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殊提著唐稚那件有著很長裙尾的紗裙一角下樓來時,唐稚正隨手扔開空了的酒瓶,在那里出著神。
她帶著一身未干的水汽,有些不自在地緊了緊胸口位置的布料,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啊?你洗好了嗎?”
唐稚迅速回神,在看到嬴殊的衣著后隨即眼神一亮,有些戲謔地開口:“往日里老是叫你試試,我們的小梳子老是冷著臉拒絕,今天是怎么了?”
“嘖嘖嘖……只是可惜了……”
看著在那里搖頭不止的唐稚,嬴殊有些好奇:“什么可惜了?”
唐稚伸手在嬴殊胸前就是重重地一撈,對著臉色陡然紅起來了的嬴殊很是輕佻地挑了挑眉,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唐姨!”
看著嬴殊確實有些生氣的樣子,唐稚連忙攤了攤手,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咱們聊聊正事吧,我想你不先去嬴老二那里赴宴,反而先來我這里,一定有些重要的話要跟你唐姨我說,我說的對么?”
嬴殊一臉無奈地看向唐稚。
從小到大,一旦遇到不小心令嬴殊感到生氣的事情,唐稚一定就會這樣顧左右而言他,讓嬴殊無從下口。
“嗯~看看這個!”
嬴殊一按眉心,一個不大的木箱子就撲通一聲憑空出現,而后重重地砸在了唐稚面前,嚇得沒有任何準備的唐稚胸前一陣波濤蕩漾,讓嬴殊更加氣結。
這口箱子,來自秦絕山中那道無名山坳,由朱老三送給裴寂,又經由裴寂轉贈給嬴殊,時間還沒有過去多久。
“這是什么?”
唐稚很浮夸地用纖纖十指拍了拍胸口,顯然注意到了嬴殊那有些帶著怨念的眼神。
“不要這樣了唐姨……”嬴殊對著唐稚翻了個白眼,然后冷著臉開口:“我看過了,這里面的東西來自以前的雀部,唐姨你的八方風雨樓可能用得上。”
唐稚臉上的笑意迅速退去,瞬間變得認真了起來,卻無法掩蓋說話間的那股欣喜若狂的情緒:
“好小殊!果然不愧老娘求到國師面前,以莫大神通給你開具了靈臺藏!這才是該好好收藏的東西哇啊啊啊!”
唐稚整個人一把撲在箱子上,順勢將箱子勾進了自己懷里,一副生怕嬴殊又會抬手親自搶回去的表情。
看著唐稚略顯失控的表情動作,嬴殊顯得很是得意的同時,又不得不出聲提醒唐稚:
“唐姨,這東西可能是比無憂留下來的,你要想好到底用不用雀部留下來的這些暗線,那人行事常常出人意料,絕對不會有閑手的!”
從嬴殊口中聽到那個許久沒有聽到的名字,唐稚的神情不由得就是一陣恍惚,像是想起了某些事情一樣。
經過良久,唐稚才回過神來。
“我心里有數的。比起這個,你看這里……”
唐稚挪開那口箱子,從竹幾下拿出一個朱紅色的食盒,然后當著嬴殊的面迫不及待地打開了。
在那食盒子里,只有一口小小的白玉碗,里面紫紅色的液體呈現著晶瑩的膏狀,被唐稚拿起一旁的勺子略微攪拌以后,就拉出很長的幾縷絲線,遠遠地有很重的藥味竄進嬴殊的鼻子里。
“這是回魂玉髓,你娘親給你留下來的就剩這么一點啦!等你姨姨我再到別處去幫你找找看。”
唐稚幽幽地嘆氣之后,就將藥碗推送到了嬴殊面前:
“這里面加了甘草和薄荷,不會再跟以往那樣干澀且沒有味道,你是個大姑娘啦。不能再任性不喝咯!”
嬴殊用指肚按住藥碗邊緣,卻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而后輕輕開口:“不用啦唐姨,以后都不用了。”
以往,她的神魂當然是存在些很嚴重的問題的,只能靠娘親留下來的玉髓延續性命,很多人說她都活不過成年。
但不久前,嬴殊才在某人的無心插柳之下,吃過一塊天下間很少有的鮫人肉!
隨著旅途展開,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消化了那其中蘊含著的天大的好處!
名為嬴殊的人格已經愈加穩固,居然在隱隱之間慢慢占據了比較主要的位置,正在慢慢融合名為小公子的記憶和存在,漸漸地將要變得完整!
這一切,都需要感謝跟自己只有一湖之隔的裴寂——嬴殊她現在,大概是活得過十八歲成年了。
“別使小性子小殊,也別怕你唐姨我辛苦,我一定會幫你的。現在我得了前朝留下來的雀部,對天下間的消息會更加靈通!”
“咱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好你!”
唐稚顯得有些急切,一副生怕嬴殊因為一路而來的遭遇而心灰意冷的擔憂模樣。
“唐姨~~~”
嬴殊有些撒嬌似地握住了唐稚的手掌,入手處溫潤而又細膩:
“我已經好啦,不久之前我才在龍門吃過了一塊鮫人肉,已經穩固了自身的神魂!只等到我找到辦法讓兩個人格彼此安定的方法,我一定會過上很久。”
嬴殊的眼睛又像貓兒一般緊緊瞇了起來,看起來很是開心,并沒有胡言亂語的跡象。
“你發燒了嗎?”
唐稚伸出手背貼在了嬴殊的額頭之上,然后悄悄地降低了自己的聲音:“你難道不知道你姨我是天下間少有的大妖頭子,跟十萬大山和海國都有些說不清的關系在?”
“我怎么不知道有鮫人偷偷摸摸地從海國里跑出來了?”唐稚顯然不是很相信嬴殊的說辭。
“那唐姨你可以看我的神魂呀。”
嬴殊顯得很是自信:“我可以放開雪山氣海,唐姨你可以仔細去察探一番。”
嬴殊拿起手旁的藥碗,仰頭將里面的藥膏一口喝干,然后有些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她現在很喜歡酸甜口的東西,唐稚遞給她的這碗藥算是將將挨了個邊,也說不上有多甜,卻讓嬴殊滿心滿眼都是一股甜膩膩直沖腦門的味道。
“不可能,我不信!”
唐稚伸出雙手重重捧住了嬴殊的臉頰,讓她的臉在手心里幾乎擠成了一團的樣子,看起來圓嘟嘟地很可愛。
唐稚周身七彩光芒驟起,很快地就籠罩住了嬴殊整個人,而后落在她眉心胸口和小腹,將嬴殊整個人映照得光華萬千,臉上種種色彩輪轉不止。
不過片刻功夫,唐稚就松開了嬴殊的臉,而后大笑著很是不雅觀地伸直白生生的兩條大長腿癱坐在地上,一雙很是嫵媚多情的眼睛里,滿是心愿達成后的放松與解脫。
沒有人能比她還能知曉自己和嬴殊心里的苦!
為了這個病,嬴殊生生強迫自己靠著母家的天生神通將自己一分為二,很是別扭勉強地活著。
同樣為了這個病,她唐稚從一個沽酒賣酒的老板娘搖身一變,幾乎成了一位天下間少有的醫道圣手!
只不過,她的酒館占地大了些,位置又太過好了些罷了。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唐稚也曾經有想過,這個幾乎一眼看不到頭的難題到底到了什么時候才會結束,卻沒有想到嬴殊只是出去轉了一圈,這個問題就已經迎刃而解了!
以她的修為,自然很輕易地察覺到嬴殊的雪山氣海間,有兩道同樣茁壯的神魂在那里漂浮著。
一團金黃一團碧綠的兩道身影原本并立在一起,此時卻已經彼此環抱了起來,四只手緊緊纏繞在一起,已經有了漸漸化綠的傾向。
以唐稚的傾向來看,嬴殊自然偏向她姐姐這邊的血脈才好一點,這也是為什么嬴殊在遇到苦間之時,會讓對方在身上嗅到淡淡的妖氣。
嬴殊本來就是一位混血的公主。
她因為這個,在過去的歲月受盡了冷眼和嘲笑,日子其實著實算不上過得很好。或許驕傲的小公子的存在,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唐稚目睹了一切,又幫著嬴殊盡量遮掩著這一切的一切,如今總算看到了希望,她又如何能夠不為嬴殊而感到高興興奮呢?
嬴殊自然能夠很直接地明白唐稚的所思所想。
所以她連忙挪動到唐稚身后,用自己的身體支撐住了唐稚那有些發軟用不上力的嬌軀,卻被唐稚一把抓住手腕的位置,帶著她也渾身顫抖著紅了眼。
“好啊……好啊……”
看著不停呢喃著唐稚,嬴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了唐稚的柔弱,也充分明白了對方灌注在自己身上的那濃郁的愛意。
這也是她回到長安后,愿意將一切拋諸于腦后,首先趕到群玉山頭見這里來見唐稚的原因!
“給我說說吧,你這一路上的見聞和遭遇。”
唐稚整理了心情,看向了嬴殊。
嬴殊默默頷首,于是故事從她執意離開長安趕去瓜州開始,而后以她一路向東地橫沖直撞地沖回長安結束。
時間很久,敘述起來卻很容易。
唐稚跟著嬴殊的回憶,認識了呼延小蠻和她哥哥呼延雷覺,認識了小裴相公裴元紹和丫頭倚翠,認識了裴寂和他的不能說話的妹妹夭夭。
然后很敏銳地,從一直含著笑的陷入深深回憶中的嬴殊的臉上,看到了女子情竇初開后的那種人比花嬌的嬌俏小模樣。
唐稚發現,從某一個節點開始,一個名叫裴寂的小子,就頻繁地出現在了嬴殊的話語間,然后一路生死相隨地跟著她。
她能跟著他去吃黃泉鯉去吃石子饃饃,也能跟著對方去飲風喝雪。她能夠因為享受到美食而感到幸福安寧,也能夠對一路的風刀霜劍感到甘之若飴。
她和他彼此托付生死,也曾經掉著個享受過對方背脊間的溫度。
這種經歷,美好而稀有。
但是啊小梳子,你怎么能夠披著一身男人皮和對方經歷這一切呢?
唐稚有些無奈地看著眼神灼灼說完一切,卻依舊有些意猶未盡的嬴殊,眼眸里滿是恨鐵不成鋼。
“很好,這些日子你并沒有白白浪費掉,我很欣慰。”唐稚淺笑著說道:
“那么現在看來,跟你一起來到群玉山頭見的那個小家伙,就是你很欣賞的那個裴寂咯?”
唐稚嘗試著問嬴殊,然后不出意外地在她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還想著能輕松上一些,現在你姨姨我更加要為你操心一下了!
“那么好,還有別的事要交代給我的嗎?別的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畢竟你今天才回家……”
唐稚將被嬴殊喝完的藥碗收進食盒里,在環著自己手臂的嬴殊腦門上點了點。
“沒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嬴殊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那就好。在我看來,這些‘倦鳥歸林’,才是你一路而來給你唐姨我帶來的最好的禮物。”
唐稚拍了拍竹幾上的小箱子,然后掙脫嬴殊束縛后,在她的臀部位置拍了拍:
“好了好了,我現在要趕人了。”
“你在這里浪費了不少時間,趕緊去把我的衣服換了,滾去赴嬴老二的宴席吧。”
“我以后還有的忙呢。”
看著嬴殊臉色微紅地捂住臀部在那里欲言又止,唐稚一拍自己的腦門:
“你的朋友就先留在在我這里,你什么時候有空了就過來帶走他。”
“那說好,不要派一些花花綠綠的鶯鶯燕燕去裴寂身邊。”
“他從瓜州城那個小地方來的,受不了唐姨你這里的那些膽大包天的潑辣妖女們!”
雖然時間確實已經緊巴巴的,但嬴殊還是不忘給自己的唐姨吩咐道:“要好好招待他,不要短缺了東西。”
唐稚嘁了一聲,很有些不認同嬴殊的話:“我這里哪來的妖女?我警告小梳子你不要亂講話哦。”
“你放心去吧,我的那些姑娘們現在都在四時館,后面我用著的沒有多少。”
“我就知道唐姨疼我,木啊……”
嬴殊飛快地抱過唐稚,在她的臉上輕輕啄了一口,就飛快地重新跑上了二樓。
不多時,一個衣帶整齊身穿綠色宮裝的嬴殊就提著木屐到了起身站立等待著的唐稚身前。
“這次去還要走秦王府后門?”
唐稚看了一眼因為不是很熟練,嘴唇上涂的胭脂并不十分均勻的嬴殊,伸出尾指替她盡量搽得均勻一些。
嬴殊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那好,你等下跟花律郎去要一輛馬車,到時候讓他給你執鞭。”唐稚故意做出有些嫌棄的表情,對嬴殊揮了揮手。
“小殊就此告辭啦,唐姨。”
看著急匆匆地跑出屏風的嬴殊,唐稚微笑著無奈搖頭。
這出去轉了一趟,性子倒是活絡上了不少,至少像個二八少女了。
也算是個好事?唐稚歪著頭如是想到,然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