、普及教讀本與報刊,共同構成了語文普及運動的“三位一體”。1930年代語言文字大眾化實踐的參與者們更加有意識地將革新的符號系統(tǒng)與傳播技術、物質力量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說,這一時期對“大眾語文”的探索依賴于印刷媒介來構建民族國家的(或階級的)語言文字共同體,具體過程涉及象征系統(tǒng)的物質秩序(Material Order)建立,例如不同的新符號體系在編制、技術實踐及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方面采取的工具與形式,它們被策略性地傳播至大眾之中時依賴的媒介平臺。

拼音文字在中國濫觴于明末以來傳教士在華創(chuàng)立的華語拼讀方案。(11)1895年,江蘇吳縣的沈學受到人體解剖學的啟發(fā),自創(chuàng)切音簡字十八筆字母,集成《沈氏音書》,(12)梁啟超贊其“文與言合,而讀書識字之智民可以日多矣”(13)。“言文一致”和“國語統(tǒng)一”是近代以來語言文字革新運動的兩大主旨,這表明語言文字的現(xiàn)代化與民族國家建構之間存在緊密聯(lián)系。蓋爾納(Ernest Gellner)指出,近代以識字為基礎的“高層次文化”向下擴散,打破了傳統(tǒng)社會階級的分野,形成專業(yè)勞動技術分工,促進了民族國家觀念與民族主義的生成。(14)霍布斯鮑姆(Eric J.Hobsbawm)同樣認為,民族國家建構離不開統(tǒng)一的標準化民族語言(Standard national language)以及識字能力的普及,在此過程中,印刷技術、識字率與公立教育發(fā)展起到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15)晚近以來的國語運動既是為了知識與文化的全面普及,又是為了以統(tǒng)一的標準語凝聚民族國家意識。

和漢字反切不同,近代拼讀記號是新創(chuàng)造的符號系統(tǒng):切音字源于羅馬字母的一種變形,王照的官話字母是仿日本假名再取漢字的一部分而造,章太炎設計記音字母則脫胎于古代篆文。如果使用鉛活字凸版印刷,必須為每一套注音方案鑄造全新的字模,且不論造價之大,方案草創(chuàng)成型初期,往往還需在實際投入使用后再行修改、完善。一旦有所改動,已鑄字模將被淘汰,浪費尤甚。

而為了便于教識,在漢字旁添加相應注音后,勢必需要重新調整漢字字符與注音字母的行間距,以免前后行的文字和注音混淆。這在寫版時較易控制,而活字印刷則不同。現(xiàn)代印刷作業(yè)中,印版是由印刷部分和空白部分組成。根據(jù)原稿呈現(xiàn)的樣貌,使用某種特定材料形成版面上的空白部分和印刷部分,即是印版的制作原理。鉛活字凸版印刷的排版遵循“補白”原則,使用各種規(guī)格不同的“空鉛”作“填空材料”(又稱“襯墊材料”),一家印廠材料準備越齊全,排版效率越高,空鉛的規(guī)格是以字號參數(shù)為標準、按比例制成的。(16)如有改動,則需重制材料。對于“漢字+注音”這一全新的文本形式而言,選擇鉛印意味著要為之重新建立一整套標準化技術—生產(chǎn)體系。更重要的是,此時所謂“國語”的標準始終沒有固定下來,這使得注音字母印行存在很大的變動性。按照安德森的說法,“固定性”正是一門印刷語言形成的物質根基。

在注音字母方案多元、變動的時期,抄本、刻本和石印是投入規(guī)模較小、且便于印行的方式。尤其是石印本更精于圖像和細節(jié)的清晰呈現(xiàn),注音字母的推廣者往往利用這一印刷優(yōu)勢,以繪圖的形式增加文本的通俗性和趣味性。王照等人創(chuàng)辦的《官話注音字母報》每期編排必配以手繪插圖,除靜物、風景及會話場景之外,欄目標題前后均標有小一號圖案,既為裝飾,也是對文字的圖解。正如芮哲非指出,早期傳教士在華的印刷出版實踐中,天主教徒與新教徒相比更傾向于使用石印,同樣是因為石印傳教品中的精美插圖更容易吸引文盲或半文盲的皈依者。(17)

鉛印漢字注音符號印刷品生產(chǎn)的核心問題在于活字與字模鑄造。20世紀初,民間印刷出版業(yè)對中文活字的鑄造還處于探索改良的時期。19世紀中葉來華的傳教士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研究中文活字鑄造法,改良排字架,增加排印效率,(18)直到1914年,商務印書館才引進了美國自動鑄排機。鑄造鉛活字的金屬材料也大多依賴進口,沒有大量財力物力的投入難以做到中文鉛活字印刷的大機器生產(chǎn)。1920年,圖書館學家楊昭悊主持籌辦全國鐵路職工教育計劃,曾設想配合國語會自辦鐵路職工教育印刷局,承印職工普及教育印刷品。他提到當時出版界掌握注音鉛字的情況:

本會(鐵路職工教育會)印行書報,多用新格式,舉其要端,即如注音一事,已非一般印刷局所能勝任,今國內印書局,稍能印新式書籍且具備注音字母鉛字者,惟有上海商務印書館及中華書局耳……若托一般印刷局或鐵路印刷局代印,徒增制鉛字及新式標點等件,得其允肯,然無熟練之排字工以運用之,必至難訛錯亂,不可紀極。(19)

誠如楊昭悊所言,除了鑄字的成本問題,注音活字投入排印制版后還有實際操作中的困難。

首先是人力。除編輯之外,排、校兩部分工作均要求工人同時熟練掌握注音符號和國語。和普通的排校工作不同,漢字注音的排校包括了多音字及非常用字的情況,甚至許多人名、地名中的某字另有特殊讀法,這就要求排字工不僅要按照拼讀檢出對應的注音符號,還要能夠正確標出四聲。而當時大多數(shù)排字工的識字量僅夠日常使用,揀字、排字工作主要依靠經(jīng)驗和器械的使用方法熟練進行,而非工人的文化水平,因此許多學徒是一邊排字一邊識字的。方師鐸舉例說,在這些沒有學習過注音符號的排字工眼里,“處理”的“處”和“辦事處”的“處”并無分別,因而曾有校對將校樣標注好“第三聲”發(fā)還修改,退回時排字工竟將原字改為了“第三聲”三個字。故前期對排校人員的培訓投入是不小的原始成本。其次在物力。1960年代,方師鐸根據(jù)自己在臺灣創(chuàng)辦《國語日報》的經(jīng)驗指出,注音鉛字要比普通鉛字多一千六百多個多音字,且鉛字旁邊的注音符號比一般七號字還要小,這對印刷清晰度要求極高。和印刷普通報紙相比,注音印刷品在機器、膠滾、油墨和紙張的質量方面“非用最好不可”,不能有半點偷工減料。(20)

早在1920年,報人王博謙打算在上海辦一份推行國語注音字母的報紙,他找到國語運動的主持者黎錦熙和《國語詞典》主編之一汪怡(汪一庵)合辦,報紙的資助人是五洲藥房經(jīng)理黃楚九。(21)因當時沒有注音漢字銅模,想在漢字旁邊加排注音符號十分困難,故而該報的排版中,“每天只能勻出一部分地方來排有注音的語體文”;1933年,山東省立民眾教育館也試著編過一份《農(nóng)民報》,全部用注音漢字,采取從左至右橫行排列,仍用石印,僅出二十幾期即停刊。(22)1928年后,《國音字典》《國音常用字匯》及《注音符號本地同音常用字匯》均由國民政府教育部正式頒布,為國音和國語確立了統(tǒng)一標準,注音漢字教材也開始有相當數(shù)量的出版。然而要將一種新的語言文字體系融入社會日常生活,除了訴諸教育之外,普及的媒介必須能夠填充多樣的應用場景,將語言變?yōu)闊o處不在的環(huán)境。隨著時代變遷,印刷媒介環(huán)境不同往昔,在凸版鉛印已經(jīng)成為印刷出版產(chǎn)業(yè)最重要的技術支撐時,石印的生產(chǎn)效能已經(jīng)不能滿足報刊等定期印刷品的出產(chǎn)速率。按黎錦熙等人的設想,若將各大報紙標注漢字注音符號,使之完全通行于大眾的文化、教育及日常生活,則必須依靠大機器生產(chǎn)的機械印刷技術才能實現(xiàn)。

三、鑄字:漢字注音銅模的曲折誕生

(一)怎么鑄、誰來鑄:鑄造漢字注音銅模的政策制定與實際進展

盡管國語會和注音符號推廣者時常苦于沒有注音銅模對出書辦刊造成的種種繁難,早在1921年,商務印書館已經(jīng)率先自鑄過一套四號漢字注音銅模,共九千五百余個鉛字,注音不點聲調,后交由國語會審核通過,商務因此得到嘉獎。(23)那么國語會為何還要呈文教育部、要求再鑄銅模?

1921年商務自鑄銅模擁有完整的專利權,無論是鉛字還是銅模概不發(fā)售,僅對外承接代印業(yè)務,在第二套銅模鑄出之前,市面上漢字注音出版物的印刷就牢牢掌握在商務手里。國語會在審核商務版銅模時,曾認為其規(guī)制清楚合用,本打算借給《晨報》試著用注音漢字印行數(shù)期以觀效果,當時《晨報》副刊還登載出一篇通訊稿,頗為欣喜地向大眾宣稱“商務印書館新造了一種字模,是漢字旁邊注有字母的……或擬借與本刊印刷兒童世界的稿件,本刊也擬向商務印書館另買一全份”(24)。但“商務館恐其翻成紙模,沒有允許”(25)

“專利”的背后顯現(xiàn)出知識普及與書商生意之間的悖論。不開放字模的商業(yè)販售,固然能夠使商務壟斷注音讀物印行業(yè)務,但同時也阻斷了市場需求,在注音符號推行初期,這種需求是被多方制造、而非讀者自發(fā)產(chǎn)生的。1925年,商務去函國語會,聲明漢字注音銅模與鉛字一律開放購用。對此黎錦熙有述:“當年商務印書館所鑄的,即有專利權,雖鉛字亦不發(fā)售,以防翻制。后來該館因注音漢字印品,社會需要無多,也就把專利權聲明拋棄,以利提倡。”但此后國內政局動蕩,“干戈擾攘,已經(jīng)沒有人注意了”。(26)

1930年7月,教育部頒發(fā)《各省市縣推行注音符號辦法》二十五條,其中第十三、十四、十五、十七條規(guī)定與注音漢字印刷有關:

各省市縣所有各書坊及印刷業(yè),改鑄鉛字模,字旁一律加國音注音符號。

各省市縣各新聞業(yè),在盡可能范圍內,將重要新聞改語體文,字旁一律加注音符號;或另開專欄,用語體文刊載供農(nóng)工民眾閱讀的文字,(如民眾文學,生活常識……)字旁都加注音符號。

各省市縣各機關團體學校等,編輯通俗書報、民眾用叢書和補充讀物,一律用語體文,加注音符號。

總理遺囑訓詞,及各省市縣所編輯的《民眾識字課本》,和關于用語體文的黨義宣傳印刷品,應當一律加注音符號。

此項《辦法》的頒布,表面上規(guī)定了由印刷出版業(yè)承擔鑄造注音漢字字模的任務,但具體實施中仍有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亦是繼商務版字模后國語會需要考慮的:注音銅模以什么標準鑄造?漢字和注音符號之大小比例如何?應如何排版?此外,教育部還試圖兼顧國音和方言音:“凡加注音符號之字,應當在字右旁注國音,在可能范圍內,并在左旁注方音”,且“凡中央及各省所發(fā)布加國音注音符號于文字右旁的一切文告讀物,各市縣于翻印披露時,都得加方音注音符號于左旁”。(27)這又關系到注音符號和漢字書寫以怎樣的體系呈現(xiàn):如單獨鑄注音符號字模,固然能夠拼寫各地方音,對排字工的操作要求也更高,排印出錯率難以控制;另一種方案是將每一個漢字和其對應的注音鑄為一個活字,這無疑有助于穩(wěn)固漢字與讀音之間的對應關系,若涵蓋全國各地方音,則將為鑄字增加難以計數(shù)的成本。故而1934年國語會要求再鑄字模的目的是要打造出標準化、系統(tǒng)化,且能夠打破“生意”壟斷、普遍應用于各種語言環(huán)境的漢字注音銅模。

最初,國語會計劃自辦印刷機構并承擔鑄字模的任務。1930年1月國語會通過《專設國音書報印刷所案》,計劃“把各(字)體國音字母和漢字帶注音的鉛字銅模鑄造齊全”,但“遷延四五年,無力舉辦”。兩年后,國語會諸人決定先鑄字母銅模,專門注音四號漢字使用。在1934年1月國語會第29次委員會上,白滌洲重新提起“籌設國語印刷所案”,認為:

現(xiàn)在本會和各地的國語工作,進行上有一種很大的障礙,就是印刷困難。而所謂困難,是沒有注音鉛字,排印不方便;沒有熟練工人,刻鑄不方便。欲破除這種困難,非自行籌設印刷所不可。(28)

然而國語會此前使用的注音鉛字,均委托民間印刷出版機構完成,該會作為行政機關,平時的工作以研究為主,幾無經(jīng)費可投入于耗資如此之大的鑄字事業(yè)上。自1916年國語會成立以來,“國語運動”的實質進展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的艱難推動,黎錦熙深感單靠國語會諸人圍著教育部打轉,終究難以將鑄字一事付諸行動,至于民間出版商,則是“可與樂成,難與圖始”。于是,他將國語的大眾普及與“一切政制的改進”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二者互為因果。(29)這就將語文改革在物質生產(chǎn)層面落實到了國家建設上。在1934年11月國語會第三十九次常務委員會上,黎錦熙提出,應由國民政府來主導漢字注音銅模的制造。《漢字注音銅模應由國家鑄造推行案》指出,只有鑄造漢字注音銅模,才能夠為民眾識字創(chuàng)造上下一致的“用場”和環(huán)境。(30)1935年1月,教育部通過了黎錦熙等人的鑄字議案,決定撥款委托商鑄,并于3月5日第202次行政院會議通過:

擬委托上海中華書局代鑄漢字注音銅模,并繕具合同草案,請準在本年度教育文化費第一預備費項下支二萬元,俾資周轉。(31)

如前所述,既已有商務鑄字在先,中華書局何以能夠重新承接這項盤桓數(shù)年的鑄字項目?

(二)被選中的聚珍仿宋體:中華書局與漢字注音銅模前期籌劃

在1935年國民政府教育部公布《注音符號印刷體式》之前,注音字母/符號的印刷書寫標準已有一番變化。1922年,教育部公布了注音符號體式三種,包括印刷體一種,書寫體楷體、草體兩種,并對單行書寫程式結構略以規(guī)定。這版印刷體特地未采取鉛印件常用的宋體字,而是用了近似黑體字的等線字體。在字體和字符的內部結構上,教育部特別定明此款印刷體筆畫的角度:

……各字母的筆畫,粗細勻整,四到均齊,各筆畫的轉折處角度都有一定的標準,就是以90°(如ㄇ的第二畫)60°(如ㄗ的第一畫)45°(如ㄡ的第一畫)三種角度為基本;再隨正方體勢而伸縮。(32)

黑體(Gothic Style)又稱“方頭體”。據(jù)1930年代中期的考證,是從西方引進而來的一種印刷字體。最早它將建筑物的立體構造移植到字體上,筆畫為方形,印刷效果立體、醒目,多用作標題和標語。實際上,英文黑體“哥特體”正是從手抄本轉向早期印刷本時期被大量使用的字體之一。但黑體筆畫粗重劃一,并不適用于大面積印刷正文,故而在實際使用中,這一版印刷體注音字母只可單印,如果排列于漢字右側注音,既不美觀,也談不上清晰。在此基礎上,1922年版的印刷體注音字母不僅“專作印刷或雕飾圖案之用”,還可用四種形體不同的若干小木板或厚紙片制成兒童玩具,用來教學和練習。(33)

根據(jù)黎錦熙的記錄,當時市面上僅有商務版銅模符合教育部公布的書法體式,采用四號漢字,注音但未標四聲。(34)實際上,當時的報紙雜志(尤其是報紙)已逐漸舍棄四號字、幾乎全用五號字排印內文,出版者為了填充更多內容,甚至選用字號更小的新五號、新六號字。(35)因而這一套商務版四號漢字注音銅模并沒有被廣泛運用。

針對這一問題,1933年魏建功在國語會常務委員會上專門提出《制定注音符號印刷草體案》,認為應將原定楷體作為印刷楷體,再新定一版草體為印刷草體,原草體為書寫草體,適用于橫行,取“楷取直筆,草取曲筆”之意。單獨印注音符號時,可用楷體,雙行注音使用草體。國語會諸人經(jīng)過討論,認為楷體相差不遠,更適宜專門用作漢字直行注音,決定以之代草體。國語會計劃將該議案送教育部備案后,招商承辦字旁注音銅模的鑄造。假使這套銅模成功鑄就,從此即可“令小學教科書及報紙新聞一律須用注音漢字印刷”(36)

1935年初行政院關于鑄造銅模的訓令正式頒布前兩個月,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舒新城收到了黎錦熙的來信,信中稱中華書局極有可能成為承擔鑄字任務的商業(yè)出版機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中華擁有歷史完備的“聚珍仿宋”字體。黎錦熙早已屬意用聚珍仿宋鑄漢字注音銅模,他認為聚珍仿宋和市面上普遍使用的明朝體相比更為調和,并用了“貫氣”來形容這一誕生于民國初年的鉛印字體。

“聚珍仿宋”由杭州丁氏兄弟所創(chuàng)。民國初年,正是西式機械活字印刷取代石印、廣為流行的時期,丁善之在刊行先人遺稿時認為市面上所用宋體鉛字過于呆板,不夠雅觀,于是便廣征宋版書籍,精摹字體,耗費八道工序研制出適用于新式印刷的聚珍仿宋體。(37)后丁善之病逝,由長兄丁輔之接續(xù)其志,于1919年將全部聚珍仿宋活字創(chuàng)制完成,次年注冊國民政府專利。(38)丁善之在創(chuàng)制聚珍仿宋活字之前已在經(jīng)營印刷事業(yè)。1916年,他以股份制公司的形式發(fā)起聚珍仿宋書局,意欲為字體開發(fā)募集資金,在《聚珍仿宋印書局招股啟》中,丁氏自述:

書籍貴古本,以其字剞劂皆精良也……年來鉛字盛行,梓人一職,或幾乎息顧,坊間所用鉛字,多系來自日本,轉制成膚廓之宋體,以云版本,殊不知不足登大雅之堂。因仿北宋古本書所稱歐宋體字者,先刻木,次范蠟模銅,次鑄鉛,經(jīng)種種手續(xù),制成活字,以備好古者之采擇。

“聚珍”即活字,而“仿宋”則是“仿古”的現(xiàn)代創(chuàng)造。丁氏提到的“歐體宋字”,指的是北宋刊本中使用的歐陽詢風格的楷書,筆畫整齊尖銳,易于運用雕刻的手法表現(xiàn)。隨著雕版印刷技術的發(fā)展,印刷字體逐漸淡去手寫體風格,轉向方正整齊、橫平豎直且橫細豎粗的“高度樣式化”的“宋體字”。(39)而機械活字印刷的鑄字方法以及印刷中對明體字的大面積復制使用,則將活字雕刻風格進一步推向工業(yè)化。丁善之將歐體與宋體鉛字雜糅合一的再創(chuàng)造,固然是為“好古者”采擇,而民初掌故家柴小梵則認為,大小歐體字“間架波磔秾纖得中,而又充滿,無跛踦肥矬之病”,但歷時久遠,歐體的傳世也只余膚廓。近代好古之士的仿宋刻本之作,與其說是歐體的復現(xiàn),毋寧是一種“反古”的效果。(40)從技術與美學的角度審視,聚珍仿宋之“仿古”遵循了機械活字的制造范式,在現(xiàn)代印刷工業(yè)的邏輯中對傳統(tǒng)審美進行“再造”,無疑是以傳統(tǒng)雕版時代的審美要素重新思考現(xiàn)代工業(yè)文化生產(chǎn)的具體嘗試。

1921年,中華書局接手聚珍仿宋。由于讀書人不善經(jīng)營,丁輔之將聚珍仿宋書局出售給中華。(41)1924年,中華書局將原來的聚珍仿宋排字課改編為部門,獨立設有營業(yè)、工務兩部分對外業(yè)務。聚珍仿宋之于中華無異“如虎添翼”。(42)中華利用這套字體將《四部備要》和《二十四史》重新排印、點校、精裝,與商務的《四部叢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競爭市場,在1930年代初期,這是和《辭海》同等重要的出版項目。

當時商務印書館除宋體鉛字之外也制有仿古字體,商務用的楷體筆畫較粗,如用于鑄造漢字注音銅模,縮印時容易模糊不清。其余較有名氣的印刷楷體則歷史不如聚珍仿宋那么悠久,漢文正楷書局1932年才創(chuàng)立。如作漢字注音,必須將注音符號呈現(xiàn)清晰,較纖細的筆畫較為合適。更實際的問題是,為了將來排印時節(jié)省版面空間,不至于篇幅增多、徒增書價,漢字與注音符號必須鑄成一個活字字符。黎錦熙等人認為,鉛字原本為正方,如將注音符號刻在漢字右側,則漢字本身需要壓縮、改長方形,這樣加上注音符號才顯得方正、協(xié)調。(43)聚珍仿宋的細長姿態(tài)十分得宜。也即是說,通過“鑄字”,注音符號被嵌入漢字的主體,“注音+漢字”并沒有脫離中文活字的單位生產(chǎn)形式,而是成為漢字視覺傳達的新的組成部分。盡管注音符號推行之初被認為是通向漢字拼音化的工具,但黎錦熙等人對鉛印漢字字體及其印刷形式的設計與考量,實則仍遵循著漢字本位的邏輯。

回到1920年代初教育部對注音字母書法體式標準的厘定。如果說隨后魏建功等國語會成員對印刷草體與楷體的重新討論是在為漢字注音符號尋找一種介于手寫體與印刷鉛字之間的新體式,那么,誠如黎錦熙所言,聚珍仿宋的“調和、貫氣”正滿足了這一標準。并且它是由中國的書法雕刻家在機械活字鑄造的技術脈絡中創(chuàng)制而成的。

(三)鑄造漢字注音銅模的籌劃與探索

黎錦熙與舒新城都是湖南人。在各自的學術建樹中,推行國語注音、鑄造注音銅模是兩人除家鄉(xiāng)地域之外最重要的交集之一,其中,中華書局發(fā)揮了關鍵的聚合作用。舒新城收到鑄字消息當天即將信的原件轉寄給了總經(jīng)理陸費逵,并在日記中寫道:“并復邵西(黎錦熙),以為無大問題,蓋教部不購亦須制也。”在黎、舒二人通信之前一個月,黎錦熙與國語會成員王怡安已專程去南京見教育部長王世杰商議鑄字議案,隨后二人代表國語會與上海的出版界人士略有接觸。當時舒新城對注音銅模一事已表示贊同,但他認為,若計劃在銅模鑄好之后用來排印全文注音漢字的教科書,則“不適宜耳”(44)

國民政府的“鑄字”訓令頒布不久,教育界意識到漢字注音銅模即將全面進入民眾和兒童的知識生活,一些反對的聲音重新出現(xiàn)。陳鶴琴在《又談注音漢字之利弊問題》中即指出漢字注音在識字教育中的“喧賓奪主”效果或許將遠遠大于黎錦熙等人賦予它的工具性。(45)同為教育家的舒新城持相似看法。他以樂譜的簡譜和正譜作類比,自近代教育改革以來,中小學校的音樂教學基本全用簡譜,因而“種下一種簡譜之因子”,等到數(shù)年后教育部欲推行正譜、明令禁止采用簡譜時,已經(jīng)很難改變實際的教學情況。如果初小教科書全部使用漢字注音排印,漢字教學極有可能重蹈覆轍。(46)

盡管如此,舒氏仍以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的身份參與了鑄字的籌劃。這也促使他與黎錦熙之間的交往走向了普及教育和印刷出版事業(yè)相聯(lián)結的志趣,而非僅僅是編輯與作者。1935年2月14日,舒新城很快從黎錦熙那里得到了教育部對中華書局承擔鑄字任務的意見。總務司長雷震和部長王世杰“甚為贊成”,并定下由舒新城通過社會教育司司長張星舫和雷震進行接洽。但教育部僅擬撥款兩萬元,這讓舒新城有所猶豫,他沒有立即決定,而是轉告印刷所所長王瑾士,速去電征求總經(jīng)理陸費逵的意見。

1935年1月底,中華書局在試制打樣時對每個字模的內部報價是:“制十劃二號每個二角三分〇,三號二角二分,四號二角一分,五號二角;十劃以上各減四分。”(47)從1937年商務印書館刊登出的一則“賽銅字模”廣告中可知,當時商務用琣珀代銅制造字模,二號、三號字全副售價為四百元,最常用的五號字全副售價二百八十元,廣告稱該價錢是市面上銅模的四分之一。(48)也即是說,單一字號的全副銅模售價應在一千至兩千元,如購全部字號,則至少需要花費萬元以上。這僅是對普通漢字銅模市場售價的粗略推算。如果加上漢字注音銅模的制造、人工、物料成本以及試錯成本和時間投入,兩萬元并不能算一筆充裕的資金。

國語會對鑄造銅模的具體方案是先鑄造三號、四號注音漢字銅模兩套,每套三千六百字。其中四號字用來排印教科書。根據(jù)國語會成員在上海印刷業(yè)實際調研的情況,鑄注音漢字銅模還需要進口最新的制母模機,刻制銅版。如將三、四、五3號字體全部制成,需耗時三年,花費在十萬元以上。此外,盡管黎錦熙贊賞聚珍仿宋體的獨特、實用,有了商務的前車之鑒,國語會并不希望制成的銅模成為某一商家的獲利來源,為“推廣于全國出版界印刷界”計,即便擁有字體專利,國家將不會開放漢字注音銅模的專利。(49)

陸費逵在給舒新城的答復中認為,如果教育部能夠借此將銅模在全國各省推行,增加銷量,前期的資金投入尚可以負擔。如提出由教育部以三套銅模的價錢制模兩套,再介紹各省購五套、加送一套等。對于出版印刷同業(yè),教育部雖不能強制購買,但可多作推薦。(50)如此計算,每套銅模造價可與劃撥之二萬元相差無幾。當時,中華書局在初小教科書業(yè)務上占有很大市場,又和商務、世界、開明等聯(lián)合承擔教育部短期義務教育課本,制造注音漢字銅模在教科書和民眾通俗讀物生意上將有很大幫助。至2月26日,中華書局承鑄漢字注音銅模契約草案大致擬定。3月5日,教育部委托鑄字的文件下達;9日,中華書局方面與教育部簽訂合同,鑄字一事已成定局。而注音漢字將鑄多少、如何統(tǒng)一各字字體等問題又引發(fā)了新的論爭。

1.注音字數(shù)及限制的討論

1935年2月初,中華書局和教育部商討鑄字合約草案時,舒新城給黎錦熙寄去一封短信。從自己浸淫出版、教育領域多年的經(jīng)驗出發(fā),他認為應對鑄造銅模的字數(shù)加以限制:

小學用字,不過三千,常用字千余;中學用字亦只四千,常用字兩千余。即就著作界言,除去特殊科學名此外,普通所用之字亦不過三四千。此項銅模,不論作何用途,弟亦以為五千字已足……現(xiàn)在即就平教會研究所得之基礎,從事基本動作之分析,以厘定基本國語之字數(shù),照弟之理想,若師基本英語之意,基本字不要一千;即放大言之,平教會之通用字三千四百廿字,亦盡夠用。(51)

舒新城的信中提示了一個重要信息。通過鑄字,知識者能夠對民眾“常用字”數(shù)量與內容進行規(guī)劃和整理,以此為基礎展開的讀寫教育塑造了不識字者的知識邊界。從舒的敘述中可知,這是受到1920年代晏陽初在平民識字運動中推行《平民千字課》的影響。

標定“基本漢字”是平民識字運動的主要思路。(52)“五四”前后,晏陽初在法國開展旅法華工識字教育時,曾自編過一種六百字課通俗讀本。他從每一課中各選取十個生字,連綴成生熟字,再造短句加以運用、解釋。但這種選字方法和日常讀寫使用頻率之間無太大聯(lián)系,晏陽初認為這是一次失敗的實驗。之后他找到專治鄉(xiāng)村教育的傅葆琛重編識字教材,挑選出六百個筆畫簡略的漢字,編成押韻歌訣。晏陽初回國后,又將基本漢字的范圍擴大,從字典、書信、尺牘等材料中擇出平民日常應用必需的文字共千余個,編成千字課。1930年代,“掃盲”運動中的漢字“基本字”問題亦吸引了眾多民眾教育工作者的關注。傅葆琛將“基本字”定義為“人人必須識的最低限度的漢字”,在基本字范圍之外的漢字可以不作要求,但基本字“無論什么人都必須識”。通俗讀物、民眾教育讀本的編寫應以基本字為字庫,再根據(jù)大眾的閱讀需求和識字程度,酌情添加“補充字”。(53)

從城市到農(nóng)村,晏陽初開展的區(qū)域識字教育試驗證實了基本漢字在普及工作中的良好成效。(54)同為教育工作者,舒新城對此十分認可,他拿自己做例子,認為自己“只認得四千字,寫文章用不到三千字”,因此信中雖說“鑄五千足矣”,實則五千字作為鑄字上限已是浪費之舉。這表明,舒氏對基本漢字的看法與傅葆琛不同,他并非將基本字作為大眾識字教育的最低限度,而是:

倘先生等于此時以注音漢字為限制用字數(shù)目之方法,事至便而功至偉。倘即照平教會之通用字鑄銅模,則所費減去一半,教部負擔減輕,工作可快,而其他商家亦可省去睡在鉛板架上之閑錢,于推行上,便利甚多。(55)

丁善之在造第一批聚珍仿宋活字時,每副鉛字鑄有7 000個,其中常用字約1 000個,每字澆鑄40個,非常用字鑄6 000個,每字澆鑄6個。每副共計活字7.6萬個。(56)就印刷而言,字有上限是常識性的認識。舒新城希望通過漢字注音銅模的鑄造來限制用字數(shù)目,在此基礎上,編寫注音通俗讀本時可供使用的漢字總數(shù)即有所限制,這就從文本的編碼環(huán)節(jié)解決了面向大眾的問題。這些基本字,如遵照晏陽初等人的方式,大致是根據(jù)平民日常生活需要選定的,(57)因而用基本字編印民眾讀物,用詞和行文必將向口語、日常用語傾斜,通俗文本構成的基本語言要素和句法結構便得到了固定。且舒新城還希望這套由基本字構成的注音漢字銅模日后能夠成為經(jīng)典通俗化的有力工具。(58)

黎錦熙對此并不完全贊同。在回信中,他反而提出注音漢字銅模字數(shù)應當務求其多。確如舒氏所言,從鑄字的實際進度出發(fā),先挑選四五千字鑄銅模用于小學及民眾教育書報排印是具有可行性的先期工作,但黎錦熙指出,四五千字之外的漢字將來應當繼續(xù)鑄造。首先是為正音。譬如古典名篇《兩京賦》《三都賦》,黎錦熙認為,“我輩當年亦有許多字讀不出正音來”,不限制注音漢字數(shù)量有助于標定統(tǒng)一讀音。其次是為閱讀。注音、識字僅僅是知識啟蒙的第一步,普及與提高之間往往一線之隔,倘若大眾讀者學會注音符號可以任意閱讀書報,“他們要自由閱讀《三都》《兩京》,以何理由而限制之?”再次是為應用。對于初學識字者而言,基礎漢字固然較易掌握使用,注音漢字普及之后,卻不應該以基礎字限制大眾識字的上限,即便不求熟練書寫,已掌握注音符號的讀者亦可認字拼讀。因此鑄造基礎字之外的注音漢字是十分必要的,屆時大眾“單用而注出口中之語亦可”。(59)

黎與舒二人在銅模字數(shù)上的不同觀點展現(xiàn)了知識的“普及與提高”問題在語文教育領域的兩種思路。回到鑄字,舒新城對鑄造銅模與漢字數(shù)量關系的重視,使我們不得不思考印刷出版中的制造環(huán)節(jié)能夠對大眾的知識結構及意義世界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當我們討論面向大眾的通俗文本時,構成它的最基本的要素已經(jīng)過了設計者與鑄造者的精心篩選,并且,制造文字的經(jīng)費、材料、技術等因素常常起到?jīng)Q定性作用。進入1935年3月,教育部對舒新城關于鑄造3 320個通用字注音銅模的提議十分贊成,雷震希望能在1935年底將銅模制成,以便趕上次年夏天用這套注音銅模為全國的小學印制教科書。(60)

2.選字與印刷標準的確定

a.選字與字匯

1935年4月,中華書局已通過《申報》告知讀者,原本已編就一半內容的“民眾文庫”叢書本擬付印,但因教育部規(guī)定將來民眾讀物要一律加注音符號,現(xiàn)在漢字注音銅模正在本局積極進行,屆時將用漢字注音銅模重新排印“民眾文庫”,特向讀者預告。(61)這則廣告顯示了中華對注音漢字銅模的信心。但實質上,國語會直到當年10月才全部完成鑄造字模的選字工作。

有黎舒二人討論在先,教育界對選字方案的意見也大致集中在二者之間:第一種,主張將注音漢字用作限制字數(shù)的方法,劃定1 100字左右的基本漢字范圍;第二種,以實際使用情況為標準,先鑄兒童、民眾常用字三四千,再合計普通用字六七千左右,依次鑄就;第三種則主張給所有漢字注音,并且越是不常用字越應確定讀音并注音,以后校印古籍皆用注音漢字,可使人人能誦讀。(62)

出于實際操作和經(jīng)費的考慮,國語會通過了第二種方案,并整理匯總出12種字匯,和前次教育部公布的《國音常用字匯》一同交給國語會委員13人及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的編纂員6人。各人依自己的主觀經(jīng)驗從中圈選,最后先計總票數(shù),再分字合計,10票以上者定為最常用字,5票以上者為次常用字,5票以下者為備用字,無票之字不選。將票數(shù)逐字核對后,國語會再斟酌議定。這十二種字匯包括:

表1 國語會整理匯總出的12種字匯

續(xù)表

注:根據(jù)黎錦熙《漢字注音之選字工作》制作,《國語周刊》1935年第210期。

基于教育統(tǒng)計學視野,選字的來源包括了通俗讀物、兒童讀物、教科書與民眾日用文牘,這可以算是文本(Texts)提供的經(jīng)驗材料。為了盡量做到科學統(tǒng)計與語言文字“工具必求其合理化”兼顧,國語會同人將文字的實際操作應用納入選擇范圍,在這種情況下,印刷用排字盤和中文打印機字位表代表了常用漢字文本最主要的生產(chǎn)方式,也即印刷媒介與文本之間不僅僅是工具與呈現(xiàn)的關系,二者之間既有重合,也存在一定差距。機械印刷邏輯始終貫穿于語言文字大眾化方案之中,這是排字盤和字位表被納入常用字匯考量的原因。

經(jīng)過圈選計票的方式,國語會最終從12種字匯中選定6 788個字,決定分三批開始注音漢字銅模鑄造:

表2 注音漢字鑄造分類表

注:根據(jù)黎錦熙《注音漢字》制作,1945年,第21—22頁。

b.公布注音漢字印刷體式

教育部重新修訂并公布漢字注音符號印刷體式的時間略早于選字工作完成。1935年6月,先有黎錦熙、汪怡、趙元任代表教育部和中華書局簽訂了注音漢字樣張合約,不久后,印刷體式正式公布,包括漢字旁注注音符號印刷規(guī)范和獨立使用注音符號印刷規(guī)范兩部分內容。尤其從前者中,我們大致能夠看到鉛活字排印技術與注音符號體式標準化互構的結果。

首先,印刷體式正式規(guī)定,漢字旁注法以一個正方形鉛活字面積為最基本的表現(xiàn)單位,即“漢字+注音=標準鉛活字面積”,因此凡漢字旁注(橫行則上注)的注音符號,至多只得占所注漢字行間三分之一。這就使得注音符號不能像照相石印時僅按單個漢字等比例縮小的樣式夾注、書寫即可,而必須“略成正方形,亦得稍作狹長形(橫行用者得稍作扁方形),面積約相當于所注漢字九分之一”。

圖1 漢字注音符號印刷標準

其次,雙拼的漢字在排印時須將兩個鉛字字母緊挨排列,并須于漢字字旁居中,上下塞空白鉛條。“ー”母較為特殊,因為它原本占面積小且扁平,但在印刷中必須占一個字母位,因此“ー”母出現(xiàn)時,為使版面協(xié)調,也要塞空白鉛條處理。

再次,四聲符號須在注音符號右上角空白處標定,鑄字時合鑄為一體,不得臨時增排或另占行間距。(63)

以金屬活字為單位、模具化的構型為注音漢字奠定了基礎,使得這一方案在日后的實際普及應用中以完全不同于日語假名和中文漢語拼音注音的視覺形式出現(xiàn)。至此,“注音+漢字”被鑄造為全新的標準化漢字普及單位。盡管“國語運動”的主要參與者最初制定注音方案時,秉持的是廢除漢字、發(fā)展拼寫文字的愿景。對黎錦熙等人來說,注音符號僅僅是一項廢除漢字的過渡方案。然而,通過鑄字,注音符號被熔鑄進漢字書寫體系,鞏固了漢字的主體地位,最終達到“1+1=1”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各省轉載印刷標準體式公文時采用的不同印刷形式,透露出鑄造注音漢字銅模所面臨的中央—地方之間的現(xiàn)實落差。上海市執(zhí)行委員會機關刊物上轉載的《注音符號印刷體式》,全文為鉛字排印,版式一致;而這份公文到達河北灤縣教育局時,因為當?shù)貨]有注音符號活字,文中逐條解釋各字母印刷樣式的部分只能再用手寫、石印,和鉛印部分夾雜在一起。(64)故而,當注音銅模在上海鑄造完畢,它的使用效力是否如黎錦熙等人所望,能夠深入內地和廣大農(nóng)村、真正觸及被啟蒙的對象?

四、政治與生意:注音銅模投入應用

1935年9月第七卷《教育部公報》印行時,封面標題使用了正楷漢字注音。當月,教育部頒布了兩項與注音漢字銅模有關的法案。9月26日,《訂購注音漢字銅模須知》六條正式公開,對于銅模定價、訂購方式等作詳細規(guī)定。在這份定價單中,教育部稱全套銅模將不會分開銷售,除此之外,以每號每字價格乘總字數(shù)所得為該號銅模之實價,并且概不折扣:二號字每個二角三分五厘,三號字每個二角二分,四號字每個二角一分,五號字每個二角。這和中華書局打樣時的內部報價幾乎保持一致。而且,按照國語會不授予專利的意見,任何一家機構購滿五套銅模后就可以自鑄并銷售鉛字,但仿鑄品必須經(jīng)教育部審查備案。(65)

同時,教育部對使用標準銅模印制注音漢字印刷品再下新規(guī)定,這一政策信號促使各書局不得不早日訂購字模。《促進注音漢字推行辦法》中指出:

一、民眾學校課本及短期小學課本所有文字完全用注音漢字。

二、初級小學國語課本生字表完全用注音漢字。

三、初級小學之社會、自然(或常識)、高級小學之國語、社會(或地理歷史)、自然、衛(wèi)生課本應完全用注音漢字。

……

五、自民國二十五年(1936)七月起凡新編之小學及民眾教科圖書須一律遵照本辦法辦理。

……

八、自民國二十五年(1936)一月起,凡編輯兒童及民眾讀物者,一律須用注音漢字印刷。

九、由本部及各省市教育行政機關勸令各新聞紙在可能范圍內,盡量用注音漢字印刷。(66)

這份政令的頒布將直接影響1936年民眾與兒童讀物以及教科書市場的走向。當時教育部在已經(jīng)和商務、中華、世界、正中、開明、北新等幾家簽定民眾教育課本合同的前提下規(guī)定,如不購買銅模,民眾課本合同將被取消。在這種情況下,北新、開明、大東都沒有銅模,能否取得印行權尚是問題。(67)銅模只能向中華或教育部購買,不買銅模就沒有生意。至此,“鑄字”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官督商辦”的范疇。作為最關鍵的生產(chǎn)工具,注音銅模在確保國語注音以制度化形式普及全國的過程中,轉化為由政治因素參與的強制性市場調節(jié)。

根據(jù)教育部的訂購條例,購買銅模須先支付六百元定金,等每號字完成時再付完全款。簡單算一筆賬,每個商家購入一套銅模的價錢約為5 871.62元,如要取得仿制資格,則要花將近三萬元,這還不包括花在澆鑄鉛字上的成本。從一個月后教育部再次出臺的規(guī)定中,我們可以推測,在此之前市面上已經(jīng)多少出現(xiàn)了自行仿制或私售的注音銅模,因為該文件申令各印刷公司、書局等務必遵照訂購注音漢字銅模須知辦理,違者將予查禁:

查各界需用注音銅模,須按照訂購注音漢字銅模須知內各條規(guī)定,備價來部或向上海中華書局訂購,業(yè)經(jīng)令飭該局轉行知照在案。按照須知第六條,該項銅模,在未售滿五套以前,凡有依式仿鑄,或鑄售鉛字,以及未將字模呈部審定,徑行鑄行者,皆在禁止之列,意義本極明顯,誠恐各印刷公司商店等,未能明白體會,違反規(guī)定,致于查禁,仰轉飭該市各印刷公司書局一體知照,是為至要,此令,等因奉此,合亟通告,仰本市各印刷公司書局一體知照。(68)

查《申報》可知,上文通告發(fā)出的時間是1935年10月底,《推行辦法》規(guī)定1936年1月起民眾、兒童讀物必須用注音漢字印刷。然而,就在教育部為此做了如此細致嚴密的規(guī)定時,中華書局的二至五號銅模根本沒有鑄好。1937年3月,《大公報》的記者專程為注音銅模鑄造進度采訪了舒新城,得到的消息是三號、二號字模分別在1936年的2月和6月完工,至于四號和五號銅模預計于1937年暑期中交貨。(69)按規(guī)定,1936年起漢字注音銅模應當正式進入出版物市場,但直到當年6月二號、三號字銅模才完工,因此除了按規(guī)定印制教科書和注音教學材料之外,這套銅模實際上無法如預期地廣泛使用。教育部提前近半年的時間開放預售并以此改變教科書出版規(guī)則,的確能夠迅速收回前期投入的成本,市面上出現(xiàn)仿制品的現(xiàn)象也就不足為奇。

而原本定好的民眾教本項目交由商、中、世、大東、正中、開明等聯(lián)合印行后,因為各家分成比例及定價問題爭執(zhí)不定導致遲遲未開始,又碰上訂購銅模的困難,直到1936年10月中旬才將草約議定。(70)現(xiàn)在所見漢字注音版四冊無圖《實驗民眾讀本》是1937年1月由江蘇省立教育學院編撰、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見圖2)。

顯然,盡管1937年前可用來排印教科讀本的三號聚珍仿宋注音漢字銅模已經(jīng)制成,商務并沒有用這套銅模排印《實驗民眾讀本》。1936年國立編譯館編訂的初級小學教科書中,旁注注音符號的漢字還是正楷。

圖2 實驗民眾讀本(第二冊)扉頁、內頁,1937年1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事實上,連舒新城和陸費逵亦對聚珍仿宋注音漢字的實際排印效果不太滿意,認為最大的問題在于仿宋“筆畫太細”,三號字用來排印高級小學教科書“已不能看”。在1930年代競爭激烈的教科書市場中,“不便閱讀”是最致命之處,盡管聚珍仿宋是被教育部選定的注音漢字標準體,中華書局也因此而獲得承鑄銅模的機會,但此時他們不得不準備選其他字體另造三號注音銅模,專門排印教科書。其他注音讀本的出版也并不多見。1935年8月,黎錦熙曾寫信來與舒新城商議出版民眾文藝小說類讀物二百冊,屆時全用注音漢字排印,但因其中有部分漢字無法注音,此事便沒有下文。直到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五號字仍沒有正式推出。當時舒新城和陸費逵都認為五號字加注音過小,有損兒童視力,幾次寫信給張星舫說明最好不再制作。(71)

至于1935年4月中華書局登報預告的漢字注音版《民眾文庫》,直到1937年上海淪陷之前仍沒有新的動向。

五、余論

1958年,《文字改革》雜志正式介紹了試制成功的“注音漢字銅模”。文章寫道,在文字改革出版社實驗排鑄工場和新華字模制造所的合作下,注音漢字銅模的鑄造成功克服了以往漢字和拼音字母對照排版時的手續(xù)繁雜問題,做到每個漢字上都有現(xiàn)成的拼音,都標有聲調,漢字跟拼音固定在一起,不必在漢字上另排拼音字母。遇到一個漢字有幾種讀音或幾種聲調的,就做幾個不同的銅模。(72)

這提示了1949年前后兩次國家語言規(guī)劃中技術與物質生產(chǎn)發(fā)揮作用的相似性,以及統(tǒng)一的語言文字普及在現(xiàn)代國家建構過程中的重要位置。從方案設計到鑄字,“啟蒙”被納入一條標準化、制度化的生產(chǎn)線,在這個意義上,它擺脫了自身的“無序”狀態(tài),遵循著機器印刷的現(xiàn)代性邏輯。1930年代語言文字的大眾化進程對晚近以來的“言文一致”改革進行了更加“科學化”“合理化”的現(xiàn)代規(guī)劃。由國家主導的漢字注音銅模鑄造過程體現(xiàn)出印刷現(xiàn)代性在國家—社會維度上進一步展開的復雜樣態(tài),這是行政職權、民間技術資本與知識分子的普及教育價值觀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

王爾敏將近代以來的知識普及化趨勢歸因于大時代的“自覺”,近代中國在西方入侵后對傳統(tǒng)思想觀念與社會結構產(chǎn)生的沖擊與自我懷疑,導致了民族自信心的崩潰,知識普及化從近代知識分子對本國文化、制度及思想進行自救的沖動中產(chǎn)生,(73)民眾普遍的知識提升被置于關乎民族與國家存亡的中心位置。晚清最后十年的下層啟蒙運動在某種程度上開啟了20世紀種種“走向大眾”運動的先河。李孝悌指出,“這個運動并非及身而止,在十年內就倏然消亡,而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走向民眾’運動的起點和第一波”,在這一階段,來自社會和民間的自發(fā)性努力是推動這場“如火如荼的社會運動”在民眾間蔓延的主要力量。在媒介形式和社會組織層面,白話與啟蒙觀念的傳播為之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奠定了部分基礎。(74)從清末到“五四”,“走向大眾”反映出國家與社會勢力的此消彼長,“中間階層”“民間社會”發(fā)展與“國家再造”的努力先后施與民眾日常生活,并在1928年后逐步刷新啟蒙的面貌。

因此,從“鑄字”起,我們能夠看到1930年代的國家政權、普及教育者和出版人共同將注意力放在挑選字體,改良排印方案,印刷識字讀本、字詞典,創(chuàng)辦語文報刊等環(huán)節(jié)上。根據(jù)方師鐸后來的補述,由中華書局用聚珍仿宋鑄就的銅模在上海淪陷后沒能抵達重慶大后方,之后便極少見于掃盲讀物之中。1935年教育部委托中華鑄造銅模后,商務也自行鑄造了二號和三號賽銅注音字模各一套。抗戰(zhàn)爆發(fā)后,定縣平教會把這兩套字模帶去長沙,又輾轉帶至重慶,在大后方,軍事委員會后方勤務部政治部所編的注音讀物全是用這副賽銅字模鑄字印刷的。抗戰(zhàn)勝利后,這兩套銅模被借調去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作推行國語之用,直到20世紀60年代仍在對岸的“國語運動”中發(fā)揮著作用。(75)

減少文盲、普及教育是現(xiàn)代性在社會結構中發(fā)揮的主要功能。在這個意義上,印刷出版致力于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為知識的大眾普及構造“下層建筑”,為民族國家政權建構鑄造起知識生產(chǎn)與傳播的“基礎工程”,使得國家的基層社會治理通過對出版商業(yè)的規(guī)劃與強制性調節(jié)逐漸向民間滲透,知識分子在社會改造實踐中對普通民眾的啟蒙教育,通過“以出版為志業(yè)”的方式曲折展開。無數(shù)像舒新城和黎錦熙這樣的出版人、教育家投身于面向大眾的文化事業(yè),他們深信印刷機、油墨與紙張的轉動與“喚醒”的事業(yè)息息相關。當我們把1930年代印刷出版與知識普及議題還原到國家—社會框架中進行考察,媒介發(fā)揮的建構功能及其在“啟蒙”議題上對現(xiàn)代化遠景的回應便更加清晰。


(1) 參見Perry E.Link.Mandarin Ducks and Butterflies:Popular Fiction in Early 20th Century Chinese Cit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1.

(2) 參見〔美〕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英文版出版于1999年。

(3) Christopher A.Reed.Gutenberg in Shanghai:Chinese Print Capitalism1876-1937),UBC Press,2004.

(4) 參見陳昌文:《都市化進程中的上海出版業(yè)(1843—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 這些成果較多集中在文學史研究領域的現(xiàn)代文學報刊研究,如李楠:《晚清、民國時期上海小報研究——一種綜合的文化、文學考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洪煜:《近代上海小報與市民文化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連玲玲:《萬象小報:近代中國城市的文化、社會與政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3年版等。

(6) 王東杰:《作為近代中國“基礎設施”的報刊》,《史林》2020年第5期。

(7) 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文教事業(yè)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70頁。

(8) “七項運動”為識字、造鐵路、保甲、合作、提倡國貨、造林、衛(wèi)生運動。這同時也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制定的基層下級工作運動辦法。參見《訓政時期的七項運動》,《七項運動》1930年第2期;《下級工作運動辦法》,《申報》1929年2月1日。

(9) 《識字運動宣傳計劃大綱》,《教育部公報》1929年第1卷第3期。

(10) 王東杰:《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xiàn)代中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頁。

(11) 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簡史》,時代出版社1948年版。

(12) 王爾敏:《近代科學與民主先驅:沈學之短促生命光華(1873—1900)》,《臺灣師大歷史學報》2005年第33期。

(13) 梁啟超:《沈氏音書序》,《時務報》1896年第4期。

(14) 〔英〕厄內斯特·蓋爾納著,韓紅譯:《民族與民族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頁。

(15) 〔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著,李金梅譯:《民族與民族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

(16) “空鉛”也稱“司配斯”,即英文Space的音譯。在印刷作業(yè)中,各種空鉛一般按照鉛字號數(shù)的分數(shù)或倍數(shù)計算,如字號二分之一的叫對開空鉛、三分之一為“三開”,比鉛字大一倍的叫雙連空鉛、大兩倍的叫“三連”等。此外還有一種空心空鉛,用于填滿頁前或頁尾空白。見〔蘇〕巴里索夫等著,鐘元昭譯:《印刷作業(yè)》,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9—20頁。

(17) 〔美〕芮哲非著,張志強等譯,郭晶校:《谷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yè)的發(fā)展(1876—1937)》,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01頁。

(18) 參見蘇精:《鑄以代刻:傳教士與中文印刷變局》,中華書局2018年版。

(19) 楊昭悊:《楊昭悊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121頁。

(20) 方師鐸:《五十年來中國國語運動史》,國語日報社1969年版,第210—211頁。

(21) 《浙江省長公署訓令第七一號》,《浙江教育》1920年第3卷第2期。

(22) 方師鐸:《五十年來中國國語運動史》,第204—206頁。

(23) 黎錦熙:《注音漢字》,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3頁。

(24) 《小雜談四則》,《晨報副刊》1924年6月26日。

(25) 徐俊德主編:《北京檔案史料》,新華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頁。

(26) 徐俊德主編:《北京檔案史料》,第42頁。

(27) 以上均見《各省市縣推行注音符號辦法》,《教育部公報》1930年第2卷第38期。

(28) 白滌洲:《民國二十三年一月七日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第二十九次常務委員會的議決案》,《國語周刊》1934年第5卷。

(29) 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52頁。

(30) 黎錦熙:《注音漢字》,商務印書館1945年版,第2頁。

(31) 《國民政府訓令第二八四號(二十四年四月二日)》,《南京國民政府公報》1935年第1706期。

(32) 《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書法體式(圖表)》,《浙江教育界》1922年第1卷第3期。

(33) 汪乃昌:《中外字體之檢討》,《藝文印刷月刊》1937年第1卷第12期。

(34) 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52頁。

(35) 《二十年前的新聞界(六):四號字到五號字》,《立報》1935年10月7日。

(36) 魏建功:《民國二十三年一月七日國語統(tǒng)一籌備委員會第二十九次常務委員會議決案》,《國語周刊》1933年第5期。

(37) 鄭逸梅:《書報話舊》,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50—51頁。

(38) 《內務部批第六三五號(中華民國九年八月二十六日)》,《政府公報》1902年第1631期。

(39) 黃永年:《古籍版本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頁。

(40) 柴小梵:《梵天廬叢錄(第二卷)》,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67—668頁。

(41) 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3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58—259頁。

(42) 參見孫明遠、李冰湜、黃瑩:《易木為鉛——聚珍仿宋體的開發(fā)及其周邊》,《裝飾》2015年第9期。

(43) 《在滬調查鑄造銅模情況》,《申報》1935年2月12日。

(44) 以上均見《舒新城日記(第六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29—43頁。

(45) 陳鶴琴:《又談注音漢字之利弊問題》,《申報》1935年4月11日。

(46) 舒新城:《注音字數(shù)及限制的討論》,《文化與教育旬刊》1935年第47期。

(47) 《舒新城日記(第六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頁。

(48) 《商務印書館“賽銅字模”廣告》,《申報》1937年6月10日。

(49) 《國語教育促進會建設訊》,《申報》1935年1月20日。

(50) 《舒新城日記(第六冊)》,第46頁。

(51) 舒新城:《注音字數(shù)及限制的討論》,《文化與教育旬刊》1935年第47期。

(52) 晏陽初在《平民教育三問題解答》中提出掃盲的三個作用:(1)使學生認識千余基本漢字;(2)輸入千余漢字所能代表的基本常識;(3)引起學生讀書興趣,進而繼續(xù)求學。參見宋恩榮主編:《晏陽初全集·第1卷(1919—1936)》,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44—50頁。

(53) 傅葆琛:《漢字基本字研究的初步》,《教育與民眾》1930年第2卷第2期。

(54) 根據(jù)平教會在定縣掃盲成果統(tǒng)計,1927至1929年間全縣文盲率下降了16%,女子識字率也有迅速提升。見湯茂如編:《定縣農(nóng)民教育》,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學校式教育部1932年版,第27、447頁。

(55) 舒新城:《注音字數(shù)及限制的討論》,《文化與教育旬刊》1935年第47期。

(56) 這項工程持續(xù)在1916至1918年完成,耗時30個月。見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3卷》,第258頁。

(57) 洪深:《一千一百個基本漢字使用法》,《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4期。

(58) 舒新城:《注音字數(shù)及限制的討論》,《文化與教育旬刊》1935年第47期。

(59) 《黎錦熙復信》,《文化與教育旬刊》1935年第47期。

(60) 《舒新城日記(第六冊)》,第61、86頁。

(61) 《中華書局民眾文庫出版預告》,《申報》1935年4月6日。

(62) 黎錦熙:《注音漢字之選字工作》,《國語周刊》1935年第210期。

(63) 《注音符號印刷體式》,《上海黨聲》1935年第1卷第27期。

(64) 《注音符號印刷體式》,《河北省灤縣教育公報》1935年第20期。

(65) 《教育部辦法訂購注音漢字銅模須知》,《教育與民眾》1935年第7卷第3期。

(66) 《促進注音漢字推行辦法》,《教育部公報》1935年第7卷第37—38期。

(67) 《舒新城日記(第七冊)》,第365頁。

(68) 《上海市教育局通告第37533號》,《申報》1935年10月27日。

(69) 《中華書局制注音符號銅模經(jīng)過兩年大半告成》,《大公報》1937年3月7日。

(70) 《舒新城日記(第八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34—35頁。

(71) 參見《舒新城日記(第六—十冊)》。

(72) 《介紹最近試制成功的注音漢字銅模》,《文字改革》1958年第13期。

(73) 王爾敏:《近代文化生態(tài)及其變遷》,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91頁。

(74) 李孝悌:《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1901—191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頁。

(75) 方師鐸:《五十年來中國國語運動史》,第94—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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