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燈是龍門客棧店主人梅秀才的千金,年方十七。張元伯自來京城趕考,即客居龍門客棧,如此已有十二載。剛來時玉燈才五歲,如今已出落成亭亭少女。這玉燈,面貌純良,雙眸晶亮,平時溫和恬靜,卻常緊要時為張元伯出頭。原來在玉燈小時,梅秀才惜張元伯才,見他趕考落第生計無著,便在客棧的倉房辟出一床與他容身,不收賃金,并聘他給玉燈開蒙,付些束脩供他度日。
張元伯絕處逢生,哪敢懈怠,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一路勤勉相授。然玉燈雖聰明伶俐,卻不喜讀書,憚于功課。她喜歡的是看螞蟻搬家,聽說書人講古,爬樹,去貢院廣場放風箏。張元伯從中生出巧思,找到一則讓玉燈讀書的好法子,即每次授課前允諾,學有所進就給她講古。
玉燈為聽故事,才認真讀書。“三百千”學完,到《女孝經》《列女傳》時,玉燈甚是厭之,只想聽張元伯講古了。然張元伯一向發憤讀書,研學經義,于志異傳奇之書涉獵甚淺,腹中故事存貨有限,給玉燈所講又消耗甚大,開始還能從之前讀書印象中尋些典故來講,但漸次窮盡,無古可講。
誰知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夜于床上輾轉反側、搜腸刮肚,欲尋一故事而不能后,張元伯眼倦神乏,忽覺下沉,似墜入一口無水古井,墜勢甚急,深不見底,幾欲窒息時,卻又全身羽化,飄然著地,立在一豆微火前,一時不知是何所在,亦不敢動……突聽吱呀一聲,有門被推開一縫兒,閃進來一盞雪白雪亮的燈籠,逼得張元伯退了三四步,定睛細看,才發現燈籠有主人,是個七八歲的少年,又見那少年面熟,驚覺是多年前的自己,忙打量四周:房間兩楹,香案一張,長明燈一盞,影影綽綽中,四壁滿滿當當的故事畫隱隱約約,心內恍然:“原來是光明殿!久違。”
張元伯又望向少年,少年卻看不見他。提燈進屋后,少年反身掩好門,走到香案前,放下燈籠,給長明燈剔了剔燈芯,上了三炷香,從口袋里掏出兩枚嫩黃的榔梅果供好,拜了三拜,又提起燈籠,繞過香案,走到墻壁前,舉燈照去,一尊四目神像立于墻上,少年恭聲說道:“光明大神,元伯又來看畫,打擾您老人家了。那榔梅果我剛摘的,已經洗過了,您趁新鮮吃。”說完,少年提燈籠沿墻邊走著,由慢漸快,直至繞圈奔跑起來。燈明光影中,壁畫也紛紛活動起來,各色故事在墻上踴躍交織。張元伯心里一動:“何不將這些故事講與玉燈聽?”剛想至此,一夢醒來,悵然若失,忖道:“光明殿四壁、柱梁乃至頂棚皆是故事畫,曾是自己年少時無比熟稔的地方。只是后來苦讀經義,竟漸漸忘卻了。”但默思以后,又有所得:“那壁畫上,故事眾多,頭尾相續,連綿不絕。此夢正破了自己給玉燈無古可講之困局。”翌日,即選了一個講給玉燈。玉燈喜之不禁。此后凡需講古,張元伯便可夢回光明殿,跟少年的自己一起覽觀壁畫。
張元伯夢觀壁畫,入境極深。見那一眾故事,或迤邐成韻,或異峰突起;有神魔鬼怪,魑魅魍魎,亦有鳥獸魚蟲,人間萬象。其時空更是變化多端,或在鴻蒙初辟之際,或又在那人界未到之時、未履之地。更有時,似可縱身入畫中,與連綿故事和其光、同其塵,尋其因、受其果。可謂眾妙皆備,玄之又玄。
張元伯雖將壁畫故事講給玉燈聽,但“夢回光明殿”一節,卻不知如何才能說得明白,故不曾說與玉燈。
對張元伯那參差萬般故事,玉燈或聽得津津有味,或心馳神往,有時聽得癡了,淚落而不知。在夜闌人靜之時,玉燈曾無數次慶幸。因起初父親請張元伯給她開蒙時,她曾百般抗拒。母親晏良亦勸父親,說張元伯雙目重瞳,為異象之人,福禍未知,不教玉燈也好,若要開蒙,何若你自己?若要幫助張元伯,亦可設想其他法子。不想玉燈卻對母親所說的張元伯之重瞳有了興趣,專門跑去看張元伯,果見他雙目四瞳,陽光下看去有時會令人眩暈。周圍小孩乃至大人都有些害怕,她卻覺得神奇有趣,竟又執意要跟張元伯上學了。若非此故,她便錯過了張元伯和那些旖旎故事。她覺得張元伯如他教她的一個詞:無遠弗屆。每講一個故事,玉燈若覺疑惑,則跟張元伯議論乃至辯論;若聽得心服,便贊一句“你無遠弗屆”。年來月去,張元伯和那些故事取代了螞蟻、風箏和大樹,住進了她心里。
至玉燈及笄之年,張元伯去找梅秀才辭教職。梅秀才忙問因由,可有慢待?張元伯倒不隱瞞,說他漸感玉燈對自己生出情意,倘在幼時,權作玩笑,而今既已成年,不宜再教。梅秀才吃驚不小。那時女子讀書多延聘女塾師或老學究,即為防生出此類情事。但梅秀才又感張元伯實誠磊落,雖應其辭卻并未請其去。此時張元伯已有寫寫畫畫的營生,沒這份束脩也能度日。
至此張元伯共教玉燈十年。十年寒暑,張元伯不知給玉燈講了多少古。有些故事,非壁畫上所有,乃是他縱身入畫之后,游歷交織衍化而出。自教職一辭,他未給玉燈再講古。又可稱奇者,此后亦不再夢回光明殿。
這時玉燈心智已熟,知茲事輕重與元伯難處,亦不再央他講古。隨之連稱呼也變了,從起初的“先生”變成了直呼其名。張元伯自然懂玉燈是要打開他師生名分的心結。其實二人心意早已融會貫通,奈何元伯功名不中,不敢領受亦不敢表意,只盼能早登龍門,此事或有轉機。否則即便梅秀才不加阻攔,他也過不了自己的心坎。今日燈節,晚飯后,玉燈跟父親打了聲招呼便簪花提燈出門尋元伯,因她早聽店內客人譏笑元伯與孟俊郎上元燈彩之約,心中甚是不忿。