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著實算是睡了一個好覺。
不是說他睡了有多久有多深,而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會夢到地單純睡上一覺,這種感覺實在太妙。
醒來之時,陽光滿懷,清爽愜意。
他這短短的十六載生涯里,這種日子實在是很稀有,讓他有種想要十分珍重,繼續(xù)賴在床上的感覺。
但這種幼稚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不屬于他們兄妹倆,連夭夭都不會想著做這種白日夢。
裴寂心里明白,他只是心里太快活了,快活的有些得意忘形地想要向全世界宣告——他可以修行了!!!
為什么自己不可以放肆那么一小會兒呢?
這是他應(yīng)得的,不是嗎?
裴寂已經(jīng)受夠了暮氣沉沉地用成年人的視角去看待這世界上的一切,偶爾跳脫出以往的自己的形象,去當(dāng)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真的很好。
他也的確十六歲。
感謝裴元紹,他現(xiàn)在的脖頸已經(jīng)僵硬如鐵,十之七八是落枕了。
他還在夭夭的房間里,夭夭趴在他的胸口睡得正香,破天荒地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襟,濡濕一片。
上一次夭夭這么抱著他睡,大概還在八九歲的時候,很容易讓他感到有些懷念。
所以他伸手撫了撫夭夭那依然顯得干枯糟亂的頭發(fā)絲,指尖傳來的那種跟旁人殊異的手感,讓他心安。
夭夭在睡夢中下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睡得更加香甜了。
他闔上雙眼,靜靜品味著一切。
他去聽,于是聽見了隔壁麒麟兒的啼哭的聲音,聽見了裴元紹在那里逗弄哄著他,聽見倚翠和嬴姬子在笑著低聲討論裴元紹的糗態(tài)。
他想著更遠(yuǎn)點,于是只是一恍,他就聽到了大黑馬在馬廄里很是焦躁地啃著那束縛著它脖子的韁繩,聽到了它那強(qiáng)健兇猛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作響。
他想去聞,于是他就聞到了夭夭發(fā)絲間的清香,那是呼延小蠻送給她的香夷,聽說一直洗頭發(fā)就會變得很柔順。
他也聞到了不遠(yuǎn)處黃泉大河的水汽里帶著濃重的土腥味,聞到了蒲板津這座城里幾乎無所不在的幽幽槐花香。
他的感官以往就已經(jīng)算得上很是敏銳,更像是天生的饋贈,是野獸一般的犀利本能!
而現(xiàn)在這一切變得更加具體清晰起來,囊括的天地更加廣闊,他確信是修煉之門向自己悄然洞開后開啟后帶來一種不為人知的便宜。
他的感官可以借此飛得更遠(yuǎn)更高,這方世界已經(jīng)向自己展示出了更多的無限可能!修煉,果然是一種極其容易讓人上癮后變得欲罷不能的存在。
他很感激黃楊公!
他沒有放肆地讓自己的神識飛游出去很遠(yuǎn),裴寂按照六十四路云手的內(nèi)觀法門,很容易地再次看到了自己身體內(nèi)的那僅有一半的雪山氣海。
人們常說,天地生人,人體亦自成一片世界。
修行不僅是借取外界那廣闊的天地之力為我所用,也是內(nèi)視自身熔煉人身這片局促且復(fù)雜的小天地于一爐。
裴寂的這片小天地其實很脆弱。
他仿佛漫步在其間,他在夢中來到這里時,腳下是很小的一片湖泊,甚至稱不上是海,里面的水只有淺淺的一層,一眼就可以望到邊際;遠(yuǎn)處的雪山也只有半面,雖然看上去依然巍峨厚重氣勢逼人,卻光禿禿地沒有任何景致。
他沒有見過別人的雪山氣海,卻也看得見那里有了變化:
他的氣海原本死寂一片,波瀾不興之下空無一物,現(xiàn)在卻開始興起了層層疊疊的波浪,有從天上和遠(yuǎn)處雪山處吹來的微風(fēng)一刻不停地?fù)軇又C妫W耀著粼粼波光。
就在裴寂落下腳步的那一刻,近處的腳下開始緩緩生出一層淺綠,緣著氣海邊蔓延開去。
有碧綠色的草絲一路攀上雪山的半腰,柔嫩的葉片上慢慢積蓄出晶瑩的水珠,啵啵地滴落地面,而后升騰出千絲萬縷的水霧,在飛上山巔之后洋洋灑灑地落下萬千雨滴,落地后化為雪白色的淺冰和薄雪,將雪山慢慢染成白色。
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不停。
這種變化緩慢且無聲,像是春雨一樣潤物無聲地改變著這一片天地原本貧瘠慘淡的凄慘狀態(tài),令人欣喜。
裴寂還是沒有看到屬于自己的那片垂天之幕,但他已經(jīng)不急了。
裴寂退出內(nèi)視,整個人開始變得精神奕奕。
他順著那種循環(huán)默默地從氣海邊走上山巔,又從山上走回氣海。這代表著他完成了一圈屬于自己的循環(huán),走完了自己人生修煉之路中的第一個周天。
他真的可以修行了。
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自己身體內(nèi)那由內(nèi)而外地透露出來的無盡愉悅。
他承認(rèn),這種感覺真的很爽。
于是他又重新沉浸到其中去,而后又繞著那心中的山水不停地走了起來,直到精疲力盡,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
這一次,他走了整整三十圈。
不是他不想走了,而是他那片捉襟見肘的氣海已經(jīng)在他的揮霍下干涸得只有一點點淺淺水漬。
他在感覺到疲乏無比的同時,再也維持不了內(nèi)視,而后就被這片小小天地給毫不留情地踢了出來!
雖然結(jié)尾算不上完美,但過程還是余韻無窮,令裴寂沉迷不已,他從來沒有覺得修煉會是這么有趣的一件事!
然后,便是樂極生悲。
裴寂原本想起身活動活動筋骨,畢竟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整個人已經(jīng)快要閑出問題了。
這要是在瓜州城,他完全是想都不敢想會有這么閑適的一天:吳把總有一次被一頭野豬頂傷了肺管,只是在家里躺了三天就重新上了值!
雖然跟沒有過多久北漠就了一次犯邊有很大的關(guān)系就是了。
瓜州城里的日子就是這樣緊巴巴地充滿危險,雖然裴寂還是很懷念吳把總和顧娘子就是了——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親呢?酒水能擺幾桌?
有些胡亂地這么想著,他便想去伸手扶開胸口的夭夭。
但是手上只是稍稍一用力,胸口就猛然地一緊,仿佛有人狠狠地穿過皮肉掐住了他的心臟一般,讓他不由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裴寂重重跌回床上,痛快地暈了過去!
兄妹倆摔了回去,夭夭的腦袋被裴寂的下巴狠狠一磕,身不由己地醒了過來,然后就看見了地上的血跡,神色迅速地變得難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