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三并不奇怪裴寂會來找他。
“你居然還能強撐著不休息?山里這兩天的風(fēng)雪還是很兇猛?!?
他看著裴寂有些吃力地跑到雪地和野草間,從那些地方找回了很多自家草屋丟失了的材料,有新的也有舊的。
“這一路上我并不想睡上很久,想仔細(xì)看清和想清楚很多自己從前不甚明白的復(fù)雜事情。”
裴寂將那些草枝重新塞回門上,引得嬴殊在里面低聲說了些什么,而后他又將剩余的妥善地壓回屋頂?shù)氖逑旅婷獾帽伙L(fēng)吹跑,才長出一口氣。
秦絕山里云卷云舒,而朱老三家的那縷清煙始終不曾斷絕。
裴寂和朱老三用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才把門前的好幾畝平地上的積雪悉數(shù)鏟開,堆在了不怎么礙事的角落里。
山中無歲月,不知時日長。
做完這些,一縷太陽光就穿透厚厚的云層,很巧地落在了裴寂滿是汗水的臉上。
他身上的堅冰也在不停的熱身勞動下慢慢地融化,變得不再那樣堅硬和黏著在身上。
他的身體在冷冽的風(fēng)中重新變得熱氣騰騰起來,像是在懷里捂了個火爐一樣,幾乎和還在在屋子里烤火一般。
“再陪老頭子我去林子里看看怎么樣?”
朱老三看出了眼前的裴寂并不和嬌生慣養(yǎng)的嬴殊一樣,所以向他發(fā)出了邀請。
“您前面帶路。”
一老一少于是向著朱老三那有著一百零三棵梨樹的林子里走去。
他這片林子位置并算不上好。
朱老三所在的這片山坳許久之前或許是有水的,所以中央處有很深的一條溝壑,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近乎干涸,里面長滿了青綠色的蓬蒿,他家房子的大多數(shù)野草都來自于這里。
他的果林就在溝壑的右手邊的一片地勢還不錯的緩坡上,翠綠色的枝葉已經(jīng)連成了一片,看上去頗為壯觀。
只不過那里的樹頂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是厚厚的落雪,已經(jīng)被壓彎了很多枝,看不出來具體結(jié)了多少果子。
朱老三帶著裴寂走在樹下,每路過一棵就伸出長長的掃帚去撥拉著被壓彎的枝丫,然后攥在手心里用力抖落那些很惱人的雪。
這個時候樹間又會飄散撒下漫天的雪沫,像是在林間下起一陣小雪。
“我這里的梨種原本是早梨,種到這秦絕山里來之后,反而常常八月末的時候才能成熟……”
朱老三在雪花里整理出一株生滿七八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果子,看起來一副又青又澀肯定還沒熟的樣子。
裴寂有些為嬴殊感到遺憾,因為嬴殊心心念念的凍梨在這個時節(jié)差不多是無望能夠吃到嘴里了。
“你兄長他當(dāng)初托人來講,說過曾經(jīng)在北漠看過一片很好看的梨花叢,想到秦絕山里試著種種看看。”
朱老三的話語間滿是唏噓:
“但若是真的要我來說,有什么花比得過當(dāng)初種在朝歌城外的那片十里桃花林呢?”
果然,裴寂知道眼前的老者并不是來自長安。
“啊~~有很多年沒有喝過群玉山頭見的桃花釀了,不知道她們搬到長安城里后,味道有沒有變呢?”
這是裴寂第二次從別人口中聽到群玉山頭見的名聲,只覺得有些恍然:
“聽說那里就在長安城最繁華最中軸的朱雀大街上,價格十年如一日地從來沒有變過。您為什么不去嘗嘗呢?”
“去哪里?”
朱老三一邊抖著雪,一邊懷念著連連搖頭地說道:
“不不不……我們這些在大難臨頭之時做鳥雀散的膽小鬼們,怎么配踏進那里的正門呢?”
“我們這些可憐可悲又可嘆的亡國之人,就是真的騙過朝廷騙過親人,自己讓自己裝作長安人,難道就真的成了長安人了嗎?”
“須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朱老三很是冰冷地給了自己一份看起來很是沉甸甸的判詞:
“我們都屬實活該,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從高高在上的秦君到秦絕山里的一位果農(nóng)老翁,無一不是罪人?!?
這種話太過沉重。
讓裴寂只能無言地幫著朱老三拽過滿是堆雪的樹枝,做著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兄長說的不錯,除開他和你,我們都是國與家的罪人,什么都想得到的結(jié)果就是什么都沒有得到、什么都沒有保護好?!?
朱老三自嘲般地一笑。
“這是他想讓你告訴我的嗎?”裴寂輕聲問道。
“不,我不僅不是你們的同路人,而且一直對他有著濃厚且深刻的忌憚和提防之意!”
“那晚見到他之后,我甚至一直想要殺掉他!”
“你當(dāng)然明白,你的兄長并不是一位值得相信的人物!聽到他從北漠脫困之后的消息,我是又喜又憂!”
“喜的是,我這么多年的耐心等待終于落到了實處有了結(jié)果!憂的是,這天下自此就大概很難有安穩(wěn)的一天了!”
“雖然這看似平和已久的局面,本來就是一場短暫的夢幻?!?
朱老三停下手中的動作,自枝頭摘下一個看起來很圓潤的果子,那果皮上面已然沾滿了風(fēng)雪,有了青紫之色。
“大人物們以為的已經(jīng)將要成熟的果實,不需要別的什么東西來,只需要一場莫名而來的小小風(fēng)雪,就會被悉數(shù)凍壞?!?
朱老三將果子遞給裴寂,淡淡笑了一聲:
“這果子不夠大也不夠甜,我孫兒很不愛吃?,F(xiàn)在凍壞了,就更加沒有還呆在枝頭的必要了?!?
“的確……”裴寂認(rèn)同地點了點頭,并沒有駁斥朱老三的觀點:
“但我那位同伴,他很貪吃。我在來您這里前,告訴過他以前北邊有種吃法叫做凍梨?!?
朱老三聞聽裴寂此言,笑容漸漸在臉上褪去,變得有些認(rèn)真起來:
“我這里有一百零三棵樹,上面結(jié)的果子不知凡幾,你的那位朋友有多大的胃,可以把這一個園子里面被凍壞掉的都全部一股腦吃掉呢?”
裴寂搖了搖頭:
“先給我個四五斤的做做看,要是口味兒對了,他自然愿意吃上很多?!?
“可以嗎?”
裴寂看向了朱老三因為年邁而變得有些渾濁的眼睛,有些期待他的答案。
朱老三站在裴寂面前,有些意味難明地看著他,然后臉上陰晴不斷,顯然內(nèi)心正在劇烈地交戰(zhàn)不已。
不過片刻之后。
朱老三他就放松了下來,原本陡然聳起的肩膀也塌了下來:
“你家兄長掏錢讓我置辦買下的樹苗和地皮,他卻心心念念只想看滿樹的壓枝梨花,從來沒有仔細(xì)想過花開后隨后長出來的這些果子該怎么辦?!?
“他現(xiàn)在突然不想要這片廣袤的果園了,然后撒手離開。你是他兄弟,你自然可以接過他的一切來重新做主?!?
“你覺得你的朋友可能會愛吃這些爛果,那就隨便你去拿就好了。”
朱老三給出了自己的承諾:
“不過我有條件,你先把眼前這些討人厭的風(fēng)雪幫我清掉,斷掉的枝丫要幫我收拾好帶回去當(dāng)柴火燒,樹下的路要清理干凈認(rèn)得出來才行?!?
“這個我可以辦到?!?
裴寂點了點頭,伸手接過了朱老三手心里的那桿掃帚:
“您可以休息會兒,看著我做事?!?
“嗯……”
朱老三從鼻子間送出一個極為短促的冷哼聲,顯然已經(jīng)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