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出現在小公子的肩膀上。

在絕鵠嶺的崇山峻嶺間，起起落落一如往常地行走，其實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奢望。

干掉苦間之后，那種聲勢不凡的動靜，會讓裴寂和小公子兩人像黑夜中的螢火蟲一樣鮮明和出眾。

原本他們已經成功消失在了所有有心之人的耳目之下，拖延爭取到了足夠多的轉圜時間。

但現在兩人能夠趕路逃命的時間反而進一步減少，因為他們暴露了自身的行藏，時間已經變得極為寶貴。

所以必須做到時刻不能停歇，因而連稍稍休息一下恢復傷勢的機會都不會有。

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大批喜歡吃血食的鬣狗正在聞風趕來。而小公子，就是那一塊令人垂涎欲滴的鮮肉！

所以小公子決心不再沿著官道走死路，而是直接一路向前。

沒錯，逢山過山，遇水涉水。

簡單粗暴地選擇他們所在和那遠方長安城之間最短的距離，一條筆直且沒有任何偏斜的直線！

已經和光境界的小公子，速度自然要比區區入道境的裴寂要快上許多。

裴寂醒來時，小公子正十指插入光滑可鑒的石壁中，一臉認真地攀爬著一座劍鋒一般的陡崖。

身下云霧渺渺，頭頂幾乎一眼不見頂，入目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裴寂在地圖上是決計看不到此處山峰的風光的。

山上的景致很美。

裴寂甚至看到了一只鷹隼張開很是寬大的雙翅，在他們腳下不遠處急速掠過，而后筆直地墜入云中消失不見。

這種景象很容易讓好不容易從深層睡眠中突然醒來的裴寂，在驚慌害怕間生出一身的冷汗，手忙腳亂地想要找些落腳點。

不關乎別的，只是生物生來對高度存在敬畏和恐懼，乃是天性使然。

“放松點。”

身下的小公子很不爽地在半空中打住自己手下的動作，將屬于苦間的苦竹劍插進了巖壁之中，兩個人就在萬丈高空中停了下來。

秦歷八月初八。

裴寂與小公子掛在絕壁之上兩兩相望，大眼瞪小眼。

裴寂一眼就看見了小公子那雙變得碧綠的雙眼，有些反應過度：

“小公子，你何時中毒了？”

“我到底睡了幾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誰是小公子？叫我嬴殊！”

小公子，哦不或者現在可以叫他嬴殊的家伙，側頭對著裴寂很不爽地甩出了一個警告似的眼神。

裴寂很識相地在他背后頗為不便地攤開了雙手。

“今天八月初八，你睡了五天，我沒有中毒，我的瞳色天生如此。”嬴殊按捺住自己的性子，一一回答完了裴寂的那些他覺得有些無聊的問題。

語氣和往日的小公子判若兩人。

這讓裴寂更加確信，眼前的這位有著碧綠貓眼似眼珠的“嬴殊”，絕對不是那位驕傲公子的常態。

他嗅到了那絲微弱的妖氣。

裴寂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卻只摸了山崖間涼絲絲的清風。

他這才有些悵然若失地想起，小公子送給他的那把龍雀刀，已經損毀在了他至今都不知道對方名姓的那位道人的手中，大概已經深埋在山底之中。

“你的身體真的很奇怪。”

嬴殊眼神發亮地將手里的苦竹劍遞給裴寂，喚出了在拼死爭斗之中立下大功的玉出昆岡，仿佛沒有感覺到裴寂身上那只暴露了一瞬間的殺氣。

不過是個小小的測試而已。

不過區區五天，裴寂的外傷已經幾乎不可見。

嬴殊也發現該死的陷入沉睡中的小公子有很多事都沒有告訴自己，讓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事，很是有些遺憾。

他太不厚道啦！嬴殊的心里滿是怨懟。

看著表情靈活，感覺生動上許多了的嬴殊，裴寂有了一種很是奇怪的生疏感。

雖然還是那個人，但又完完全全不一樣。

這種體驗真的很少有。

這大概就是很少見的一體雙魂的情況，在明經道藏之中皆有記載。至于北漠那邊的典籍，他目前還無緣得見。

有這種情況的人在多數記載中，很少有能夠成功活到成年的。

但是一旦成年，神魂會超出想象的強大，一個人會有高出正常人兩倍的修行進度，有種可望而不可及的驚人的速度，一般很難望其項背。

他的朋友，也是一個怪物呢。

裴寂微微一笑，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接過苦竹傘劍在嬴殊的頭頂緩緩撐開來：“你也不差就是了。”

嬴殊怔了怔，極為聰慧的他有著不輸小公子的智慧，怎么會聽不出裴寂或許已經看出了自己和小公子之間的那些秘密？

如果是苦間那樣的惡人，他現在大概已經送對方去萬噸大山下去睡著了。頭枕青山，深埋地底而眠，其實還挺浪漫的。

嬴殊其實一直這么覺得，但他喜歡送人去睡，而不是換自己冰冷地躺在那里，會很絕望很無奈。

那種黑暗他很不喜歡。

但很可惜，嬴殊答應了小公子要保全彼此和裴寂的性命，就不好對眼前這個有點自來熟的家伙動手了。

“從我身上下來，我爬山爬的很累了。”嬴殊很不爽地隨便找了個發泄的理由。

其實嬴殊個子并不高，背著比他高上一個頭的裴寂，的確很不方便。

“勞煩你再受累一會兒，我要看看自己身體的具體情況。”裴寂和煦地對嬴殊笑著，并不打算聽從他的安排。

“憑啥？？？”

嬴殊的語氣有點不好了，他覺得眼前這個叫裴寂的小子有點得寸進尺了。

“我們是朋友啊不是嗎？從瓜州城那里開始就是了。”裴寂緩緩地閉上了雙眼，開始驅使著神魂內視自身。

“瓜州城？”

嬴殊雖然確認自己從來沒有去過這個陌生的地方。

但內心里還是愿意相信，跟小公子生死與共了一路、幾次三番死里逃生的這個叫裴寂的家伙，不會說謊騙自己。

“哼哼，真有你的呀！”

嬴殊冷笑一聲，摸了摸左眼眼角的位置：“你這一路還挺波瀾壯闊的嘛？”

“匪石之心，不可轉也。希望你的決定不會錯。”

“這世上有太多太多表里不一的家伙了……你受的傷，還不夠么？”

嬴殊嘆了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山崖，又重新吭哧吭哧地賣力爬起了山來。

玉出昆岡很是開心地圍繞在兩人身邊，四處翻飛不止。

“你還算有良心啦！知道和光境界雖然確實不容易死，卻并不代表著不容易被累死！”

嬴殊用頭頂了頂湊到眼前表示親昵的玉出昆岡，語氣里滿是生無可戀。

他可也是一刻不敢停地賣力跑了五天呢！

他始終清楚，這趟旅途是逃命，而不是踏青郊游。

山崖間，由裴寂撐開的那朵小小的黃花，隨著嬴殊手下的動作，在云霧間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在緩緩聚集起來的云層間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