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這種東西向來虛無縹緲得像天邊的云彩,看著像是觸手可及可想去摸的時候反而遠在天邊。
當你不想去追逐的時候,反而又會不知不覺地悄悄站在你這邊,讓人始料未及,那樣難以捉摸。
如同女人的心一樣。
陳摩訶就是這樣想的。
等到他站在絕鵠嶺之間,站在已經成了苦間埋骨地的青山綠水之中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他送走了段珪,讓他乘坐官船順水而下,自己則在聽到消息后親自趕來了絕鵠嶺這邊,心里五味雜陳。
他不想去銜尾追殺自己那已經悄悄躲起來的伽羅,不想視若兄長的段珪在回到長安后就要去死,更不想自己什么都不做地像一具木偶一樣呆呆地迎接所謂的命運的到來。
他是鑒冰臺中央渠帥,本該殺伐果斷不帶絲毫猶豫地貫徹國舅大人傳達而來的意志,即使那些命令未必來自于高高在上的秦君!
他猶豫了很久。
最后他決心要來殺嬴殊殿下,秦君陛下的二皇子。
這位命大的貴人在經過一戰過后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這些消息很迅速地傳達到了他的面前,更不論別人。
光他知道的,就有為數不少的散布在群山之間,靜靜地等待著時機,而后像毒蛇一樣悍然出擊,想要在對方到達長安之前終結嬴殊的生命。
他不會太急,會給上對方一點點機會。
跑吧跑吧,用盡全力去跑吧!
……
嬴殊很喜歡風。
不像小公子一樣,永遠一副什么都不喜歡的樣子。
怎么會有人什么都不喜歡呢?
現在的他,看見什么都會覺得可喜可愛可親可憐,滿是一種重新得見天日的愉快。
他站在山巔上,身后是一株巍巍蒼松,蒼松下有青石,裴寂正安坐其上。
山下,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遙遙散布在青山之間,朦朧而又夢幻,這是他很久都沒有見過的風景。
所以嬴殊也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
“呼……”
裴寂長出一口氣,緩緩地張開了雙眼——運氣還算不錯,他的狀況沒有差到完全無法拯救的地步。
殺掉苦間后,他在自己即將徹底昏死之前,把那些無聲無息侵染了一位和光境高手的毒手重新收回到了心臟間。
看嬴殊活蹦亂跳的情況,應該算是沒有遺漏多少。
他要仔細留著這些毒。
裴寂篤定這東西以后一定還能用的上:知道這玩意兒的除開那位鮫人,就只有死去的苦間,可以留著作為殺招。
更幸運的是,
他的新心臟生有九竅,而苦竹劍又足夠窄小,苦間那一式揠苗助長,很是不小心地洞穿了裴寂的身體。
雖然看起來鮮血淋漓景象恐怖,但他幾乎沒有再受什么傷,沒有給自己這具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添負擔。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至于那幾乎流干的血液,反而是最不用擔心的東西。不過區區五天,他的臉色已經重新變得紅潤起來。
混合了那鮫人血液的自己,肉體大概已經被被動改善到了一個極其夸張的程度!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將要枯竭的感覺。
現在需要恢復的,不過是些許重傷和神魂上的疲累,這種損耗只能慢慢地緩緩圖之,并不能一蹴而就。
裴寂緩緩起身,扶了扶被掛在腰間的油紙傘模樣的苦竹劍,還是有些不習慣的感覺。
畢竟,龍雀刀很重,苦竹劍卻很輕。
“你怎么不歇歇?”
裴寂慢慢走到現在是“嬴殊”的嬴殊面前,有些不知道說什么。
嬴殊依然貪婪地閉著眼去嗅隨著山風一齊涌來的無數氣味:在風中他聞到了花香聞到了水流,也聞到了山下的煙火氣以及陌陌風塵。
“嗯,人間還是這樣好聞……”
裴寂聽到嬴殊的感嘆,心想自己的鼻子是不是有些壞了?他可沒有從風中聞到所謂人間的味道。
“人間是什么味道的?”他很好奇地湊到嬴殊面前發問,努力讓自己去理解嬴殊那有些小特別的奇怪腦回路。
山下的燈火他也看到了。
“嗯……我想想……”嬴殊用右手摸了摸臉頰,似乎是在思考,有了些想要回答裴寂問題的意思:
“大概,大概就是朝歌城摘星樓下的那片梅林、長安城里參合學宮桃山山腰溪畔的桃枝,還有洛邑軒轅墳前、我娘親身上的香粉味吧?”嬴殊偏了偏自己的頭,有些不確定地看向了裴寂的那雙清亮眼眸。
“呃,那我大概確實沒辦法知道這些,那些地方我都不曾去過……”
說是這樣說,裴寂的鼻子間忽然仿佛有清幽的淡淡梅香流淌而過,極其悲傷地讓他想起了一雙很久不曾在夢中見過的溫暖的手。
“你并不誠實呢。”
嬴殊看見了裴寂眼神之中那一閃而過的模糊情緒,并不打算放過:
“你等著吧,等他醒了我就會告訴他要對你留點心眼,你的心思太重啦!”
裴寂知道他是在說小公子,只是苦笑一聲,并不打算辯解。
“這樣活著太累了。”
嬴殊搖了搖頭,一雙碧綠色的眼睛中閃爍著寶石似的幽光,看起來很是神秘:
“你應該開心一些……”
“就像我一直等著你醒來,然后準備下山去美美吃上一頓好吃的!”
“你會不會跟我想的一樣呢名字叫裴寂的小子?”嬴殊一臉認真地看著裴寂的臉,有些期待。
“但是并不一定安全……我們跟那個道人打斗之后,對你有惡意的人應該很容易就會猜到我們前進的路線……”
裴寂顯得很是為難。
雖然這幾天他都是迷迷糊糊地時睡時醒,但嘴巴和喉嚨里一日三頓不曾斷絕的食物讓他很是感激。
暫且不論那或辛辣或苦澀味道,還是或綿密或難以下咽的口感,以及嬴殊因為自己昏迷而有些強硬的喂食動作,都不算一種很好的體驗。
他也很懷念那些制作精美且味道合適的美食,有誰會想當一個野人呢?
“你不反對,那就是同意了!”
“很好,你就跟在我的身后吃香喝辣吧。”嬴殊看起來性格比小公子還要強硬,或者說是更加任性。
裴寂看出來他很不喜歡被拒絕。
嬴殊伸手一指山下的方位,而后對著裴寂展顏一笑:
“那么你現在,算是我的朋友了。”
他說完這句話,毅然決然地轉身跳下了山崖。
“跟上我,不要掉隊……”
嬴殊那有些沉悶的聲音隨即在腳下傳來,顯得很是迫不及待。
朋友?
裴寂搖了搖頭,一點都不相信嬴殊的鬼話。
無論嬴殊還是小公子,雖然性格各異,但實際上一個比一個驕傲且難以接近,實在很令人頭疼。
裴寂從來不會想到,他會在一個人的身上要重復交兩次朋友。
他搖了搖頭,轉身朝著嬴殊消失的位置緩緩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