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心里涌現出那種對于自身選擇的猶豫時,裴寂已經大概明白了自身的選擇和傾向。
他拔出掛在腰間的龍雀刀,只是寒光一閃間,就很是利落地砍斷了束縛著棺中女子的眾多鐵鏈。
他伸手脫下自己那濕漉漉的外袍,將女子包裹著從為數不多的毒液里抱了出來,并順便看見了對方手腕處的那道順著大動脈割開的傷口。
他又聞到了那種奇特的腥味。
這樣看來,對方似乎是用自己的血液給外面的那位妖族前輩大能指引了自己的方向。
只不過,她體內的血應該已經流的差不多,她那混合了大羅難覺的劇毒的身體,觸手之處開始慢慢變得冰涼而又逐漸僵硬。
她的情況很不好。
這種倔強和決絕,讓裴寂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很像多年前的自己。
他將鮫人攬在懷里,揮手挑開了那卡在她的腮里的銅棒,鮫人只是不停地抖動著眼皮,嘴巴兩側的傷口因為限制被取掉而重新撕裂,卻沒有流出一絲一毫的鮮血。
即便如此,陷入昏迷中的她還是緊緊抱著那顆琉璃似的心臟,根本不愿意放開。
那顆心,真的很有誘惑力!裴寂心里真的有種很想要它的強盛欲望,很想殺了眼前的鮫人!
搶過來,把它搶過來!
裴寂深吸一口氣,不管心里的自己是在如何瘋狂地嚎叫。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在和鮫人相同的位置面無表情地劃上了一刀,而后有些粗魯地拽過對方的手腕,將那有些結痂的傷口重新割破,一臉平靜地將兩只手的傷處并在了一起。
他在給鮫人輸血!
一直處于昏迷中的鮫人似乎是有所感覺,不自覺地扭了扭身子,有些癡迷地將整個自己埋進了裴寂的懷里。
不知不覺間,那拴著心臟的鎖鏈被她緩緩丟開,她那還掛著鎖鏈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裴寂的衣襟,再也不肯有絲毫放松。
從彌漫著黃沙的瓜州城里闖進新世界的鄉下小子,其實一直都不普通。
他忍著因為失血而暈暈乎乎的不適感覺,在大羅先覺的毒液徹底麻痹自己身體之前,撿起了那顆心臟。
他心里很清楚,這顆心臟應該來自南方——因為它有九竅,通體晶瑩剔透如同琉璃。
天下間再也沒有別的可能會存在這樣一顆獨特的心臟。
因為那原本就屬于裴寂他自己,只是被他不小心在那座朝歌城外丟下了而已——他現在的血無物不可污,但他的心卻純凈似琉璃。
裴寂吃力地扯開胸口的衣衫,露出了他的胸膛,按在了自己心臟的位置上——常人的這個位置上大概是飽滿而又充盈的,但他的卻很空,空蕩蕩讓人感到很寂寥的那種空。
他手里依舊握著那把龍雀刀,沒有絲毫猶豫地劃破了胸前那層其實薄薄的皮肉,冷漠著忍受著利器插入身體內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劇痛,將里面的那顆有些泛白的鮮紅色心臟掏了出來。
而他,依然還沒死!
青銅馬車里,外面搖曳的燈火映照在車廂里,來回扭曲晃動得如同鬼魅。
他低頭去看那顆自從離開自己的胸腔后就迅速停止搏動的心臟。
那顆心很小很弱,比正常人的要小上大概一半,透著種灰敗和蕭索。但就是這顆疲累無比的心臟,在他的身體內拖著吊著他的這條命,一去十六年。
他很感激。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在一個陌生的美麗無比的鮫人的手中,能夠再次遇到那顆琉璃心。
就像在某個平常的清晨醒來時,突然在床頭見到了許久沒有找到的心愛的玩具,那種驚喜和喜悅能夠從頭頂一直貫穿到到腳趾,讓人通體清爽松弛,如同獲得新生。
一顆心離了體,枯萎敗亡是很正常的事。
裴寂強迫著自己不去看那顆病殃殃的死去心臟,而是逼著自己攥緊了另一顆琉璃一樣的心臟。
他強忍著自己腦海里海潮一般一陣陣襲來的眩暈和窒息的感覺,而后將沾染了自己鮮血的那顆琉璃鑄就的心臟穩穩地安進騰出來的空間里去,然后舒服地吁出了一口氣。
咚咚!咚咚!
有雷聲一樣的心跳聲慢慢響徹他的耳膜,將混著大羅先覺劇毒的血液,澎湃不停地輸送向了他的身體各處。
借助他和鮫人之間的傷口的那點連接,推著在他和她的體內形成了一條洶涌著的血液的循環。
如果這時有人能夠在他們的身邊的話,一定會發現那種勃勃的生機和旺盛氣血,會比之前更加強大和堅韌,絕不該是一個區區入道境能夠擁有的厚重!
這才是他最大的秘密,連從小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夭夭都根本不知道的,假使他死了也要帶進墳墓里,永遠不會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現在真的很想美美睡一覺。
這種無意間紛至沓來的太過巧合的美妙,讓他幾乎要高興得唱起歌來。
但他明白,這種倦怠并不正常,是循環在兩人身體之間的大羅難覺的毒素在發揮作用,引誘著他睡去從而在不知不覺間失去抵抗的能力,然后徹底地殺死中毒的兩人!
所以他得醒著。
他靠著那座琉璃棺坐下,懷里鮫人的濕潤長發在堆滿他的四周之外,依然鋪滿了整座車廂,很像置身于郁郁蔥蔥的密林,安靜且心無雜念。
他開始內視,身體四周開始洶涌出赤紅色的靈氣,那顆琉璃心開始在他溝通周天的同時,慢慢地活了過來。
沒有錯,是活了過來。
之前它雖然在跳動,但是那是種機械而又重復的運動,像是本能驅使下的某種習慣。
而現在,它是在為裴寂而活,是出于自愿的自主的行為。
那種愉悅快活和裴寂的所思所想很快就輕松地糾纏在了一起,再也不分你我——容易得像是吃飯喝水,彼此融洽得像是魚與水的關系。
小公子曾經在他一朝入道時問過他是人是鬼,他那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是因為在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很清楚,自己大概確實算不得是一個正常的人類。
這是他自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的事情。
否則的話,他早就會有無數次的機會,死在自朝歌城到瓜州城之間的這段不愿回想的漫長旅程之中!
一開始他也的確很是害怕,心里感覺很迷茫。即便是到了如今,他依然還有很多不知道不清楚的事情。
而現在,他很幸運地遇到了眼前的這個鮫人。
目前他唯一能夠確信的事情是,他大概以后再也不會因為心臟不夠強壯有力,而動不動心悸絞痛了。
算得上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他覺得,不該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