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滿屋里居然繚繞著一股淡淡的粥香味道,讓他差點夢回胡楊渡。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會一覺睡到這個時候,正如他想不到嬴殊居然會做飯。
無論從身份上或者性格上來講,這位殿下都不像是會這么做且愿意這么做的人,讓他感覺很有些無所適從。
太陽真的升起來了。
山坳里雖然因為化雪而顯得很是清涼爽快,但終于慢慢恢復了夏日應有的樣貌,根本不像曾經下過一場鵝毛大雪的樣子。
醒來時嬴殊并不在屋子里。
聽著隔壁叮叮哐哐的莫大響動,裴寂也不知道自己終于迷糊著醒過來,會不會有這方面的影響在。
推開那扇草木門,裴寂對著青山伸了個很長的懶腰,舒服得幾乎要呻吟出來,全身的骨骼幾乎都在歡唱,所有的肌肉都在那里歡快地跳舞。
屋前空地上的泥巴已經被日光徹底曬干,透著股泥腥味。
原本被朱老三擱在屋子里的小桌被搬了出來,已經被擦的干干凈凈,在那里泛著久經使用后特有的圓潤光澤。
在那上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一碟小菜和幾塊切的很是規整的凍梨,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汁水豐盈很是可口,看上去很是讓人食欲大開。
山里能吃的東西真的不多。
裴寂叼著塊凍梨坐下,口腔內傳來的還帶著些酸澀的果肉滋味有些苦中帶甜,入口竟然別有風味。
“醒了?”
嬴殊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裴寂回頭,嬴殊就將一口還冒著熱氣的粥碗遞給裴寂:“嘗嘗吧,我很久沒有做過了。”
裴寂聳了聳肩順手接過,卻被嬴殊接下來的話嚇得差點抖手扔開。
“要是敢說一個不好的字眼,你就死定了?!?
嬴殊看著裴寂手忙腳亂地扶住碗沿盡量不讓那些粥撒出來,心情就莫名地好了起來。雖然端出來之前他也有些忐忑,但這些怎么能夠讓裴寂知曉?
看著裴寂低頭認真地喝粥,嬴殊才微瞇著眼睛,開始喝起了屬于自己的那一份。
今天他起得很早,在那片梨樹林下找到了不少野菜,加在稀粥里燉了很久以后徹底熬出米粒的那種濃郁沾黏的味道,配合著偏苦的野菜清香,喝起來反而意外地很不錯。
他怎么會不知道人間疾苦呢?
在長安城那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府邸里,后院不像別處種滿的是滿廳滿園的各式富貴花,而是一片滿是四時作物和果蔬的野地。
嬴殊敢保證,除開典農署和工部那些大匠,長安城里再不會有別人能跟自己一樣擁這樣的一片滿是寶貝的田地。
大先生曾經在嬴殊還很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他,天地間很多的至理其實都在這小小的一片田地中。
他那時雖然還很小,并不是很明白大先生話里潛藏著的意思,但不妨礙他脫下靴子,跟在光著雙腳的大先生的身后亦步亦趨。
參合學宮后山當然也有一塊地。
大先生所種植的并沒有嬴殊家里的那樣繁多,看起來也很奇怪,因為大先生的地里種的全是草。
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
大先生就這樣從嬴殊高不過他的膝蓋那時開始,手把手地握著他的手教他辨認那些在嬴殊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青草。
就這樣,一去十年。
其間當然也曾像晨鐘說的那樣,棠王和月牙兒都來過后山。
只不過棠王在第一年剛開始三個月的時候就離開了,因為皇后娘娘拖著病軀求過四先生。
小小的月牙兒甚至只是在兩年前到后山走了個過場,因為遠在皇宮里的驪妃娘娘很是心疼自己的小兒子,不愿意讓他吃到任何的苦頭。
他們都有娘親疼,只有嬴殊沒有。
不過沒關系,嬴殊只是覺得他的這兩位兄弟情有可原,并沒有絲毫看不起和小瞧他們的意思。
嬴殊的廚藝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練出來的吧?
嬴殊用力吹涼手里的粥,思緒卻飛開的很遠很遠。
想了想,他確認就是如此。
因為教他的大先生其實是個很糟糕的廚子,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只是因為他老是顯得不快不慢。
某些菜可以等,但是另外一些真的很難有那個功夫讓大先生慢慢來。聽說就是因為這個,夫子才很少留在參合學宮里,而是在天下間四處游歷。
當然了,這不過是有些人的無端猜測罷了。
嬴殊那時候很小,那個很是冷冰冰的家里他也不是很愛待著,所以經常賴在后山,因為大先生有著這點很微不足道的小缺點,他又不得不去學做飯。
也就是今年去的少了點。
嬴殊突然驚覺他已經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見過大先生了。
“你在想什么?”
裴寂聽到了嬴殊放下筷子的清脆聲音,有些好奇地抬起了頭。
“我不會告訴你的。”
嬴殊重新拾起筷子,將碟子里僅剩的幾根脆生生的嫩白腌蘿卜一股腦地送進嘴里,然后就著稀飯吸吸溜溜地咽下了肚子里。
不過片刻,已然見底。
“誰吃得慢誰最后洗碗。”
放下碗筷的嬴殊,很是滿意地撫了撫幾乎沒有什么變化的腹部,對著裴寂很是促狹地得意笑了笑。
裴寂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碗里那還剩不少的粥底,不得不爽快認輸:
“行吧,行吧。”
他想要繼續吃飯,卻被嬴殊那直勾勾看著自己的眼睛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干嘛要看著我?”
“我沒有在看你?!?
嬴殊笑了笑,自顧自地拿了一塊凍梨放進嘴里,眼眸里光華流轉之間笑意盈盈。
他真的沒有在看裴寂。
兩人在草屋前吃飯的這幅場景,讓他突然想起了掛在自己臥房里的那幅一丈長的大開卷人物畫像。
沒有人敢告訴嬴殊那畫里的那對兩兩相對的男女到底是誰。
但他知道那位英俊不凡仰頭看向天際的男人是當今秦君,自然也明白那位嘴角含笑低頭輕撫自己腹部的女子,是自己的娘親。
嬴殊記得他們之間離了四五步的距離,有些刻意保持的疏遠。
這幅畫畫于秦歷初年。
那是個有關負心漢和癡情女子的故事,嬴殊并不想回想起那些事情,只是突然覺得他和裴寂目前的落位和那對男女很是相像。
“裴寂,你一定要好好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你的女孩子。”
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說出的這句話,嬴殊只知道在對裴寂說完這些話后,他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快。
“那當然了。”
裴寂回答得很是利落果斷,然后下意識伸手在自己腰間的皮搭上摩挲了幾下,而后覺得有些欣喜:“小蠻不是和你有婚約?難道這一路上你的想法有了改變,想要成全我們?”
“小蠻?”
嬴殊的神情立刻冷了下來,他努力想了想,才在腦海深處挖出了一個自己很久都沒有想起,差點就要忘卻的名字來:
“你是說,呼延小蠻?”
“不然呢?小蠻大概就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女孩子吧?”
裴寂雖然有些心虛,但心里一想到她就會感到得意不已,理所當然地認為嬴殊是在說他和呼延小蠻之間的事。
雖然眼前的嬴殊和小公子就是同一個人,他自覺在嬴殊面前說起這個事情的話,心里確實有些愧疚。
“那個北漠的小蠻子?”
嬴殊嗤笑一聲,然后說道:
“我又和她不怎么相熟,我并不清楚你跟她之間的事情,為什么要跟你說要好好對她?”
“雖然我們是朋友,但我又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看出嬴殊又有些變得不開心,裴寂連忙解釋:
“那就是我會錯意了,那你現在是在說誰?我并不認識除開小蠻之外的其他女子啊。”
“如果說硬要算的話,你姑姑、裴元紹的倚翠丫頭、還有我的妹妹夭夭,大概算是吧??”
裴寂有些不確定地掰了掰手指,雖然看起來有些幼稚有些可笑,但卻讓嬴殊心里的那股無名火慢慢降了下去:
“你真是個笨蛋木頭啊?!?
嬴殊的語氣又是尷尬又是無奈,有些不想理裴寂。
就在此時,他突然感受到了某些人特意釋放出來的氣息,很熟悉又很讓人感到有些不安,讓他失去了繼續和裴寂計較下去的興致。
既然如此,那么暫時就這樣吧,以后還有的是時間。
嬴殊冷哼一聲。
他站起身,走到了草屋前空地的邊緣位置,看向了群草掩映的那條山間小道的盡頭處。
他原本以為對方在攔住暮鼓晨鐘后應該已經踏上了回返長安的路途。
卻沒有想到在過了整整一夜加大半個白天后,那輛雕刻著海棠花的馬車又會突然去而復返,又重新回來打擾自己的安靜生活。
棠王既然去而復返,暮鼓晨鐘自然會相伴在他的左右。
裴寂走到嬴殊身邊,和他并肩而立后,就當著嬴殊的面吃完了最后一口稀粥,同樣看向遠處:
“他想干嘛?你有什么思緒嗎?”
他也聞到了那些人的味道,自然能夠感覺得到身旁的嬴殊的身軀已經漸漸緊繃了起來:
“等等吧,看他會怎么做?!?
嬴殊眼神復雜地看向那條路的盡頭位置,已經能夠看到有個人影從那輛馬車里下來,手中的黃銅手杖在日光下閃閃發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