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光景。某年,正月十五,上元燈彩之夜,南京夫子廟生出一樁怪事。往年此夜,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歡聲笑語,賞燈彩,看煙花,吃梅花糕,游秦淮河,見心上人,歲歲年年無不同。今年卻添一節目,全城皆在打賭。所賭者何?賭孟俊郎能否準時赴與張元伯的上元燈彩之約。
此約,正是一年前上元夜所定。那夜,孟俊郎辭南京回鄉,跟張元伯約定:一年之后,正月十五,孟俊郎來會張元伯。此約本只張元伯、玉燈、孟俊郎三人知曉。張元伯口風緊,未對人言;玉燈萬事皆護張元伯,自然是守口如瓶;孟俊郎口風松,又兼對此約甚是看重,所經之處,無不對人言,是以此約漸漸從外地傳至南京。一傳十,十傳百,百傳萬。后陸續有人問張元伯:“你跟孟俊郎約定上元節那天見,是真是假?”
看官莫怪當時世人有此一問。人與人約,雖不罕見,然彼時,舟車不便,音信難通,若非三街五巷之內,至大一城之中,所約只能大概,難定某日某時。孟俊郎家鄉乃南直隸徽州府休寧縣,離京城千里迢迢,隔山,隔河,隔風雪雷電,隔荒野與幽徑,隔猛獸與匪患,若定大概日子,當不離譜,但若說正月十五此日此夜,難度可想而知。若孟俊郎提前抵達京城,此約自然已了,然到該年正月十五當天,孟俊郎身影、口信皆無。好事者開始紛定賭約。
此日一早,張元伯即在夫子廟街口徘徊迎接。到黃昏,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次第有煙花明滅于半空,孟俊郎依然不見蹤影,敢賭孟俊郎來的人愈發稀少,此約已成笑談。張元伯卻不顧閑言碎語,兀自等待。距張元伯不遠處,是秦淮河畔的座座青樓,與夫子廟僅一箭之隔,此刻亦是簇簇花燈,重重錦繡,疊疊玲瓏。有歌伎在如慕如訴的洞簫聲中吟唱一支久遠的歌謠,只有四句,不斷反復,歌聲縹緲優美,亦帶一絲憂郁: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芳心隨夢去,明月逐人來……
此時明月滑入半空,流光飛舞,與人間燈彩交相輝映;
夫子廟大街,已望如星衢。那車水馬龍并游人仕女,皆匯往此處。
一群在夫子廟謀生的手藝人和販夫走卒走過張元伯,他們有說書的、變戲法的、搞雜耍的,還有賣糖球的、賣燈籠的、賣湯圓的、賣煙花的。這群人長年混跡夫子廟,雖跟張元伯很熟絡,然若是往年也不會有閑暇與他言語,今年張元伯卻是上元燈彩之約的當事人,便不免敘上幾句。
說書的先生姓柳,人稱柳鐵嘴。柳鐵嘴手中搖板,嘴中有詞:
種樹莫種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兒。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還易離——
看見張元伯,停住問道:“元伯,孟俊郎未到?”張元伯:“柳先生好??±缮形吹?。”柳鐵嘴:“若他來赴約,是個故事,以后我要給你們倆編一段兒;若他不來,是個事故,以后我也要編派他孟俊郎一段兒?!?
說罷,又搖板張嘴,接上剛才的評書:
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枝猶可久,一度春風一回首……
柳鐵嘴走進街中的“口心居”茶坊說書去了。變戲法的這位一搖三晃著走來,此人名曰許百變,精瘦,衣裳卻肥肥寬寬,渾身上下口袋繁多。他雖只二十余歲,卻頗受歡迎,身邊簇擁著賣糖球的賣湯圓的賣燈籠的等靠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小販,只因跟在他身邊,總能多賣出一點;還有一群半大小孩,前呼后擁,眼睛不眨地盯著他,希望他隨時變出一點或變沒一點什么。許百變率領眾人走到張元伯身邊,開始今晚的戲法:“大伙兒都看見啦,張元伯還在死等孟俊郎——”
張元伯慌不迭攔住許百變的話頭:“不出十五還是年,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許百變:“不是死等,那這話該怎么說呢,癡等?癡癡地等?”
旁邊有人起哄:“傻等!傻傻地等!”張元伯正色道:“不妥。若定要形容,迎候一詞更合此情此景?!痹S百變擊掌道:“好!咱們就依張元伯所說,是迎候。今天他從日出到月升,依然在迎候孟俊郎。那你們說,孟俊郎會不會爽約?”
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十之八九的答案卻都是孟俊郎定會爽約。賣糖球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倒是脆生生道:“我覺得孟俊郎會來。”
許百變:“糖球妹妹,何以見得?”
糖球妹妹:“孟俊郎他買我糖球,每次都多給一文?!庇肿芳右痪洌皠e小看一文錢,一文錢難倒英雄好漢!”
眾人發出一片笑聲。許百變:“小小年紀,不要被錢財晃了眼。”轉對眾人:“各位父老鄉親,各位衣食父母,咱們賭一把如何,我賭孟俊郎爽約。如若我輸了,這個歸他!”說著手腕一翻,掌心變出一錠銀子,引發了半大小孩們一陣大呼小叫:“他開始變啦!他開始變啦!”
許百變環顧四周:“一賠九!誰賭?”聞聽要賭,且須是賭孟俊郎不爽約,便無人應答。
許百變把目光望向糖球妹妹:“你剛才說孟俊郎會來,敢不敢跟我賭?”
糖球妹妹:“我才不要被錢財晃了眼。不賭!”
許百變:“不跟你賭錢。你輸了,賠九支糖球,不,賠一支就行?!?
糖球妹妹略一思忖,搖頭道:“不賭!賣糖球啦!賣糖球啦!張元伯,買支糖球甜甜口,將來狀元一定有!”
張元伯擺手道:“不要,不要?!碧乔蛎妹茫骸安灰獱钤??”對方明顯是打趣,張元伯卻認真辯解:“非也,非也。是不要糖球,不要糖球。”
糖球妹妹:“那狀元還是想要的?”
張元伯:“這,這……”不好意思卻又如實道來,“還是想的嘛?!?
眾人哄笑不已。許百變問向張元伯:“元伯兄,你相信孟俊郎會來?”
張元伯:“自然。”
許百變:“既然你相信他會來,那你敢不敢跟我賭?”
張元伯:“家尊有令,不入賭局。”許百變:“人生本就是一場豪賭?!?
說著,許百變手一握,伸到張元伯腦袋后邊,一掏,銀子沒了,竟憑空摸出一只鸚鵡擎在手上,又引來一片喝彩。張元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后腦勺。
許百變朗聲念道:“有燈無月不誤人,有月無燈不算春。人間機關算不盡,隔山隔水隔紅塵?!鼻皟删涫翘撇⒌脑?,后兩句顯見得是他的隨口胡謅了。接著許百變又對鸚鵡道:“小鸚鵡,既然大家沒興致賭,那么你來猜一下孟俊郎會不會來,來或不來?請開尊口!”鸚鵡沒說來或不來,而是突然吐出來一句歌謠:
“芳心隨夢去,明月逐人來……”
張元伯詫異地看了看鸚鵡,又不禁向它拱手道:“鸚鵡兄,好口才!借您吉言。謝啦!謝啦!”許百變拍了一下鸚鵡頭:“讓你說這些沒用的!”
說著手一揮,鸚鵡憑空消失在他手里,同時朝前走去。其他人也跟隨他朝前走進了燈河、月色與人流的交織中。
這時兩個夫子廟街坊,皆為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各提一盞媳婦燈潑潑辣辣嬉笑著走來,看見張元伯眼前一亮,上前搭訕拉扯,欲讓張元伯陪著觀燈。因夫子廟每年上元節的燈彩許多都是張元伯畫的,順帶也出了不少字謎。
倆女街坊說得理直氣壯:“張元伯,好多燈都是你畫的,跟我們觀燈去?!薄皩Γo我們講解講解,破破字謎,解個悶兒。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睆堅骸氨?。我并不閑,我在等人?!眰z女街坊又不耐煩道:“知道知道知道。全城人都知道你在等孟俊郎。結果呢?你這不都溜溜兒等了一天了嘛!”
“太陽見了西,月亮升了天,也沒見他孟俊郎來啊。還等什么!”
張元伯:“未到夜中,還算今日?!?
一女街坊撇嘴道:“張元伯,做人不能死心眼兒……”
張元伯又慌不迭攔住:“良宵佳節,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另一女街坊道:“好好好,不說死不說死,那你也得活泛一點兒啊。孟俊郎的話你也敢信?走走走,別等了,看燈去?!?
說話間兩人拉扯起張元伯,把張元伯拉成了一個不倒翁。“不倒翁”正搖搖欲墜時,玉燈頭簪兩朵梅花、手提一盞天官賜福燈從人流中輕盈而來,張元伯如見救星,叫道:“玉燈、玉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