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水滸傳》版本研究(全二冊)作者名: 鄧雷本章字數: 24035字更新時間: 2024-03-12 11:34:18
序一 辨證繁本《水滸傳》版本研究中的幾個關鍵問題
黃霖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水滸傳》的版本恐怕是最為繁復的,據鄧雷于2017年出版的《〈水滸傳〉版本知見錄》可知,繁本系統就有八大類三十六種,另有簡本系統十六類四十三種,總共有近八十種[1]。真是林林總總,讓人看得眼花繚亂。而鄧雷能在短短六七年間,在充分吸取前人研究成果和將絕大多數版本親睹目驗、仔細比勘的基礎上,將各本條分縷析,細密認真地作了著錄,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然后,他又花了六七年時間,進一步按正文的不同系統以及插圖、評點等不同特點來歸類,綜論了十九題,完成了這部《〈水滸傳〉版本研究》,與《〈水滸傳〉版本知見錄》相匹配。綜觀這兩部專著,可以說幾乎囊括了《水滸傳》版本研究的所有問題,在整個《水滸傳》版本研究史上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這十余年的辛苦真是不尋常!因此我樂意擱下手頭的事來為他寫篇序。
但是,一提筆,我又犯難了。我不是《水滸傳》版本研究的專家,只是在20世紀80年代為寫中國文學批評史而關注過容與堂本(下略稱“容本”)、袁無涯本(下略稱“袁本”)等版本問題,又為《金瓶梅》的問題而注意過天都外臣敘本(下略稱“天本”)及個別簡本,其余大量的本子我沒有去翻閱過,因此沒有能力對這兩書作具體而又全面的述評,而只能結合鄧雷所述,就近年來因學界關注無窮會本(下略稱“窮本”)而出現的一些直接關系到中國文學史與批評史教學與研究的重要問題談一點看法,向鄧雷與諸同好請教。
一、無窮會本的底本是被刪去“致語”的郭勛本嗎?
日本無窮會所藏的這部《水滸傳》,過去學者未曾予以特別的關注。1982年,范寧先生去閱讀了此本,發現其有一個特點,“就是第七十二回中御書屏上四大寇作三大寇,去掉田虎、王慶,加上薊北遼國”[2]。這種“三大寇”的《水滸傳》自然引起了學界的興趣。《水滸傳》最早的刊本第七十二回中御書屏上究竟是“四大寇”還是“三大寇”?是像天本、容本那樣,除宋江一寇之外,只寫征遼、征方臘共“三大寇”的百回本,還是像袁本那樣寫征遼、征方臘之外還寫征王慶、田虎共“四大寇”的一百二十回本?窮本與天本、容本以及袁本的關系如何?孰先孰后?這無疑是《水滸傳》版本研究中的一個新的重大問題。
至1994年,王利器先生發表了長篇論文《李卓吾先生評郭本〈忠義水滸傳〉之發現》,認定了無窮會本的底本是“郭武定重刻本”[3]。對于這一看法,除個別學者并未附和之外[4],更多的中日學者或贊同或傾向于王利器先生的觀點[5],并進一步推論袁本、窮本及芥子園本(下略稱為“芥本”)等無引頭詩、不分卷系統的本子(相對于天本、容本等有引頭詩、“分卷”的系統的本子而言)當早于容本存在,甚至認為窮本在不分卷系統本子中可能是最早的郭本的“嫡傳”。這樣,問題關系到《水滸傳》作為一部在中國文化史上、特別是在明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名著,究竟當以哪一種版本為代表的重要問題了。
王先生學富五車,文章開頭旁征博引,解釋了古代小說、話本、戲曲中有關“入話”“引頭詩”“得勝回頭”“頭回”“楔子”“話頭”“攤頭”等相同、相類或相關的術語后,最后著重闡釋了與《水滸傳》直接相關的“致語”與“艷”。
關于“致語”,古人實際上有兩類不同的理解,一種是指藝人獻技之前,先作祝頌之辭,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云:“諸軍百戲,呈于樓下。先列鼓子十數輩,一人搖雙鼓子,近前進致語,多唱‘青春三月驀山溪’也。”小說中的引頭詩、詞或其他韻文之類(下統稱為“引頭詩”),即由此而來。王先生論文中引了許多材料來證明這一點。如云“致語”相當于“樂語”,引明徐師曾《文體明辨》:“‘樂語’者,優伶獻伎之語……宋制:正旦、春秋、興龍、地成諸節,皆設大宴,仍用聲伎,于是命詞臣撰‘致語’以畀教坊,習而誦之。”又引清陳維崧《四六金針致語》云:“樂工開白之辭。”都是指戲劇開場或小說開頭與每回之前所用的詩詞韻語。
對于“致語”的第二種理解是:所謂“致語”,即“入話”“引頭”“得勝頭回”“楔子”“頭回”“攤頭”之類,是用“小故事”來作為入話,如《醒世恒言》卷三十五云:“列位看官穩坐著,莫要性急,適來小子這段小故事,原是入話,還未說到正宗。”又如《拍案驚奇》卷三十云:“看官不嫌絮煩,聽小子多說一兩件,然后入正話。”王先生又特別指出,“致語”又“謂之為‘艷’”,并引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妓樂》:“且謂雜劇中末泥為長,第一場四人或五人,先做尋常熟事一段,名曰‘艷段’,次做正雜劇,通名兩段。”這都說明“致語”或“艷”也指小說或戲劇前面“先做尋常熟事一段”的小故事。當然,這小故事本身有時也帶有詩詞之類的韻語,但主體還是故事。
王先生對于“致語”的理解,也是清楚地分“詩詞韻語”與“小故事”這兩大類的。但運用到怎樣理解天都外臣《水滸傳敘》(下略稱“天《敘》”)中所說的“致語”時,就產生問題了。為此,我們有必要先看看天《敘》是怎樣說的:
小說之興,始于宋仁宗……其書無慮數百十家,而《水滸傳》稱為行中第一。故老傳聞:洪武初,越人羅氏,詼詭多智,為此書,共一百回,各以妖異之語引于其首,以為之艷。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去致語,獨存本傳。余猶及見《燈花婆婆》數種,極其蒜酪。余皆散佚,既已可恨。自此版者漸多,復為村學究所損益。蓋損其科諢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赭豹之文,而畫蛇之足,豈非此書之再厄乎!近有好事者,憾致語不能復收,乃求本傳善本校之,一從其舊,而以付梓。
對于這段話,我是這樣理解的:
(一)羅氏原本一百回是:“各”以“妖異之語”置于回首,作為“艷”(即“致語”)。郭本就是刪去了羅本的所有“致語”后成的一種“獨存本傳”的本子;
(二)關于被刪去的“致語”,作者曾親見過“《燈花婆婆》數種”。這“《燈花婆婆》數種”當理解為“《燈花婆婆》等數種”,王先生也認為可以理解為“《燈花婆婆》等事”,是舉印象最深之一例以概全,不可能指《水滸傳》一百回的“致語”都是《燈花婆婆》。顯然,這《燈花婆婆》是故事,不是詩詞之類,其風貌是“極其蒜酪”,其內容是“妖異之語”;
(三)郭本刪去致語之后,“版者漸多”,又有些村學究加以“損益”,出現了一些“損其科諢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的本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天本的出版者,求得“本傳”,也即郭本的善本后,“一從其舊”地校刊了。天《敘》作者感到遺憾的只是被郭本刪去的“致語不能復收”了。換句話說,天本保存了郭本“本傳”的原貌,即已經刪去了各回“致語”,現存全書前面的各回的引頭詩都屬“本傳”的范圍之內。
簡言之,天《敘》說,此天本是保存了郭本的原貌;郭本只是刪去了羅氏原本中的所有“致語”。
但王先生認為,天本各回都存在著引頭詩。這些引頭詩即是“致語”,因而它就不是從刪去“致語”的郭本來,而只有像窮本、袁本等沒有引頭詩的才真正從郭本來。他說:“《水滸傳》天都外臣《序》本百回中,其‘入回’為詩、詞、賦者有之,為箴、偈、格言及四六者亦有之,今謂此即《水滸傳》各回之‘致語’。”又說:“如上所述,則天都外臣《序》所謂‘一百回各以妖異之語引于其首,以為之《艷》’者,即謂一百回每回各以妖異之詩詞作為‘致語’。”后一句直接將“妖異之語”改成了他所理解的“妖異之詩詞”了。
這里的問題有二:一、天《敘》說,被郭勛刪去的“致語”即《燈花婆婆》之類是小故事,還是引頭詩?二、天《敘》說,刪去的“致語”是“妖異之語”,天本現存的各回引頭詩是“妖異之詩詞”嗎?
本來,所謂“妖異之語”,猶今日所言“妖異之文字”。從形式上看,這些文字可以理解為妖異之詩詞,也可理解為妖異之故事。從天《敘》看來,羅氏原本各回前面的“致語”當是《燈花婆婆》之類的小故事。王先生也認為,“《燈花婆婆》作為《宋元詞話》之一”,“以其‘甚奇’,為人所喜聞樂見,故天都外臣舉以為說”。可在這里,怎么就不認小故事作為“致語”而只認引頭詩才可作為“致語”了呢?
再從“妖異之語”的內容來看,所謂“妖異”,即是非現實的奇奇怪怪的文字,那么忠于郭本的天本百回引頭詩中,有沒有可以稱之為“妖異”的詩詞呢?恐怕很難說有。天本的百回引頭詩,絕大多數是寫景、描人、抒情、說理等寫真寫實之作。這怎么能將天本《水滸傳》每回的引頭詩稱為“妖異之語”呢?
反過來再看《燈花婆婆》之類的小故事是否可稱為“妖異之語”。天都外臣是看到過《燈花婆婆》的,之后的明清學者對此多數已語焉不詳,只有個別學者還清楚,如李日華在《味水軒日記》中說:“萬歷四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從沈景倩借得《燈花婆婆》小說,閱之,乃鶯脰湖中一老獼猴精也,宋咸淳中攪震澤劉諫議家,遇龍樹菩薩降滅。”此已略可看出其“妖異之語”是妖異的小故事而不是“妖異之詩詞”,但畢竟說得比較簡略,讀者還不太明白,所以王先生還說“今不可得見矣”。然而,在馮夢龍改編的《平妖傳》中還是讓人發現了《燈花婆婆》的全貌。文字不長,為便于說明問題,不妨引錄于下:
生生化化本無涯,但是含情總一家。
不信精靈能變幻,旋風吹起活燈花。
話說大唐開元年間,鎮澤地方有個劉真卿官人,曾做諫議大夫,因上文字打宰相李林甫不中,棄職家居。夫人曾勸丈夫莫要多口,到此未免搶白幾句。那官人是個正直男子,如何肯伏氣?為此言語往來上,夫人心中不樂,害成一病;請醫調治,三好兩歉,不能痊可。忽一日,夜間,夫人坐在床上,吃了幾口粥湯,喚養娘收過粥碗,只見銀燈昏暗。養娘道:“夫人且喜,好個大燈花!”夫人道:“我有甚喜事?且與我剔去則個;落得眼前明亮,心上也覺爽快。”養娘向前將兩指拈起燈杖打一剔,剔下紅焰。俄的燈花蕊兒落在桌上,就燈背后起陣冷風,吹得那燈花左旋右轉,如一粒火珠相似。養娘笑道:“夫人,好耍子!燈花兒活了!”話猶未了,只見那燈花三四旋,旋得像碗兒般大一個火珠,滾下地來,?的一響,如爆竹之聲。那燈花爆開,散作火星滿地,登時不見了。只見三尺來長一個老婆婆,向著夫人叫萬福:“老媳婦聞知夫人貴恙,有服仙藥在這里,與夫人吃。”那夫人初時也驚怕,聞他說出怎樣話來,認做神仙變現,反生歡喜。正是:“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當時吃了他藥,雖然病得痊可,后來這婆子纏住了夫人要做個親戚往來,抬著一乘四人轎,前呼后擁,時常來家咶噪,遣又遣他不去,慢又慢他不得。若有人一句話兒拗著他,他把手一招,其人便撲然倒地,不知甚么法兒,血瀝瀝,一副心肝早被他擎在手中;直待眾人苦苦哀求,把心肝望空一撇,自然向那死人的口中溜下去,那死人便得蘇醒過來:因此一件怕人。劉諫議合家煩惱,私下遣人蹤跡他住處,卻見他鉆入鶯脰湖水底下去了。你想鶯脰湖是甚么樣水?那水底下怎立得家?必然是個妖怪。屢請法官書符念咒,都禁他不得反吃了虧。直待南林庵老僧請出一位揭諦尊神,布了天羅地網,遣神將擒來,現其本形,乃三尺長一個多年作怪的獼猴。那揭諦名為龍樹王菩薩。劉諫議平時供養這尊神道極其志誠,所以今日特來救護,斬妖絕患。詩曰:
人家切莫畜獼猴,野性奔馳不可收。
莫說燈花成怪異,尋常可(當作“叵”)耐是淫偷。[6]
這段文字與李日華所述完全相合。讀了這段文字,當知道《燈花婆婆》是什么樣的,知道什么叫“妖異之語”,并知道被郭本刪去的“致語”決不是各回的引頭詩了,從而當也知道“獨存本傳”的郭本應該是有全書《引首》與各回回頭詩的;“一從其舊”的天本應該還是保存著郭本的原貌。反過來說,刪去了引頭詩的就不是從郭本而來的了。因此,我對王先生斷定其“無全書《引首》,自第一回至第一百回,各回‘引頭’詩詞,全被刪去”的無窮會本的底本是“郭武定重刻本”的結論不敢茍同,認為刪除了天本系統中的全書《引首》與各回引頭詩的本子,恰恰是更加遠離了郭本(或其重刻本)。這樣,討論問題的起點就產生了分歧。
不過,王先生雖然沒有正面說明引頭詩被郭勛當作“致語”而刪去的理由,但卻對《燈花婆婆》之類之所以不可能是被郭本刪去的“致語”也有過幾點說明。但這些解說都不能解除我的疑惑。
其一,王先生說:“試思《水滸》百回,如回回都有‘燈花婆婆等事’為《致語》,都要說半日,然后轉入正話,求之章回小說之以較強之故事連續性以招徠看官者,其能如是乎?”的確,對于現代的小說讀者來說,每回故事之前橫插進一些其他的小故事,打斷了閱讀的思路,會感到有點大煞風景。但王先生也知道,中國古代小說很大一部分是從話本演變而來,說話人在街頭或瓦肆中表演前,為了延長一些時間,招徠更多的觀眾來聽他的“言歸正傳”,先說一些零星的故事,已成一種套路。萬歷年間的錢希言在《戲瑕》中就明確地說郭本之前的《水滸傳》“逐回”“有請客一段”,人們聽說宋江,就先聽“攤頭”半日:
詞話每本頭上,有請客一段,權做個德勝利市頭回,此政是宋朝人借彼形此,無中生有妙處。游情泛韻,膾炙千古,非深于詞家者,不足與道也。微獨雜說為然,即《水滸傳》一部,逐回有之,全學《史記》體。文待詔諸公,暇日喜聽人說宋江,先講攤頭半日,功父猶及與聞。今坊間刻本,是郭武定刪后書矣。郭故跗注大僚,其于詞家風馬,故奇文悉被刬薙,真施氏之罪人也。
以上可見,一些“老聽眾”還是喜歡“每本頭上”,也就是“逐回”有小故事,覺得“游情泛韻,膾炙千古”,但另有一些說話的聽眾或小說的讀者會感到每回前頭的“請客一段”有點累贅,割斷情節的開展,于是在通俗小說形成與發展的過程中,就逐步地進行刪汰。從現存的二十九篇《清平山堂話本》來看,其中有的正傳本身也不長,而“入話”的文字倒也不少,但有的已把入話的內容完全刊落了,只剩下“入話”兩字加一首引頭詩了。這就很好地反映了小說發展的一種趨向。《水滸傳》是中國早期形成的一部長篇小說,從開始署“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時,在每回前保存著不少《燈花婆婆》之類的“致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而當郭勛在重刻時,已經感覺到這些“致語”的累贅性,即將《燈花婆婆》之類即使文字不到千字、用不到“說半日”的都刪去了,像《清平山堂話本》中不少篇目一樣,只剩一首引頭詩了。這用守舊的眼光來看,可以說郭勛是“罪人”,但從中國小說進化的角度來看,實際上郭勛是有小說藝術眼光的,刪去了“致語”的郭本能得到天本出版者的青睞和以后的流傳及其羅本的淹沒,都是符合小說發展規律的。從羅本到郭本,從每回有“致語”到刪去“致語”而只剩引頭詩,正標志著中國小說從幼稚走向成熟邁過了第一個坎。
其二,王先生說:“即以見于《述古堂書目》著錄之《宋人詞話》計之,亦不過三十來種,更有以知《水滸》百回《致語》為‘相傳《燈花婆婆》等事’之說為不足據也。”言下之意,宋人詞話數量不多,不足以充百回《水滸》作“致語”。這里,王先生只拈出清代“《述古堂書目》著錄《宋人詞話》計之”,似乎有點拈輕避重之嫌。實際上,宋元之際羅燁的《醉翁談錄》就著錄了117種“說話”,嘉靖年間的《寶文堂書目》也著錄了宋人話本包括《燈花婆婆》在內48種。而更要特別指出的,作為“致語”的故事未必都是來自“話本”,也有不少來自前朝的文言筆記、傳奇小說乃至史傳作品。就《燈花婆婆》而言,王先生文章中也引到明錢希言《桐薪》卷二《燈花婆婆》云:“宋人《燈花婆婆》詞話甚奇,然本于段文昌《諾皋記》兩段說中來,前段劉績中妻病,有三尺白首婦人自燈影中出;而后段則取龍興寺僧智圓事,闌入成文,非漫然架空而造者。”這里的“段文昌《諾皋記》”,即唐代段成式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五《諾皋記》下與卷十四《諾皋記》上所記故事的合成。就《酉陽雜俎》一書而言,里面就有大量的有關神仙鬼怪的“妖異之語”可供作為“入話”的素材。而至《宋史·藝文志》所著錄,當時流行的“小說”已有360部。這360部書中,就《酉陽雜俎》前后集共30卷,再如《夷堅志》原有420卷,其中不乏神奇詭異、虛誕荒幻之作,均可移入或改編成“致語”。另外,也要指出的是,即使以《燈花婆婆》為名的故事也不止一種,今知《平妖傳》與《酉陽雜俎》所載兩種有異之外,另有錢希言《桐薪》卷三《公赤》條云“考宋朝詞話有《燈花婆婆》,第一回載‘本朝皇宋出三絕’”云云[7],又是另一個故事。再則,竊以為晚明艷情小說《燈草和尚》,其實主要也是寫了燈花婆婆的故事。小說寫此婆婆在“燈里面一爆,爆了兩爆,見一滴燈油落在桌上”時,能“抖然變了一個三寸長的小和尚”。這婆子“將身一縱,跳入燈焰中,忽然不見了”,又“只見燈花兒爆了幾爆,婆子忽然從燈花里走出來。初然也是三寸長,跳在地上,依舊是日里的婆子”。于此可以想見,當年流傳的《燈花婆婆》故事可能還真有一些呢。總之,在羅貫中時代,那些小說作者“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夷堅志》無有不覽,《琇瑩集》所載皆通”(羅燁《醉翁談錄》語),要“集纂”百余段《燈花婆婆》之類妖異故事作為《水滸傳》的“致語”,當可隨手拈來,決不會做無米之餐的。
總之,根據天《敘》及錢希言《戲瑕》所言,郭勛當初刪去每回前的“致語”是《燈花婆婆》之類妖異的小故事,而不是每回前的引頭詩。本來,現代學者也是接受這種認識的,如魯迅就說郭勛所刪的“即‘燈花婆婆等事’,本亦宋人單篇詞話”[8],胡士瑩也說“《水滸》曾以《燈花婆婆》等小型詞話作為請客段子”[9],包括胡適所作的《“致語”考》也說“《燈花婆婆》既是古本《水滸》的‘致語’,大概未必是‘曲’”,“多是說書的引子,與詞曲無關”[10]。他們盡管說得不夠精準,但傾向性是十分明確的。而王利器先生竟然一反眾說,還批評魯迅、胡士瑩等是“牛頭馬髀,強相附會”云云[11],硬說郭本刪去的致語是引頭詩,并以有無引頭詩作為判別是否忠于郭本的標準,之后一些學者緊隨其后,就把問題完全說反了。
二、袁無涯本的《小引》《發凡》可信嗎?
因為袁本與窮本等同樣沒有各回的引頭詩,所以王先生將它們視為同類,就常用袁本《發凡》說事。實際上,袁本卷首的《發凡》及《小引》的真偽本身就是一個長期爭論難決的問題,而它又處在一個十分關鍵的位置。包括王先生在內,有一些學者堅信袁本卷首楊定見的《小引》是真的,從而對《發凡》所言也不作分析地確信無疑。許多學者舉出不少例證來說明袁本特別是其評點是“偽”的,但總缺少臨門一腳,不能一劍封喉。假如說在20世紀80年代主要是為了爭辯容本與袁本評點的真偽的話,那么現在討論容本、袁本、窮本、芥本的先后關系時,同樣碰到了這《小引》與《發凡》的真偽問題,在這里也必須一辯。
我贊賞鄧雷在《袁無涯刊本〈水滸傳〉原本問題及刊刻年代考辨——兼及李卓吾評本〈水滸傳〉真偽問題》一文中提出的一則材料,說這“可能正是解決李卓吾評本真偽的關鍵所在”[12]。誠如斯言!這的確是一則關鍵的材料。
這則材料就是僅見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所藏的《李卓吾先生讀楊升庵集》卷首的一篇書坊主告白,其書坊主“書種堂主人”正是袁無涯,即刊袁本《水滸傳》者;這篇告白的內容又與書種堂刊的袁本《水滸傳》密切相關。就它的真假,即可判定袁本《水滸》卷首《小引》《發凡》的真假。其全文曰:
昭代博物君子推升庵第一,其著述甚富。而卓老之選錄批評具在是編,題曰《讀升庵集》,蓋卓老自命也。往歲龍湖楊鳳里攜此集及《水滸傳》至吳中,余求而得之,先刻《水滸》用慰人望。而遂有葉生文通者,模《藏書》為偽評以欺武林書賈,雖嫫母效顰,適足形西子之妍,而余校刻苦心亦稍闌矣。頃聞坊間買武林本,去者往往不當意,旋顧益價以請真本。余乃知世不乏鑒賞家,而卓老一段真精神果不可以似是覆也。復校是編而付之梓。
書種堂主人白
實際上這則材料很早由日本的《水滸傳》版本研究專家白木直也發現[13],但他并未加以特別重視,也未引起學界的關注。鄧雷重視了這則材料,也花了工夫研究,但可惜的是沒有從根本上檢驗這則材料的可靠性,相信它也如袁本《水滸傳》卷首的楊定見《小引》與袁無涯的《發凡》一樣都是說的真話,所以得出的結論與我的認識就完全相反。在我看來,這則材料恰恰是證明此則告白與其《水滸傳》的《小引》《發凡》全是一派謊言的最過硬的材料。
這則材料有兩點核心信息:1.李贄手批《楊升庵集》《水滸傳》是由楊鳳里(名定見)親手交與袁無涯出版的;2.袁無涯是先印《水滸傳》,然后再印《讀楊升庵集》的。
本來,沒有這篇告白,全憑袁本《水滸傳》卷首的所謂“楊定見”的《小引》所說,“卓吾先生所批定《忠義水滸傳》及《楊升庵集》二書”,由他“挈以付之”,交袁無涯出版等等,是真是假,無案可查,爭來辯去,難以定論。但《讀楊升庵集》不同,它的刊刻是有案可查的。李贄親自說過,曾在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交付至方沆、陸萬垓刊刻。事見他寫的《與方讱庵》:
夏來讀《楊升庵集》,有《讀升庵集》五百葉。升庵先生固是才學卓越,人品俊偉,然得弟讀之,益光彩煥發,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則已,一出人則為李謫仙、蘇坡仙、楊戍仙,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瑣瑣別錄,或三十葉,或七八十葉,皆老人得意之書,惜兄無福可與我共讀之也……我雖貧,然已為僧,不愁貧也,唯有刻此二種書不得不與兄乞半俸耳。此二書全賴兄與陸天溥都堂為我刻行,理當將書付去,然非我親校閱入梓,恐不成書耳。兄可以此書即付陸都堂。[14]
這里用最為清楚的語言交代了他的《讀楊升庵集》在方、陸兩人的支持下已經“刻行”,即“將書付去”,并請方沆將“此書即付陸都堂”。方讱庵即方沆(1542—1608),字子及,隆慶二年(1568)進士,歷官至南京戶部、刑部侍郎,轉督學云南,曾刊刻過多部著作,當時在江西寧州知州任上。陸天溥都堂,即時任江西巡撫的陸萬垓(1533—1598),號仲鶴,與方沆是同科進士,曾與利瑪竇有密切交往。方、陸二人同為李贄壯年時期在南京刑部任職時的知友。正是在這期間,李贄又結識了焦竑,還受學于王艮之子王襞,接受陽明心學,開始精研佛學,寫下了《童心說》等名文,將《水滸傳》與《史記》《杜詩》等并稱為“宇宙間五大部文章”,思想十分活躍。他與方、陸二人在這時結下的友誼是十分深厚的。李贄寫出這封信后兩年,陸萬垓病逝,李贄有《哭陸仲鶴》二首,回顧了兩人二十年來的情誼:“二十年前此地分,孤帆萬里出重云。滇南昔日君憐我,白下今朝我哭君。”而當李贄死于獄中后,方沆有詩悼卓吾云:“萬井蕭條杼軸空,尋常啟事日留中,豺狼當道憑誰問?妒殺江湖老禿翁!”看來,李贄將文稿交與他們刊行當無可疑。
今核現存的《讀楊升庵集》,其在國內尚存有近30部,國外除哥倫比亞大學之外,哈佛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日本內閣文庫等都有本子掛在網上,一般在書目上都標明為“明刻本”“明末刻本”或“明萬歷刻本”。惟見林海權先生的《李贄年譜考略》著錄《李卓吾先生讀升庵集》時,首次稱有“明萬歷二十八年繼志齋本(北大、福建師大藏)”[15],后2020年張建業先生主編的《李贄全集續編·讀升庵集》的《點校說明》又說,他先前主編的《李贄全集注》“已收入此書,是以萬歷二十八年(一六〇〇)繼志齋刊本為底本”,“而后我們又發現了刊于萬歷二十四年(一五九六)的《李卓吾先生讀升庵集》”[16]。假如果真存有萬歷二十四年或二十八年的本子,即可進一步確證楊定見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前后挈李批《水滸傳》與《讀升庵集》至吳中,“愿公諸世”云云,完全是編造的謊言了。可惜的是,由于我們學力有限,一時檢閱北大、福建師大藏本均未見知確切的刊刻年代與書坊名,故對目前是否存有萬歷二十四年、二十八年的本子尚存疑問,但相信張先生與林先生對李贄深有研究,其判斷是有根據的。其實,《讀升庵集》的初刊本能找到固然最好,找不到也不影響《讀升庵集》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已出版的事實,因為李贄的《與方讱庵》已經清楚地說出在方沆、陸萬垓操辦下出書了。看來《讀楊升庵集》早已面世、流傳,難道還待袁無涯輩“求而得之”、20年后由楊定見神秘兮兮地帶來“公諸于世”嗎?
再看萬歷二十四年(1596)楊定見是否還在世,這也是個大問題。楊定見確是卓老晚年的粉絲,關系密切,萬歷二十八年(1600)李贄在麻城遭到污蔑而不得不隨馬經綸去通州避難時,李卓吾還說“從我者麻城楊定見、新安汪本鈳,并諸僧眾十數人”[17]。但楊定見當時就受到官府的脅迫,遭到縣學嚴查,“蓋恐卓吾或匿于家”,馬經綸就說楊生“有身家之累,亦懼池魚之殃”[18]。李贄被捕時,他是否受到牽連,今已無明文可證,因自李贄到通州之后,再無任何材料見到楊定見的點滴信息。李贄入獄后,竟沒有見他探視奔赴;李贄自殺后,也沒有見他參與料理喪事;喪事完畢后,眾多朋友與生徒紛紛撰寫哀悼追憶之詩文,卻也未見他有片言只語[19]。這不能不令人懷疑世上根本早已不存在一個心中只“知有卓吾先生”“吾不負卓吾先生”的楊定見了。假如他還在世,袁無涯輩敢如此大膽地冒用他的名義來編造故事、招搖撞騙嗎?許自昌在《樗齋漫錄》中能指出袁無涯、馮猶龍輩“相與校對再三,刪削訛繆”,能說出自己將“雜志”與《遺事》給袁無涯附于卷首,卻不敢說出書的真實來源,又為了應付袁無涯,就籠而統之地用個“李有門人”來搪塞過去,這不是正說明了他的良知還在,不想騙人嗎?事實證明,“楊鳳里攜此集及《水滸傳》至吳中”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三、無引頭詩本《水滸》是怎樣形成的?
在討論窮本是否真是郭本的嫡傳之前,還有必要分析一下窮本、袁本、郁本、芥本等無引頭詩本是怎么形成的。據我看來,它們之中必有一本(或其祖本)是將容本刪改而來,因為這是有跡可循的。
由于無引頭詩本與有引頭詩本的最明顯的區別在詩詞韻文的多寡與異同方面,所以我就在這方面作了一些考察。據我粗略統計,容本正文中的詩詞凡有李評批曰“可刪”“要他何用”“可惡”“俗殺”“腐”等否定性意見或加上刪節號“┓┗”的,約有40處,袁本、郁本、芥本及窮本基本上都照此辦理,或刪或改,很能說明袁本、窮本等無引頭詩本是從容本而來。由于目前所見北大圖書館所藏的袁本比較完整、精良,且袁無涯在《李卓吾先生讀楊升庵集》告白中明確說,他刊刻是在“坊間買武林本”之后[20],“復校是編而付之梓”的“真本”,脫不掉袁本與容本之間的關系。所以就以袁本為主來與容本相比較。
比較后可見袁本據容本李評所作修改的情況約有五類:
第一類,將容本中的原詩全刪。如容本5/3a/6[21]、24/22a/10、25/4a/2、29/6a/2、36/6a/10、39/12a/4、39/12b/11、48/3b/5、67/12b/3、68/12b/6、70/7a/2、90/10b/4、92/9a/9、95/6b/11、95/13a/3、100/3a,共有16處。其中如第36回第6葉正面第10行有“方枷鐵鉆并臨頭”詩一首,下有夾批曰:“反把血脈梗斷了,可惡,可惡!”袁本就按此意見將詩全刪,窮本、芥本全同袁本。
第二類,將容本中的原詩另換。如容本10/5b/10有“作陣成團空里下”一詩,下有夾批曰:“俗極,可刪。”袁本、郁本、芥本、窮本都將詩換成另一首“凜凜嚴凝霧氣昏”。其他如11/4a/10、26/3b/8、88/7a/2,都是如此。其中特別要指出的是第26/3b/8的一首《鷓鴣天》詞“色膽如天不自由”,下有夾批:“腐。”袁本、窮本等將此詞全刪,取了容本(天本同)此回引頭詩中四句另成一詩:“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山妻小妾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試想:假如窮本、袁本是來自刪去了引頭詩“致語”的臆想中的“郭勛本”,還能用容本的引頭詩來替換嗎?這是說明袁本等來自容本的鐵證之一。
第三類,刪去容本中的個別詩句。如容本2/19a/8有詩“一來一往”共16句,李評在“左盤右旋,好似張飛敵呂布;前回后轉,渾如敬德戰秦瓊”4句旁畫上黑線,又旁批:“俗。”袁本、郁本、窮本、芥本都刪去了這4句。又如79/8b/6有詩“黑煙迷綠水”共26句,其中“卻似驪山頂上,周幽王褒氏戲諸侯。有若夏口三江,施妙策周郎破曹操”4句旁畫上黑線,詩下夾批云:“可刪。”袁本、郁本、窮本、芥本皆將這4句刪去,又將“艦航遮洋盡倒”以下12句刪改,完整保留了前后共10句。其他如38/8b/10“云外遙山聳翠”一詩、9/4b/5“古道孤村”一詩、52/3a/11“面如金紙體似枯柴”一詩都有類似據容本的批語而刪改了個別句子。這類例子也很能說明袁本等是從容本而來,逆向推理是不能成立的。難道能將已經刪去的句子,再加上去,又再加“可刪”一批嗎?
第四類,選換了容本詩詞的個別句子。如24/29b/9“從來男女不同筵”一詩的后兩句“不獨文君奔司馬,西門慶亦偶金蓮”旁畫上了黑線,下又有夾批:“可笑。”袁本、郁本、窮本、芥本皆將此兩句改成“不記都頭昔日語,犬兒今已到籬邊”。這也明顯接受了容本批語后所作的修改。其他如29/6b/5“古道村坊”詩、56/7b/10“鳳落荒坡”詩、58/6a/7“鞭舞兩條龍尾”詩等都據容本批語的意見而重新組織了個別詩句。
第五類,將容本中的詩詞刪改后直接組織到正文敘述文字中。如第56/3b/7中有“角韻才聞三弄”一詩共有12句,最后4句“對青燈,學子攻經史;秉畫燭,佳人上繡床”旁被畫上黑線,下又批曰:“可羞。”袁本、郁本、窮本、芥本皆將此詩刪去,僅取該詩中兩句“云寒星斗無光,露散霜花漸白”嵌入正文中,成了這樣一段文字:
(時遷)悄悄望時,只見徐寧歸來,望家里去了。又見班里兩個人提著燈籠出來關門,把一把鎖鎖了,各自歸家去了。早聽得譙樓禁鼓,卻轉初更。云寒星斗無光,露散霜花漸白。時遷見班里靜悄悄地,卻從樹上溜將下來,踅到徐寧后門邊……
這一詩的刪改,真是可謂無跡可求了。顯然,這樣的刪改只能是從容本改成袁本、郁本、窮本、芥本,決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的。
以上五類的所有例子,袁本、郁本、窮本與芥本都是一致的。這使人不能不相信當初知道袁無涯翻刻《水滸傳》其事的許自昌所說的情況是確鑿無疑的。他說:
頃閩有李卓吾名贄者,從事竺干之教,一切綺語,掃而空之,將謂作《水滸傳》者必墮地獄當犁舌之報,屏斥不觀久矣。乃憤世疾時,亦好此書,章為之批,句為之點,如須溪滄溪何歟?豈其悖本教而逞機心,故后掇奇禍歟?李有門人,攜至吳中,吳士人袁無涯、馮游龍等,酷嗜李氏之學,奉為蓍蔡,見而愛之,相與校對再三,刪削訛繆,附以余所示《雜志》、《遺事》,精書妙刻,費凡不貲,開卷瑯然,心目沁爽,即此刻也。
當然,許自昌是不知容本的李評是假的,但他清楚地表述了袁無涯、馮夢龍輩“校對再三,刪削訛繆”的全過程,證實了袁本即從容本而來,其《發凡》所說的“舊本”即是容本《水滸傳》。這演變的痕跡,也顯示了包括窮本在內的所有不分卷的、沒有引頭詩與卷首“引詩”的本子歸根到底都來自容本,而不是什么“嫡傳”的郭本。
四、無窮會本會早于袁無涯本嗎?
最后將討論窮本在無引頭詩系統中是否是最早的本子問題。
鄧雷在《〈水滸傳〉版本研究》中,據“萬歷庚寅(萬歷十八年)夏月世德堂梓”《水滸記》傳奇(下略稱“世本《水滸記》”)敘閻婆故事與袁無涯《發凡》所說“移置閻婆事”相同,就斷定以窮本為代表的“三大寇本的刊刻時間當在萬歷十八年(1590)之前”。這個判斷是有點簡單化了的。由于萬歷期間的《水滸傳》除了天本、容本、袁本可知刊刻年代之外,其余各本的刊刻年代都是未知數。所以,假如說《水滸記》與《水滸傳》之間存在著影響關系的話,有三種可能:一種是先有三大寇本《水滸傳》,后有世本《水滸記》;另一種則是反過來,先有世本《水滸記》,后有三大寇本《水滸傳》;第三種可能即是兩者間沒有直接關系。顯然,鄧雷是認為先有“移置閻婆事”的三大寇本,后有《水滸記》的,所以說三大寇本當在萬歷十八年(1590)之前。這就是說,三大寇本大概率是出現在萬歷十七年刊的天本之前,最遲也與天本差不多同時。可是這里有個明顯的問題:明代的學者為什么幾無一語說起過那時還有過這樣一種既刪掉了致語,又刪掉了引頭詩的《水滸傳》呢?顯然是有疑問的。至于反過來看,當然也有可能是《水滸傳》抄了世本《水滸記》的。有的學者就認為:“這一情節的‘移置’也許是出于許自昌的建議。因為許自昌也參加過版刻百二十回本的工作。許曾著有戲曲傳奇《水滸記》。在《水滸記》中,許自昌將宋江娶閻婆惜一事安排在劉唐下書給宋江之前,顯然他是發現了宋江娶閻婆惜一事被安排在劉唐下書之后的不合理才作如此處理的。”[22]從這個角度看,萬歷十八年(1590)只是一個上限,其下限至少也可以認作萬歷四十二年(1614)袁本來“移置閻婆事”了,甚至可能還要晚。應該指出,這里在技術上有個錯誤,即將并未“移置閻婆事”的許本《水滸記》與“移置”的世本《水滸記》混同起來了。這是由于自傅惜華《水滸戲曲集》(第二集)、《明代傳奇全目》、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等中國學者均未見世本《水滸記》,所以學界長期是將萬歷三十六年(1608)的許本《水滸記》與萬歷十八年(1590)的世本《水滸記》混為一談的。但從邏輯上看,既然萬歷十八年(1590)存在著一種“移置”的《水滸記》,后面出現“移置”的《水滸傳》有可能是接受了《水滸記》的影響。但事實上,《水滸傳》與這部世本《水滸記》雖然在“移置”與某些文字及其他方面有點相同之外[23],卻在一系列的特征性的“大的差異”方面沒有留下什么痕跡[24],看來兩者之間也沒有什么直接聯系。世本《水滸記》將劉唐送書置于后,充其量只能說明《水滸》故事流傳過程中有不同的說法而已。實際上,天本、容本等將閻婆事置于前,也有它的合理性在,主要是為了保持智取生辰綱以來的故事完整性。當然,假如放在宋江殺惜的故事中考量,置于后就更好些。只是長期以來人們受到袁無涯“移置閻婆事”一語的影響,就把他做的變動當作真的是“舊本”的特征了。現在看來,世本《水滸記》與《水滸傳》之間的關系,很可能是存在著第三種情況,即后面的“移置”并未受前面《水滸記》的直接影響。而如李金松先生說的:“百回本宋江娶閻婆惜一事被安排在劉唐下書之后這一脫卯之處,極有可能是袁、馮二人‘相與校對再三’時發現的,因而他們對這一不合情理的情節作了‘移置’。”[25]“移置”之后又予以特別宣揚。
下面,我們還是從文本實際來考量無引頭詩本系統的先后關系吧。據鄧雷在兩書中的分類,此系統的《水滸傳》約可分三類:第一類的特點是一百二十回本,如袁無涯本、郁郁堂本等;第二類的是一百回本,第72回屏風上仍書“四大寇”的,如芥子園本、遺香堂本及李玄伯藏本;第三類也是一百回本,第72回屏風上改書為“三大寇”的,如無窮會本等一些殘本。應該說,這三類本子在一百回內大方向是一致的。它們與天本、容本相比,主要是刪去每回的引頭詩及不分卷,對正文中的詩詞作了大量的刪改。其中第一類與第二類除了在有無20回征王慶、田虎故事不一樣外,其余大的方面基本相同。至于以無窮會本為代表的第三類,與一、二類在正文詩詞的刪改,乃至個別文字上異同較多。就以上文調查袁無涯本、芥子園本及無窮會本據容與堂本批示刪改而修改的情況來看,這些本子在大多數相同的情況下也有個別不相同的地方。其不同的情況也五花八門,據我發現的有以下幾類:
1.袁本、郁本、芥本將詩刪去,而窮本卻還保存著。如容本4/6b/10有“玉蕊金芽真絕品”一詩,上有眉批:“可惡,刪。”袁本、郁本、芥本皆刪去,而窮本卻還保存著。
2.袁本、郁本、芥本對詩有刪有改,而窮本只刪不改。如容本9/12a/5“門高墻壯”詩共有10句,詩下有夾批:“刪。”袁本、郁本、芥本將最后“埋藏聶政、荊軻士,深隱專諸、豫讓徒”兩句刪去,窮本也刪去。但在此上一句“無非降龍縛虎人”,袁本、郁本、芥本改成“無非瀝血剖肝人”,窮本卻未改,仍作“無非降龍縛虎人”。
3.袁本、郁本、芥本將原詩換了一首,而窮本即將此詩刪去。如容本40/3b/9有一絕:“遠貢魚書達上臺,機深文炳獨自疑猜。神謀鬼計無人會,又被奸邪誘出來。”詩后有夾批:“胡說!他如何是奸邪?”袁本、郁本、芥本都將此詩換成:“反詩假信事相牽,為與梁山盜結連。不是黃蜂針痛處,蔡龜雖大總徒然。”窮本即將此詩刪去。另有容本18/7a/3“有仁有義宋公明”一詩,也同此類。
4.袁本、郁本、芥本將詩作了修改,窮本作了不同的修改。如容本30/10b/11“贓吏紛紛據要津”一詩,下有夾批:“只是也受施恩白銀一百兩。”袁本、郁本、芥本將最后一句“海內清廉播德音”改成了“不把真心作賊心”,而窮本改成“不把雄心作賊心”。
5.袁本、郁本、芥本將詩作了修改,而窮本仍同容本。如容8/8a/8“紅輪低墜”一詩,打上刪節號,眉批:“刪。”袁本、郁本、芥本都作了相同的修改,而窮本未改。
6.袁本、郁本、芥本未作刪改,而窮本全刪。如容本32/6b/5“都是有名的漢子……牛筋等”上有眉批:“可刪。”袁本、郁本、芥本未刪未改,窮本則將此段文字全部刪去。
根據這些情況,這一系統中的本子究竟孰先孰后,一時也很難下判斷。同理,一些學者舉了大量的例子來比較無窮會本與容與堂本、袁無涯本用詞的異同例子,實際上這些都無法用以確證孰先孰后,因為這些例子幾乎都可作相反的想象與推理。有的作者特別舉出例證,也是可以討論的,今就鄧雷《無窮會本〈水滸傳〉研究——以批語、插圖、回目為中心》一文所舉的幾條例證來作一分析[26]。鄧文先引了兩條批評,比較了無窮會本與滌本(大滌余人序本的略稱,包括芥子園本在內)的不同:第36回寫宋江被請上梁山時,擔心押送自己的兩個公人被害,就讓他們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此處無窮會本的批語與滌本的批語觀點不同。這種沒有明確針對性的各說各的,實際上也很難說誰先誰后。至于第82回寫宋江受招安后,有人上奏不可加封宋江等人,并建議把宋江手下的將領分到不同的地方,窮本此處的批語為“此本卻是正論”,表示十分贊同這一提議。而滌本的批語卻是“是正論?是胡言?大頭巾經濟多作此腔版,所以敗壞國家”。這完全是有的放矢、針鋒相對的,的確可證明后者為晚出。但這兩條批語在袁本上恰恰是沒有的,所以此兩例只能證明芥本等滌本可能比窮本晚出,而不能證明袁本是以窮本為底本的,反過來倒也可以說明袁本是在芥、窮兩本爭議之前的。
下面,再看四條鄧文認為可直接證明袁本是以窮本為底本的例子,是否能成立。
第一條,第28回容本有“那人便把熟雞來了”一句,袁本、郁本、芥本都將“
”改作了“斯”,并有眉批曰:“斧以‘斯’之‘斯’字,出《詩經》,俗作‘
’、‘析’,俱非。”而無窮會本此處正文是“那人便把熟雞來析了”。這個“析”字,在現存他本中未見,既然被袁本稱作出于“俗作”,就可證無窮會本出于袁本之先了。其實,鄧雷沒有注意到窮本此處有一小注:“斯,俗作‘
’,誤。”窮本正文中明明用的是“析”,根本沒有出現過“斯”字,卻注的是袁本改成的“斯”,這奇怪嗎?不奇怪,顯然是無窮會本在借鑒同時提到“
”“析”“斯”三字的袁無涯本的眉批時搞暈了。
第二條,第46回寫時遷出場介紹其綽號時,國圖藏容本作“鼓上?”,而內閣文庫藏容本為“鼓上蚤”,不同的印本可能選用了不同的字,袁本、芥本則皆作“鼓上皂(皁)”,下有小注:“或作蚤。”上再有眉批:“蚤字為是。鼓擊易動,蚤跳更輕,形容極妙。”窮本正文同袁本、芥本,也作“鼓上皂”,下有小注也同袁本:“或作蚤。竈、?俱誤。”這一例證的理解,也只能是窮本在袁本之后,在校以容本與他本后,加上了新知還有“竈”“?”等不同的寫法。不可想象袁本在窮本之后,竟會對“竈”“?”的提法茫然不知、置之不理。
第三例,第51回雷橫看白秀英演出,沒有帶錢,被白玉喬大罵,現存的天本、容本都寫這時候“眾人齊賀起來”,袁本、芥本都將“賀”改成了“和”,沒有任何修改的說明,而窮本也作“和”,但下添有小注:“一作賀,非。”這的確可以理解為窮本在先,將容本改了,袁本就照改。但也可另有一種理解,窮本是在袁本的基礎上,又用容本等進行校刊后,添了一注。實際上,大量的窮本不同于袁本的地方,包括上面我引的一些正文詩詞的刪改情況來看,窮本(或其祖本)就是以袁本作為底本,然后參校了若干本子后作了一些改動,包括改回到容本,另外又增添了不少小注的。
第四例,第67回李逵下山撞見焦挺,說明下山原委時,天本、容本都作“我和哥哥鱉口氣,要投凌州去。”中間的“鱉”字,袁本、芥本、窮本皆作“彆”,其中窮本下多一小注:“一作鼈,誤。”此與上例的情況相同。“鼈”本同“鱉”,天、容本確實誤植,袁、芥本予以徑改,窮本校以天、容本后補上一小注,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很難說此例能證明窮本在先。
當然,此四例中后兩例是可以逆推的,但前兩例似乎只能理解為袁本在先,不可逆推。
下面我們再看談蓓芳教授在《也談無窮會藏本〈水滸傳〉》一文中“說袁本出于無窮會藏本或其底本”的兩個“更有力的證據”[27]。其中第一個證據是,第59回天本、容本在朱武、陳達、楊春三個少華山頭領上場時分別有一首詩加以描述,袁本對這三首詩雖有所修改,但仍保留著三首詩。問題是天本、容本第2回這三個頭領早出場過,當時只一筆帶過,并沒有用三首詩加以鋪敘,這就不合一般人物出場時有詩贊頌的規矩。袁本在修改時發現了這個問題,即把第59回的三首詩修改后移入到第2回中,但第59回的詩仍然保留著,這樣就出現了一書中兩次用三首詩贊頌這三個頭領的情況。而無窮會本就只在第2回三頭領出場時用三首詩分別加以贊頌,贊詩與前后連接文字全同袁本第2回,同時將天本、容本、袁本中第59回的三首詩全部刪去,只用簡單一語將前后文字連接了起來。為了使讀者便于了解情況,就第一首頌朱武詩贊中同一位置的三句話作如下比較:

這樣的情況,究竟是先有窮本或其底本,然后袁本在第2回照抄了窮本,再在第59回加上三詩合理,還是先有袁本,窮本照抄了袁本,刪去了重復累贅的第59回的詩合理呢?
談蓓芳教授說:“袁無涯刊本第二回中的該段描寫則與無窮會藏本的描寫一字不差。就無窮會藏本來說,這種挪動是很正常的,因為在人物出場之初有一段描寫性的韻文,一般來說是章回小說的慣例,無窮會藏本只是按照這一慣例做出改動而已;而從袁無涯刊本來說,在兩個地方同時出現類似的描寫(特別是朱武的那段描寫,前后二處八句里面有五句完全一樣),這在《水滸傳》里,尤其是特別注重韻文描寫的袁無涯刊本中,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例外。所以我認為只有袁無涯刊本在以無窮會藏本或與其類似的本子為底本而又參照天都外臣序本一類的本子恢復若干被無窮會藏本(或其底本、祖本)刪去的詩詞(說見后)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產生這樣的重復。也就是說,袁無涯本的刊刻者在以無窮會藏本一系的本子為底本而與天都外臣序本一類的本子中的詩詞加以對勘時,發現天都外臣序本一系的本子中在第五十九回多出好些詩詞,卻忘了這些詩詞已依據無窮會藏本一系的本子挪移到第二回中去了,便在加以修改后又補入了第五十九回。”
這里的問題還是先回到現存繁本《水滸傳》中哪一種最接近郭本。假如認定窮本不但先于袁本,而且也先于天本、容本,是最接近郭本的,當然可以這樣推理,但從談文看來,她還是將窮本置于天都外臣序本(或其底本、祖本)和袁無涯刊本之間的,也就是認可天本、容本是目前公認的最接近郭本的本子。那窮本第2回的文字難道就來自天本或容本嗎?從上表所引三句來看,窮本與天本、容本是不同的,這說明第2回的三詩不可能直接來自較早的天本、容本。從實際情況來看,它只是與袁本相同。所以,在考慮窮本與袁本孰先孰后時,必須放棄成見,在平等的位置上考慮哪一種理解更合情理。請問,假如窮本在先,本來就處理得比較合理,在三頭領出場時贊了三首詩,到第59回中三頭領再上場時就不去再用詩重復贊頌了,袁無涯、馮猶龍輩難道會在后面又“參照天都外臣序本一類的本子恢復若干被無窮會藏本(或其底本、祖本)刪去的詩詞”而加進去嗎?當然,不能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但常規的修改是將不合理的修改成合理的,而不大可能是將合理的修改成不合理的。因此,這種現象更大的可能是,袁本先將三首詩修改后移到了第2回三頭領出場處,后來忘了刪去第59回三首與前重疊的詩。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是,袁無涯、馮夢龍輩又將第59回的三首詩作了大幅度的修改,特別是后兩首(與天本、容本中的詩已是完全不同了),所以修改者或許認為這樣可不算重出,就有意保存下來了。后出的窮本在校讀時發現了這個問題,還是不管袁、馮輩當初是怎么考慮的,可能也沒有細辨前后的三首詩是并不完全相同的,就將第59回的三首詩刪個干凈了。若這樣來認識的話,窮本就只能是后出的了。
談文又認為:“能夠進一步說明袁無涯刊本出于無窮會藏本(或其底本、祖本)的另一例證為袁無涯刊本第十三回中的一條異文。該回在寫楊志與索超的交戰時有一段韻文,其中天本系統與無窮會藏本均作:‘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胳查查斜坎斧頭來;那個咇(‘咇’,天本系統作‘’)剝剝咬碎牙關,火焰焰搖得槍桿斷。’但在袁本系統中,‘咇剝剝’三字卻成了‘咇咇剝剝’。從上下文來看,袁本系統在這里顯然衍了一個‘咇’字(因‘咇剝剝’與‘火焰焰’為對偶)。這個衍字是怎么來的呢?”談文認為:窮本“在‘咇剝剝咬碎牙關’的‘咇’字下,則恰恰注有‘必’字。由于無窮會藏本的該音注字占了右邊的大半格,把它看成為殘缺了‘口’字旁的‘咇’字是很自然的事;再加上‘咇咇剝剝’一詞在《水滸傳》的其它描寫中多有出現,所以造成了袁無涯刊本的衍字,而這一點正是袁無涯刊本出于無窮會藏本(或其底本、祖本)的明證。”
其實,在天本、容本中的“”字是個象聲字,但比較冷僻,所以袁本與窮本都改成了一個比較通俗的“咇”字。兩者不同的是,袁本在“咇”下衍了一個“咇”字,而窮本在“咇”下多了一個注音,成“咇必”。于是談文認為袁本的“咇咇”是從窮本的“咇必”而來,當然窮本在先了。但我認為,袁本之所以衍此一字,是因生活中用這個象聲詞時,一般都是“咇咇剝剝”或“嗶嗶剝剝”四字連讀的,所以在不自覺中多刊了一字,而假如從窮本照搬而來,刻工當會認清這個“必”字是注音,因它極度偏在右邊,很完整,不可能看成“必”字左邊還有一個“口”。這樣,要么也就刻成“咇必”,而不會刻成“咇咇”的。此其一。其二,天本、容本一般都不注音的,至少在這第十三回中,天本、容本都沒有一字注音的。窮本則多注音,就在這第十三回中,除了此處注音外,還有“地下蘸知濫切了石灰”“雙晴凸垤”“挜衣架切著金蘸斧”“騣宗分火焰尾”“毗皮沙門”“蕤綏賓節至”等,其中如注“騣”字的音“宗”,也是刻在右下方較大的,也沒有被刻工誤認為左邊還缺什么偏旁,假如袁本是從窮本來的,為什么這些都沒有對袁本產生一絲影響,而唯獨這個“咇”字被袁本接受了?顯然,袁本是從容本而來,根本就沒有在正文中注音,不會像窮本這樣頻頻加注的,所以這一“咇咇”的誤刻,只是受像聲的影響,而不是因窮本的“咇必”而來。

以上就一些個別字詞的異同作些討論,我的意見也帶著很大成分的猜測與推理,未必正確。又由于目前我們所見的天本、容本、袁本都非初印本,后印者或剜改文字或增刪評點或借版圖像,都為辨別先后造成了許多麻煩。就以上文討論的注音來說,袁本《發凡》明明說“其音綴字下,雖便寓目;然大小斷續,通人所嫌,故總次回尾,以便翻查。”但現存袁本、郁本、芥本等于“回尾”均未見有注音,故窮本等嵌入正文的注音是否借鑒了袁本等,也已無從查考。關于圖像的問題,魏同賢先生在窮本影印本的《前言》中已點出了窮本從容本來的諸多痕跡。我覺得要分辨袁本與窮本的文本孰先孰后,最重要的還是要從正文的某類關鍵性的問題著眼,作一些具體的分析。那具體從哪一些問題入手呢?我想還是從袁無涯自我感覺對正文改動最大的三個問題來看,即一個是“去詩詞之繁蕪”,另外兩個就是“移置閻婆事”與“四大寇”的問題。對于這三個問題,只有袁本在《發凡》中說,它是照所謂“舊本”改成這樣的。但實際上,真正的“舊本”天本、容本與《發凡》自吹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因此,袁本這里所說的“舊本”,正像金圣嘆后來所說的“古本”一樣,都是他自己的修改本的代名詞,并非是真正的“舊本”。在這里,我們現在看到的“去詩詞之繁蕪”及“移置閻婆事”這兩點,在袁、郁、芥、窮各本中基本上是一樣的了,憑個別字句的差異是很難從中分辨出個先后來了。剩下的“四大寇”還是“三大寇”的問題本來是可分辨先后的。早在《宣和遺事》中,就存在著“四大寇”的雛形,中間寫到宋江、方臘之外,又寫到了另外兩寇高托山與張仙:“(宣和六年)是歲河北、山東連歲兇荒……于是饑民并起為盜,山東有張仙,聚眾十萬圍濬州……又有高托山,聚眾三十萬起于河北。徽宗遣內侍梁方元帥兵討之。”后吳讀本《水滸傳》就寫戴宗于上元夜潛入寢宮,“睹屏間書淮南賊宋江,河北賊高托山,山東賊張仙,嚴州賊方臘。宗抽小刀,削去一行”[28]。后來的天本、容本及一些簡本《水滸傳》不知為何將寢宮屏風上的四個“賊”改稱為“四寇”,并用王慶、田虎來取代高托山與張仙。但從當時李卓吾的《忠義水滸傳序》來看,正文所敘的故事只是“大破遼”與“滅方臘”,也沒有涉及王慶與田虎。這樣,當時以天本、容本為代表的百回本就存在著一個自身的矛盾,即屏風上所書有四大寇,小說卻只敘了征一寇方臘和破大遼。要解決這個矛盾就有兩條路:一條是正文故事書寫中增兩寇,如袁本那樣增加王慶、田虎的故事,成一百二十回。另一條路即是將屏風上的四寇減成三寇,如窮本那樣將屏風上的“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換成“薊北遼國”,成三大寇,維持一百回。這一增或一減,都是改,所以都不可能是郭本的“重刻本”了。不過在修改“四大寇”的問題上,袁本、郁本、芥本與窮本各有不同的表述:
袁本在卷首《發凡》中說:
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損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舊本,移置閻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遼國,猶是小家照應之法。不知大手筆者,正不爾爾。
袁無涯的話既批評了將“四大寇”“酌損”為“三大寇”,又批評了“嫌一百廿回之繁”而去了王、田二十回故事,無非是為了說明只有他的“全傳”本既保存四大寇,又增加20回,且“移置閻婆事”的才是真正的“舊本”。他批評改成“三大寇”是指滌本系統的本子還是其他簡本之類,今不得而知,而增補20回是可以確定是他與馮夢龍一起干的[29]。它初刊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也當無可疑,今人之所以產生或前或后的不同的看法,主要是由于讀袁小修在《游居杮錄》中一段話時,只是貪方便而取“資料匯編”之類的摘錄文字孤立地理解所造成的。假如取《游居杮錄》來讀,則可見袁小修這一年一直在家,且其兄中郎的文集正交袁無涯刊刻,小修與袁無涯的聯系是比較密切的。就小修日記而言,從7月底到9月初,近一月間,袁無涯就三次到小修家。第一次是7月23日,小修記:“姑蘇袁無涯來,得麻城陳無異書。”未曾提起《水滸》之事。過了幾天,即在9月1日前(小修日記不是每天標明日期,而是過一段時間后再標日期的)就記:“袁無涯來,以新刻卓吾批點《水滸傳》見遺。”到9月6日后又記:“袁無涯作別,覓予詩文入梓。”于此可見,這里的“新刻”只能是“最新刊出”一解,不可能是早就刻成或“重刻”之類的意思。至于許自昌的《樗齋漫錄》是匯錄多年筆記而成的書,它的序寫于萬歷四十年(1612),不等于內中所記袁本成書的內容都是作序之前的文字。現存袁本中有避諱崇禎的文字,也只能證明此本是后印本,并不能否定其初刻的時間是在萬歷四十二年(1614)。
再看郁本與芥本,盡管前者是一百二十回本,后者是一百回本,但它們100回的正文與批語同袁本大致是一樣的,包括第72回屏風上書寫的都是四大寇,且袁本與郁本的20回王慶、田虎文字也多是相同的,這說明袁、郁、芥三本同出一源。但它們之間還是有一些不同,特別在第72回屏風書四大寇處,袁本沒有眉批,郁本與芥本有同樣的一則較長的眉批。此眉批曰:
世本添演征王慶、田虎者,既可笑。又有去王慶、田虎,改入薊北遼國者,因有征遼事耳,與添演王慶、田虎何異?不知入慶、虎方成一類,遼則不止于寇矣。且后文政不必一一照出,于此中只舉征方臘已盡寇之大而最著者,此外旁及征遼,更見勝敵之能,此史筆用疏處、有波瀾處,豈可妄改!
此批既認為“添演征王慶、田虎”為“可笑”,又批評將“薊北遼國”與“慶、虎”同歸于“寇”一類的不確切,最后認可的是“只舉征方臘已盡寇之大而最著者,此外旁及征遼”的書寫策略,很明顯,這條眉批放在芥本上面是合適的,而放在郁本上面是不合適的,這是郁本照搬芥本(或其祖本)所露出的破綻。但這條眉批同時也證明了芥本當在被它批評的袁本與窮本(或其祖本)之后。另上文提及的第82回寫宋江受招安后,有人建議把宋江手下的將領分到不同的地方時,窮本的批語為“此本卻是正論”,對這個提議十分贊同,而芥本(滌本之一)的批語卻是針鋒相對的“是正論?是胡言?大頭巾經濟多作此腔版,所以敗壞國家”,也可見芥本當在窮本之后。
最后看窮本于第72回屏風書四大寇處的眉批:
□□□大寇□□□王慶□□田虎遂□□□究效□□□今改□□□大寇而□□北遼國。[30]
由于此本刷印在后,刊落的文字較多,但大致意思還是明白的,即指出此本是將“淮西王慶”“河北田虎”“今改”成“征薊北遼國”。這里的問題是“今改”在什么時間?改在什么本子上?換句話說,是改了容本,還是改了袁本?它若改了容本,則在袁本之先;而若改了袁本,當在袁本之后。
上文我在分析鄧、談兩位的一些例證時,已從反面表達了我不同意窮本在先的意見,下面還從正面的角度來分析袁、窮兩本的批語來看看它們的孰先孰后。
先從批語來看,窮本的批語數量大大超過了袁本,多出的部分主要是注音和“某某出世”之類,另有一些是完全相同或完全不同的文字,這類都很難比較其先后。但另有一些批語是兩者有部分文字相同,就值得注意。在這類部分相同的批語中,幾乎都是窮略袁詳。今稍擇5例,以觀大概:
1.第16回“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里走將出來,手里拿一個瓢,便桶里舀了一瓢酒”處,窮本有眉批:“奇計亦奇文。”袁本眉批則為:“機緒甚清,卻做得手忙腳亂,使人眼花,又使人心穩,奇計亦奇文。”
2.第68回“兩邊伏兵都擺在寨前,背后吳用軍馬趕來,盡數逼下坑去”處,窮本有眉批:“致于人。”袁本眉批則為:“用兵貴致人而不致于人如此。”
3.第72回“宋江便喚燕青,付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面,暗里取事’”處,窮本有眉批:“在。”袁本眉批則為:“看燈主意在此。”
4.第74回“他(燕青)雖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處,窮本有夾批:“未必。”袁本夾批則為:“伏后結果,此伙中之留侯也。”
5.第75回“非宋江等無心歸降,實是草詔的官員不知我梁山泊里彎曲。若以數句善言撫恤,我等盡忠報國,萬死無怨”處,窮本有眉批:“當時在朝人,何有一人愛國?盡忠報國□爾,說這盡忠報國話與□□聽乎。”袁本眉批則為:“當時在朝的,那有一人愛盡忠報國的,說這話與誰聽?但出自宋江口,則的確一字一金,消磨不得。”
這些例子,都給人以窮本批語是刪節袁本批語而成的感覺,很難想象在窮本幾個字的基礎上發揮、敷演成袁本那樣表述完整、情文并茂的句子。且有的已刪節得令人不明是什么意思了,如第2、3、5例(個別似板損脫落或刷印不周所造成)。也有的似在反駁袁本的意見,如第4例。所以看來窮本未必在袁本之先。
總之,我認為,窮本的底本決不是郭本的重刻本;最接近郭本的還是天本、容本;袁本、郁本、芥本、窮本等無引頭詩本都是從容本而來;在無引頭詩本系統中,窮本似在袁本之后,芥本則再在窮本之后。在中國文化史上,特別是在明代文學史上,還是容本(或明刻清補的天本)《水滸傳》最具代表性。
以上是讀了鄧雷《〈水滸傳〉版本研究》稿后的一點想法,有的正是接著他的話說的,也有的與他并不相同,只是為了探討學術的真相。包括對王利器先生,他曾給我教益良多,今也冒著大不敬之嫌而提了不少疑問,但這并不影響我內心對他無比的尊敬,在此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憑心而論,我在《水滸》版本方面所下的工夫遠遜于鄧雷,又一時間倉促成文,其片面、狹隘之見在所難免,只是投礫引玉,希望能有助于《水滸》版本研究的深入而已。
[1] 鄧雷:《〈水滸傳〉版本知見錄》,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實際存在的《水滸》數目恐不止于他所著錄的,[日]中原理惠在《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傳〉〈忠義水滸全書〉版本考》〔《版本目錄學研究》(輯刊)2020年11月30日〕一文中著錄的一百二十回本的《忠義水滸全傳》與《忠義水滸全書》就有68種。
[2] 范寧:《東京所見兩部〈水滸傳〉》,《明清小說研究》第1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版。
[3] 王利器:《李卓吾評郭勛本〈忠義水滸傳〉之發現》,《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后王先生又發了《水滸全傳注序》,重申了這一觀點,見《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1996年第1期。此序又見于2009年由河北出版社出版的《水滸全傳校注》。
[4] 劉世德在《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上發表的《〈水滸傳〉無窮會藏本初論——〈水滸傳〉版本探索之一》一文說:“無窮會藏本的底本,不是天本、容本、鐘本(或它們的底本),也不是袁本、芥本”,“從版本系統的血緣關系上說,無窮會藏本親于袁本、芥本,而疏于天本、容本、鐘本”。
[5] 談蓓芳:《也談無窮會藏本〈水滸傳〉——兼及〈水滸傳〉版本中的其他問題》,《中國文學研究》(輯刊)2000年第1期;談蓓芳:《關于〈水滸傳〉的郭武定本和李卓吾評本》,《中國文學古今演變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日]笠井直美:《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忠義水滸全傳〉》,《名古屋大學中國語學文學論集》2009年第21號;魏同賢:《前言——日本無窮會藏本〈忠義水滸傳〉所透露的郭武定刊本〈水滸傳〉信息》,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影印《日本無窮會藏本水滸傳》卷首,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鄧雷:《無窮會本〈水滸傳〉研究——以批語、插圖、回目為中心》,《東方論壇》2015年第5期等。
[6] 轉引自胡適:《宋人話本八種序》附錄,《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11—712頁。
[7] 轉引自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4頁。
[8]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魯迅全集》第九集,光華書局1948年版,第283頁。
[9]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7頁。
[10] 胡適:《“致語”考》,《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19頁。
[11] 王利器:《李卓吾評郭勛本〈忠義水滸傳〉之發現》,《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
[12] 鄧雷:《袁無涯刊本〈水滸傳〉原本問題及刊刻年代考辨》,《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13] [日]白木直也:《一百二十回水滸全傳的研究——其“李卓吾評”問題》,《日本中國學報》1974年第26期。
[14] 李贄:《與方讱庵》,《續焚書》卷一,明萬歷刊本。
[15] 林海權:《李贄年譜考略》,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88頁。
[16] 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續編·讀升庵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2頁。
[17] 李贄:《溫泉酬唱》,《續焚書》卷五,明萬歷刻本。
[18] 馬誠所:《與當道書》,見潘曾纮輯《李溫陵外紀》卷四,明萬歷刻本。
[19] 參見李永祜:《〈水滸傳〉兩種偽李評考辨》,《中國文學研究》(輯刊)2015年第1期。
[20] “武林”“虎林”皆為杭州別稱,容與堂刊李評《忠義水滸傳》及《西廂記》等多種李評曲本都署“虎林容與堂”刊。
[21] 5/3a/6,即是第5回第3葉正面(b指反面)第6行起,下例皆同此表述。
[22] 李金松:《郭勛“移置閻婆事”考辨——論〈水滸傳〉版本嬗遞過程中一處情節的移動》,《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2期。
[23] [日]笠井直美:《關于日本御茶之水圖書館藏金陵世德堂刊〈水滸記〉》,《明清小說研究》1996年第2期。
[24] 彭秋溪:《日本藏萬歷世德堂刊傳奇〈水滸記〉考述》,《中華戲曲》2016年第1期。
[25] 李金松:《郭勛“移置閻婆事”考辨——論〈水滸傳〉版本嬗遞過程中一處情節的移動》,《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2期。
[26] 鄧雷:《無窮會本〈水滸傳〉研究——以批語、插圖、回目為中心》,《東方論壇》2015年第5期。
[27] 談蓓芳:《也談無窮會藏本〈水滸傳〉——兼及〈水滸傳〉版本中的其他問題》,《中國文學研究》(輯刊)2000年第1期。
[28] 吳從先:《小窗自紀》卷三《讀水滸傳》,明萬歷甲辰刻本。
[29] 參見傅承洲:《馮夢龍與〈忠義水滸全書〉》,《明清小說研究》1992年第3、4期;《〈忠義水滸全傳〉修訂者考略》,《文獻》2011年第4期;徐朔方:《馮夢龍年譜》,《晚明曲家年譜》第1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55—756頁;鄧雷:《〈水滸全傳〉田王故事作者——兼論〈水滸全傳〉的刊刻時間》,《中國典籍與文化》2021年第4期等。
[30] 此引文據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日本無窮會藏本水滸傳》影印本,并參考了范寧《東京所見兩部水滸傳》(《明清小說研究》第1輯)與劉世德《〈水滸傳〉無窮會藏本初論》(《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兩文所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