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夜不收,來自當今秦君和宰相某日奏對的靈光一閃。
當時秦君身體尚且無恙。
宰相在某日大朝會之后,深覺嬴秦雖然步軍鎮壓南唐,但終究多年無法得克,自開國之戰后便再也難以得窺琳瑯京。
認為其癥結在水軍,在情報。秦君深以為然。
彼時國舅大人已經展露鋒芒,秦君舉賢不避親,力推國舅前往東南訓練水軍。
又獨立鑒冰臺于內宮之外,令國舅一肩獨攬其大權,鑒冰臺所部賜名夜不收——除開賜雙魚補服、黃金玉鉤和繡春長刀之外,令人人皆穿紅衣。
秦君曾經有言:錦衣不夜行,繡春不見秋冬。既見秦君兮,唯我煌煌。這是信任,也是期許,希望鑒冰臺能人人皆盡心用命,為嬴秦開辟新天。
陳摩訶當初一聽,便是胸中萬丈熱血沸騰,在旁人的萬般不解之下,舍棄仕途而入鑒冰臺,至今已經十載。
旁人大多以為他忠君愛國,是嬴秦翹楚和未來柱石,但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外界以為的那樣光鮮亮麗。
他加入鑒冰臺,只是因為她——金玉公主,嬴姬子,嬴伽羅。看上去很長,其實都是一個人,一直都是那一個人罷了。
只是因為,某年某日,她氣呼呼地回到佛堂,痛斥朝堂諸公都是蠢豬都是笨蛋,不識秦君胸中大業,只知曉在那里營營茍且。
鑒冰臺初創之時,很是舉步維艱,國舅大人雖然是皇親,說到底還是外人而已。
更不論它還能監察百官,是懸在諸公頭上的一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落下的利劍!
她生氣之余,似是抱怨似是無心,對他講:摩訶呀摩訶,你要是能執掌鑒冰臺該多好,那樣皇帝哥哥就不會那么累,不會那么難了。
他想了想,覺得有理。
雖然在不久之后,他的伽羅就在做了一件驚動朝野的大事后,鴻飛冥冥地落到了北漠的草原上,中原的嬌艷花朵在那北地的烈烈寒風里落下了腳。
陳摩訶還是成了夜不收,鑒冰臺的夜不收,如今長安城里人人聞之色變的夜不收。
龍門的水聲一如既往地聒噪。
他坐在中軍的帳篷中央,心里有著說不出的焦躁和緊張。
一別十年,他不知道她的喜好是否依然如舊,所以他命令手下的夜不收們準備了很久。
帳篷里長長的兩道長桌上面,一邊是風格狂野重油重鹽的北漠牛羊宴,一邊是葷素相宜花樣百出的嬴秦菜式。
他端坐在最深處,雖然兩鬢已經斑白,發絲卻被梳理得一絲不茍,只淺淺穿著右肩臂鎧的身軀上,紅衣柔順而又合身地緊貼著他健壯卻不顯得臃腫的身體——風姿一如往昔,是嬴姬子曾經說過的她喜歡的模樣。
“金玉公主駕到!”
有高高的唱喏聲傳來,有同樣一身紅衣的夜不收當前領路,低著頭神色恭敬地掀開那擋風的厚重簾子。不過兩息的時間,嬴姬子就娉婷裊娜地出現在了陳摩訶面前。
她還是裴寂當初在原野上見到時的那一身鵝黃色宮裝,并不是別的穿不起只是不愿意罷了。
她輕移蓮步走進營帳,頭頂發絲間的釵環和步搖行動間鈴鈴作響。
因為是故人相見,所以點了些絳紅色的胭脂,眉心一點朱翠,嘴唇水潤鮮艷如火,豐腴飽滿的身形藏在那件白色大氅下,看起來人比花嬌。
“殿下……”
陳摩訶收回眼神不敢再看,匆忙迎著嬴姬子的來處,到了她身前五步的距離才停下,鄭重而又嚴肅地單膝下跪拜見,喉嚨滾動間竟然有些哽咽。
嬴姬子也是一陣恍惚。
眼前的男子已經不像多年前那樣還帶著一絲稚氣,原本的圓臉現在已經變得很是尖削俊朗,歲月給了陳摩訶更加圓滿溫潤的氣質,像酒一樣很是迷人。
“摩訶,請起吧。”
終究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嬴姬子伸手抬住男子現在已經變得很寬闊結實的手臂,將青梅竹馬的他攙扶了起來。
陳摩訶順勢起身,眼里全是嬴姬子的模樣。十年了,她也變得比當年更加成熟更加風韻,有著獨屬于她自己的魅力和吸引力。
兩人相顧無言,竟呆立當場。
“哎呀殿下!麒麟兒這小子如今怎么變得這般無趣?他又不聲不響地尿了自己一身!”
裴元紹從還沒有放下的帳子間抱著麒麟兒擠了進來,一臉的生無所戀和悲憤,頓時沖散了有些旖旎的氣氛。
陳摩訶微微一笑,從失神狀態里回過神來,對著嬴姬子說道:“殿下,這位和您看起來很親厚的少年是?”
嬴姬子覺得有些好笑,順手扯過裴元紹到近前:
“給摩訶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西北都護府老裴相公二公子,小裴相公裴元紹就是了。”
裴元紹也是不怵,對著陳摩訶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晚輩后進裴元紹,見過大人。”
“小裴相公不愧是老相公之子,的確風采不凡。殿下一路而來,多虧你一路相送了。”
陳摩訶稱贊完裴元紹,就轉頭看向嬴姬子:“不過既然如今我陳摩訶來了,定不會讓殿下再受任何苦楚!”言辭鑿鑿之下,一雙眼睛里滿是壓抑卻不能宣之于口的洶洶愛意。
嬴姬子抿嘴一笑沒有回話,卻將裴元紹懷里扭動不已的麒麟兒小心抱在懷里,而后伸出手在錦被里探了探,入手處卻是干干凈凈,哪里有裴元紹說的又尿在了身上?
嬴姬子挑了挑眉,看也不看一眼對她擠眉弄眼的裴元紹,掃視了一圈帳中情況,對著陳摩訶展顏盈盈一笑:
“摩訶有心了。”
“多年不曾回家,我很是想念嬴秦故事和人……”她頓了頓,笑著指了指右手邊的位置:
“我坐那邊吧。”
“摩訶是我故友,我也想吃著嬴秦的菜,順便問一問你我想要知道的人和事,不知道可否?”
陳摩訶頓時一喜,看著嬴姬子的目光也愈發溫柔,只是看到她懷里的麒麟兒時,依舊難以抑制地握緊了右手:
“這本來就是為迎接殿下而設,殿下想坐在哪里都可以。”
“小裴相公想要落座在哪方呢?”陳摩訶依舊問了問裴元紹,做足了主人的禮數。
壓抑住心里不斷涌出的酸澀和些微的委屈,裴元紹哈哈一笑:
“我自西北而來,最喜牛羊宴席。今日恰逢其會,讓我嘗嘗中土的口味是否合我心意,也是快事一樁!”
裴元紹揮舞折扇,跟低頭逗著麒麟兒的嬴姬子相對而坐,宴席在陳摩訶的一聲高呼下終于開始:
“排宴,恭祝殿下回歸中土!”
從始至終,裴元紹和麒麟兒都不是主角,嬴姬子才是。
嬴姬子高舉身前酒樽,對著陳摩訶高高舉起:
“承摩訶好意,請飲勝!”
陳摩訶終于豪邁一笑:“敢不從殿下號令?”而后大笑著抓起身前酒壇,暢快淋漓地仰頭喝下!
一旁,裴元紹感覺自己好像完全成了個多余的配角。
他冷著臉,自顧自地斟滿酒樽,對著陳摩訶遠遠一拜,也是一口喝下那熱烈辣嗓的酒水,感覺心里郁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