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撫細柳,送我過清溪。
裴寂一路順遂地到了自家門前,隔著矮墻便看到了蹲在自家院子里抬頭望天的夭夭。
因為下過暴雨,院子里的灰并不顯得好清掃,鄰居們的院子里大多一片亮黃,有著或深或淺的小水坑,星星點點地地泛著亮光。
但是大概自家妹子睡得不是很安穩且起來的很早,家里的院子有三個綴玉大師打掃的那么干凈。
這會兒已經完事,少見地呆呆地坐在樹下,雙手托在下巴上怔怔出神,看向門口的眼睛空空洞洞,不知道在胡思亂想著些什么。
小姑娘今年十二歲,裴寂十六。
小小年紀的夭夭很是早熟,從她記事之后之后開始,裴寂就常常猜不透她的想法了。
半大小子和十二歲的幼童之間到底差著些歲月——不要誤會,裴寂有時候還會不自覺地露出些少年意氣來,但夭夭雖然小卻決計不會這樣。
在家里,她更像家長。
裴寂推開院門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已經足夠驚醒夭夭。
她的眼神在一瞬間迅速回光,順手就抽出了身邊的掃把,警惕了片刻便又重新懨懨地松開手。
她看見了裴寂,卻不顯得高興。
“怎么了?”裴寂走到她面前蹲下,順手將魚簍擱下,而后將腦袋支在了合并在一起的夭夭的膝蓋上,故意用天真的眼神去對上她的眼睛。
夭夭的眼神撲閃了幾下,似乎受不了他這憊懶的模樣,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后,拍了拍身邊矮了一頭的一張小凳。
裴寂笑著坐下,很自然地翻過臉面枕住,夭夭便也配合地抱住他的腦袋,下意識地用食指纏住他鬢角的頭發,在手里繞了幾個圈圈后攥在掌心里。
“頭發長長了些,差不多快一尺長了。”裴寂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最喜歡看小丫頭的眼睛,大大的睫毛也很長。雖然不喜歡笑,但是偶爾笑起來會眉眼彎彎,整個人會變得很可愛,很討人喜歡。
夭夭卻沒有打算放過他的意思。
她鼻子里哼了一聲,十指在裴寂臉上翻飛不止,小姑娘學會手語后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裴寂看出來她的問題,也體會到了夭夭的不滿:“你想問我為什么要冒險?”
“為什么不呢?”
“我哥哥終于給我回信了。”裴寂嘴唇微動,在夭夭難以置信的眼神里不禁微笑:“是的,我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
夭夭捂住了微張的嘴巴。
“我既然撿了你讓你當我的妹妹,那我的哥哥自然也是你的哥哥了。”裴寂舒服地撫了撫夭夭的臉頰,然后翻身而起,握住了妹妹那有些冰的手指:
“我餓了,家里有什么吃的?”
夭夭雖然一臉的問題想問,但她知道自家哥哥不想說的話,問也白問更會徒增煩惱。
“還有點糜子……”裴寂讀了讀夭夭的手勢,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地上的魚簍后叉起了腰:“剛才回來遇到個奇怪的老頭,送了這個魚簍給我。”
“是個為老不尊的,更是個笨蛋。”
“這河邊又不是沒人,有魚還輪得到他來打?”裴寂只當是在說笑,將自己的遭遇講給妹妹聽:“跟著吳叔吃了大半個月的秋風,那河里的魚早被打干了。”
“看看他能不能有點收獲,給咱們兩個加點葷腥!”一邊說,一邊放開妹妹的手,自顧自地解開了簍口。
只是看了一眼,便是渾身一震,背后便無來由地冒出一層冷汗,差點將手里的簍子扔了出去!
那魚簍,明明外面看著網眼稀疏,根本存不住水的樣子!但打開后,里面卻是有著滿滿一簍清水,一尾金黃色的尺許長巴掌寬的肥碩鯉魚正在里面游曳不止。
魚嘴翕合吞吐著串串水泡的同時,好像還含著個拳頭大小的木質牌子,看上去像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花瓣的模樣!
透過清水猶自還能看到自己捧著簍子的手指,整條魚仿佛漂浮在空中,看上去詭異無比!裴寂一看到它,那魚兒便張開了嘴巴,將那牌子吐了出來!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將其從水里撈了出來。
“桃花六瓣,六分半令!”
有驚喜的聲音自門口響起,裴寂與夭夭齊齊回頭,頓時同時眼神一亮!
倚著院門的呼延小蠻雖然看上去臉色蒼白,精神頭卻出奇地很好!在她身邊的綴玉看到裴寂,也是嘴角帶笑,溫潤地低頭頷首。
“啊啊啊啊啊啊!夭夭妹子,本姑娘回來啦!”
呼延小蠻一陣風似地掠過裴寂的身邊,激動地將一臉茫然的夭夭抱了個滿懷,而后兩個姑娘便拋開身旁的兩個男的,又呼嘯著鉆進了房子里去。
裴寂和綴玉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裴寂施主,請了。”
綴玉極為自然地坐到了胡楊樹下,學著夭夭拍了拍身旁的凳子。
裴寂頓時臉色一黑。
明月起,神火吞吐不盡。所謂春困夏乏,秋收冬藏。
如今正是夏乏的時候。
待得綴玉做完課業,正是一輪彎月如勾,掛在天空的時候。
呼延小蠻和夭夭躲進屋里后,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期間呼延小蠻甚至和夭夭淺淺睡了一覺。
再出來時,已是明月高懸之時。
“呼延姑娘你是說,這個是參合學宮的邀請函?”裴寂、夭夭和呼延小蠻依然圍坐在小幾前,都死死地盯住了平躺在其上那面令牌。
“那自然,看看這個……”呼延小蠻得意地朝夭夭使了個眼色,夭夭便獻寶似地捧出一個白色的狼皮兜子,而后遞給了呼延小蠻。
裴寂看著她在里面一陣摸索,掏出個一模一樣的令牌來,“啪”地一聲拍在了桌上。
“綴玉也有的。”呼延小蠻笑嘻嘻地看向綴玉:“你也拿出來呀,咱們看看有什么不一樣的!”
綴玉無奈搖頭。
于是小小的桌面上多出了三面一模一樣的令牌!
“大雪山的看起來跟我的也沒什么不一樣啊?”呼延小蠻仰著頭,靠在夭夭身上拿著兩塊比對了半天,只靠著自己也沒看出來有什么不一樣的,都是大差不差的樣子。
綴玉微笑地看著她:
“參合學宮每年要向天下發放上最少三百枚六分半令,大體上一模一樣,并沒有什么不同。”
“裴寂施主大概是遇到學宮里的高人了,卻不知道是哪位先生。”綴玉很確信地點了點頭。
“那這條魚怎么辦?裴寂你敢不敢吃哦?”呼延小蠻將桌子上的碟子向裴寂那邊推了推,尺把長的大鯉魚被夭夭做成紅燒,透著一股誘人的紅色。
這讓人如何抉擇?
裴寂心里一陣忐忑,那個老不修的真的是獨步天下的參合學宮的某位先生嗎?
他不信天底下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是瓜州城里的事情漏了馬腳,被學宮的人察覺到了什么嗎?
“還有這個,夭夭從魚肚子發現的東西,沒敢輕動……”
呼延小蠻是個極其聰慧的姑娘,此刻也是想到了些什么地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撥開了那雪白細嫩的魚肉和少許的魚骨:
映入眼簾的,那魚肚子中正方方正正地放著一卷書帛。
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紅繩所系之處,微光內斂,看上去極為不凡。
“沒聽說過學宮里還有這種東西,我覺得不妥。”呼延小蠻看著裴寂,眼神里滿是擔憂。
“小僧倒覺得這是裴寂施主的機緣到了。”綴玉遠遠地笑了笑——他雖然是僧人,需要持戒吃素,因而坐的老遠。
卻并不希望影響裴寂的選擇。
我自己選擇么?裴寂懂得朋友們的意思,于是有些躊躇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